有些事展遥不会知道,但在座的人听见他开口,都静了下来。学生时代无疾而终的感情太多太多,人到中年之后,总有那么一天,会发现昔日的心上人的孩子也到了最好的年龄。
眼看着对方被酒精烧红了眼眶,宁桐青想一想,嬉皮笑脸地拿自己的酒杯倒了一杯:“高师兄,现在展师兄、瞿师姐委托我照顾展遥,要是今天他们在,这杯酒肯定是瞿师姐代展师兄喝,现在他们不在,我厚着脸皮,替他们回敬你一杯。小十就不喝了。”
说完,也赶快一口气喝完了酒。
这顿饭他们开了一整箱茅台,宁桐青久不喝高度白酒,喝下去差点没吐出来。勉强咽下去后,他先是按了一把眼看要跳起来的展遥,接着继续对着高师兄勾肩搭背:“就算喝过了,好不好?”
他一喝酒,同桌的人都吓坏了。倒水的倒水,按脉搏的按脉搏,打掩护的打掩护,生怕他在常钰的眼皮子底下出事,哪里还有人想得起再劝酒的事。
蒙混过关后宁桐青有点得意,找了个机会离席去洗手间。刚出包间,展遥就追了上来。神情格外严肃:“谁要你喝的?”
宁桐青满嘴都是酒味,嗓子里辣辣的,声音又哑了:“那你喝?”
展遥皱眉:“我喝。”
他的眉心重重拧着,看起来脾气很大。宁桐青微微晃了一下,又不愿展遥看出来,站稳之后,笑着按了一下他的眉心:“不准喝。一个年纪做一个年纪的事。你先回去。我洗把脸就回来。”
“你可以吗?”展遥没动,神情14 依然严肃乃至不悦,语调里却藏不住关切。
“当然可以。快回去吧。”
等他洗完脸回来,酒席也差不多到了尽头。宁桐青看一眼表,原来已经下午三点了。
他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先是一一回应了师兄师姐们的关心,才凑过去对一直盯着他的展遥说:“一到过年,时间就不对劲了。”
展遥始终在仔细地观察着他,愣了一下才回话:“嗯?”
“比平时过得要快至少一倍吧。还有,今天的晚饭也省了。”
展遥勉强配合地笑了一下:“哦。”
他看了看宁桐青,轻声问:“你真的没事吧?”
宁桐青笑着反问:“你觉得我哪里有事?”
展遥不说话了。半晌后挣出一句:“……没事就好。”
然后他扭开了头,直到离席,再没看宁桐青一眼。
宁桐青喝了酒,只好让展遥开车。到家后发现还有一辆车跟在后面,定睛一看,是这次做东的齐峰。
这个时候还不走,显然是有没说完的话。进了门后,宁桐青正想把不知何时起就一脸苦大仇深的展遥拉走,齐峰开口叫了他的名字:“桐青,你也来听听。”
宁桐青大感意外,但见对方神情颇郑重,便点点头,对展遥说:“你先进去打游戏吧,要吃什么也带进去。”
展遥点头:“我帮你们泡茶?”
宁桐青笑着摇头:“不用,我来。你去玩你的。”
等展遥进了房间,宁桐青本来想去泡个茶,齐峰又说:“不喝水了。也就几句话。常老师告诉我你现在在N市的博物馆工作?”
没想到会是这件事。宁桐青应了一声:“是。去年刚入职。”
“那事情你也都知道了?”
“嗯。”
“知道了多少?”
