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此事后孙和平也是错愕不已,在电话另一头沉默良久,终于说:“要不是你这个电话,我都不知道原来他被关在省里……这下,真的是要瞒他爱人一辈子了。恐怕也瞒不住了。”
“这还没有走到司法程序,这下人也没了,更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你留个心,老易没孩子,爱人身体不好,到时候如果要找人来办后事,你看看能不能悄悄打听一下,让他们通知我?”
“孙老师……?”
孙和平一顿:“啊……算了,这对你不好。谢谢你告诉我这事。你自己多小心。争取早点完成这次挂职,平平安安回来。”