“我们馆长偷了馆里的东西,拿去行贿。”
齐峰苦笑着摇头:“那就是不知道。东西是送了,但这不算什么,真正坏事的是你们老馆的那块地。”
这事简衡也和他提过。但从齐峰这里再听一次,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块地好几个人看上了。N市之前的那个市长——已经处理了的——钟,犯事也是因为他先动了这块地……我听说这件事远远还没完,省里已经牵扯进去好多人,谁知道到时候会鱼死网破弄出个什么结果来。桐青,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也不是只能做这一份工作,年后动点心思,换个地方吧。你要是有什么其他想去的博物馆、大学……不要客气,直接和师兄们说……”
宁桐青面无表情地听完,抬起眼:“没有其他想去的地方。谢谢齐师兄。”
齐峰有点为难地看看常钰和宁远,又一笑抹开了:“也是。你一个大博士,千挑万选的地方,总是不会错。”
宁桐青站起来,冲齐峰鞠了个躬:“我是真的谢谢齐师兄提醒我。但现在没有其他想去的地方,也是真的。”
宁远这时也说话了:“齐峰,你们都是宠着他。但要是单位上出了点事就要换工作,人这一辈子,时间都用来跑人事了。清者自清,由他自己拿主意。”
齐峰虽然是常钰的学生,对宁远素来很尊重。而世故的聪明人从来不说废话,他又笑起来,话题一转:“桐青,给师兄泡杯茶,浓一点,我陪宁老师下盘棋再走。”
第48章
泡好茶、摆好棋盘后,宁桐青又去看了一眼展遥。
展遥正盘腿坐在床上打游戏,但宁桐青进门时他按下了暂停,看着他,还是不大高兴。
宁桐青装没看见,看了一眼电视屏幕,也是心血来潮,手痒了:“我们开一盘竞技场吧?”
展遥没动:“你不是不想打吗?”
宁桐青放下水杯,拉过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下:“另一个手柄呢?”
没想到他是真的要打,展遥一愣之后,下床找出另一个手柄连上,然后问他:“想打哪个?”
“无所谓。你想开哪个就打哪个。不过我也很久没打过双人了。”
“土沙龙?你想打鸟也行。”
“打龙。”宁桐青接过手柄,言简意赅地说,“知道怎么打吗?”
“斩尾?”
宁桐青表示赞许地点了点头。
他们之前没有过配合,第一盘没撑几分钟就扑了。这下不仅是宁桐青,连展遥都大吃一惊。两个人对视一眼,宁桐青又说:“再来。”
接下来他们把竞技场里所有可以打的怪都过了一遍,要是一盘不行,那就再来一盘,直到打过为止。宁桐青本来是坐在椅子上的,三四盘下来觉得椅子不舒服,就跳上床,和展遥一样坐在床上打。MH3要求注意力集中,宁桐青前一天没睡够,中午又喝了酒,打着打着眼皮越来越沉,也不知道是在哪个间隙里,眼皮合起来就再没睁开了。
醒来时天又黑了。宁桐青恍惚了好半天,才想起自己之前是在展遥的房间里。他摸黑起身,拧开台灯,发现还在展遥的房间里,身上盖着被子,衣服没换。
常钰正在沙发上看电视,见宁桐青从展遥的房间里出来,便说:“小十说你打游戏打到一半睡着了。以后少喝点酒。头痛吗?”
“没事。”宁桐青看了一圈没看见展遥,又问,“小十呢?”
“出去跑步了。”
宁桐青一笑:“他倒是不怕冷。”
“他说中午吃多了,要去跑一圈。我和你爸中午都吃多了,晚饭没弄,就煮了个小米粥,你要喝自己去厨房添。”
“我也不饿。我爸和齐师兄不是还在下棋吧?”
“没。但齐峰也刚走没多久。你爸也在睡。这日子都过得昼夜颠倒了。”
“过年嘛,不就是应该昼夜颠倒。
宁桐青在常钰身边坐下,陪她看了一会儿电视。喝过酒容易口渴,他摸过橙子吃了半个,觉得甜,又递给常钰:“这个甜。”
常钰没接:“你吃你的。桐青,今天下午齐峰说的这件事,你真的想好了?”
“嗯。”宁桐青塞一瓣橙子到常钰嘴边,“你们别担心了,没事。最坏无非是把我划个派系,划了就划了。你们也知道我是为什么去那里的,想做的两件事才做了半件,确实还不想走。”
常钰想想:“你自己拿好主意就行。”
宁桐青能看见妈妈眼中的忧虑。她年纪越大,看向儿女的目光中,这些忧虑也就越深。宁桐青没有点破这一点,而是冲她笑笑:“天涯何处无芳草,实在不行还能跑。是吧?”
常钰笑着拍他:“没个正经。”
母子俩又聊了一会儿宁桐青的工作,这时展遥回来了,常钰看他一头大汗,便说:“年轻人还是血气旺,今天这么冷,怎么跑出的汗。”
展遥喘口气:“就是冷,不知不觉多跑了一会儿。”
“想不想吃点什么?”
“一点也不饿。”回答完常钰,展遥的目光在宁桐青身上一落。
常钰把交待宁桐青的话又对展遥说了一遍,然后打发展遥赶快去洗澡。等人进了浴室,常钰忽然感慨一句:“这几天只对着你们两个还不觉得。今天这顿饭一吃,是觉得真的老了。”
宁桐青怎么会不明白妈妈的感慨。他冲着老太太快活地眨眨眼:“您在酒桌上还是一个顶十个,哪里老。不过展师兄和瞿师姐是把孩子养得太乖了。”
常钰不以为然地摇头:“他怎么能不乖?不老成?桐青,这半年展晨他们不在,你还是得多上心。这几天我和你爸爸仔细观察过了,都觉得这孩子的性子更像展晨,说得少,心思却很深,所以你要多问,别指望他会主动来和你说。”
“妈,我哪里能拿他的主意?他可有主意了。”宁桐青笑了。
“哦?”
宁桐青没有细说,只是再三向常钰保证了这一点,然后又思索着说:“不过也是因为他来我这里借住了一段时间,我觉得我不仅认识了他,还重新认识了展师兄和瞿师姐。”
常钰望着儿子,深深叹了口气:“所以老天不公平啊。”
话再说下去就是徒增伤感。宁桐青尽量引开话题:“瞿师姐回国前我和展遥已经约法三章过了,我们定期会联系。高考也没几个月了,等他考完了,他爸爸妈妈也回来了。”
“说过将来想学什么没有?”
宁桐青微笑:“钱多的。”
常钰又拍他:“没正型。”
……
接下来几天宁桐青又被拉去见同学——从小学到大学都在一个城市的利弊这时都显现出来:好处是同学聚会不需要千里跋涉,坏处则是,搞不好一天要赶几个场子,类似的话也要听个好几遍。
聚会了几次之后年也过得差不多了,仔细一算,真的在家陪父母的时间好像还没展遥多。
他们定了初六动身,于是到了初五晚上,一家人都推掉了其他应酬,又在一起包了一顿饺子。经过几天的练习,展遥已经学会了包常钰认可的那种饺子,不仅会包,还学会了揉面,虽然不像宁桐青能一次擀出两张饺子皮来,但也挺像模像样的。
按照宁家的习惯,宁桐青临行前会陪爸爸下一盘棋。但今年因为展遥来家里做客,宁远便让宁桐青替自己下,他在一旁看。
坐下来后宁桐青先笑:“这局棋下晚了。明天谁也不用洗碗了。”
展遥没笑,抿着嘴,腰板挺得笔直,看起来不像要下围棋,简直是在某场决斗的前夜。宁桐青说要让子,他不肯,让他先行,也不肯,一出手,一点都没有和宁远下棋时的稳健,锐气十足,非常的凌厉。
两个人事先没有说下快棋,可展遥落子一直很快,打劫更是异常凶狠,没有一丁点儿的犹豫。棋子落在棋盘上,每一下都是都清脆有声。
中盘展遥稍稍占优,宁桐青也没放在心上,还像以往一样和他同他闲扯说笑,没想到展遥也没搭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棋局上。
感觉到宁远看了自己一眼,宁桐青抬起头来对父亲笑笑,很轻地一摇头,在右上角又落了一个字。
到了收官,也还是展遥占优,但这时宁桐青粘得很紧,落子越来越慢,展遥也在不知不觉中跟着放慢了速度。眼看着逆势难追,宁桐青本来想扳一手,棋子还没离手,发现可以扑吃一记,他一乐,手指正要动,忽然手背一痛——展遥在全神贯注之下,看他落子有悔,想也不想就抽了他手背一记。
这一记不仅抽得响,而且用了力气,宁桐青的手背一下子就有了一道红痕。展遥猛然反应过来,立刻缩回手,盯着宁桐青,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宁桐青甩了甩手,笑着先道歉:“怪我不好。我悔棋了,这盘是我输。”
展遥看看宁桐青的脸,又去看的手,脸红得简直能拧出红染料来,人也结巴了:“我……你……没有,要不然我们重下吧。”
他站起来又坐下:“我去给你找个冷毛巾。我、我不是故意的。”
宁桐青赶快叫住他:“干什么啊。看你吓的。不痛,真不痛。”
展遥看起来一点都不信宁桐青的话,再顾不上棋盘了,手忙脚乱地凑到宁桐青身边来,要看他的手。
尽管手背热辣辣的,宁桐青哪里好意思让小朋友照顾。一边藏一边说:“来,我们赶快下完这盘。我还是扳。”
“你扑吧。”
宁桐青又起玩笑来:“挨一下就能悔棋啊?”
“…………”展遥抿着嘴,不接话。
宁桐青把棋子放回原来的位子上:“就这样。继续。”
有个这个插曲,接下来的局面顿时风格为之一变,沉稳缓慢得多。宁桐青感觉到展遥一直在偷偷瞄自己的手背,索性换了一只手下棋,没想到展遥见他察觉,眼神也变了,有点可怜兮兮的意味,宁桐青不忍心,又把被抽了的那只手换回来,直到这盘棋下完。
最后一算,展遥也就是赢了一目。但要是看两个人的神情,还真的很难看出来谁是赢的那个。见他又一次犹犹豫豫地看向自己的手,宁桐青笑了,揽了一把他的脑袋,顺手揉揉头毛:“明天早上我洗碗。”
宁远见棋局下完了,终于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说自家儿子:“小聪明太多,该打。”
宁桐青也不生气,看着亲爹,笑眯眯地说:“那行,下次我们下棋让我妈拿个戒尺在边上守着,谁悔棋打谁手心。”
宁远转去对展遥说:“小十下得好。”
可展遥正默默地收拾棋子,看起来不仅不高兴,甚至有点沮丧。
宁桐青帮他一起收拾好了,看一眼手表:“还早,要不然你们再下一盘?我去找个尺。”
“我不下了。”展遥抬头说。
宁桐青知道他这是在为打了自己的手闷闷不乐,却不戳穿他:“不下也行。那你让一让,我来陪宁老师下一盘。”
展遥乖乖地站起来,又坐到宁桐青身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宁家父子俩下棋。下到一半时,他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手里多了罐冰可乐。
宁远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这盘棋下完,等展遥离开书房后,他指指宁桐青的手背:“心思太重。”
“这您不是已经和我妈观察过了吗?”
“自尊极高。”
“这个年纪,谁不看重输赢?”宁桐青满不在乎地接话。
“吃得委屈。”宁远一顿,下了结论,“比你强。”
宁桐青还是笑,没有一点不服气:“那说明展师兄和瞿师姐教子有方,您和我妈对我太娇惯。”
宁远挥挥手:“我倒是希望展晨能有一个娇生惯养的孩子……明天你们就要回去了,都早点睡吧。早点动身,也早点到。”
他再不看宁桐青,收起最后几粒棋子。
第49章
如果人真的有五行相克之说,宁桐青觉得自己和简衡应该能算得上有此一克。
在开了超过十个小时的车回到N市、又把展遥送回雁洲之后,浑身酸痛的宁桐青只想赶快躺下。偏偏回家的路上经过书店,他没抵御住诱惑,本着“逛五分钟就好”的念头停下车,就在书店门口遇见了简衡。
他一开始并没认出来,多看一眼是因为对方戴着巨大的口罩和墨镜,在这温暖的南方阴雨天着实惹眼。
但毕竟是熟悉的枕边人,多一眼,已经足够认出来对方。恰好简衡也看见了宁桐青,本来不急不徐的脚步反而加快了。
可是他的步履看起来有点跛,宁桐青决定不理会他的“见面不识”,走过去拦住了他:“新年好。”
被拦了个正着,简衡只能停下脚步。他摘下墨镜,平静地对宁桐青一笑:“你就不能装个傻吗?”
宁桐青目瞪口呆,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谁打你了?”
一片巨大的瘀青横在简衡的右脸上。
简衡又戴上墨镜,满不在乎地笑笑:“我爸。”
“为什么?”宁桐青沉下脸。
简衡继续笑:“我养的狗死了。我没忍住,吃团圆饭的时候哭起了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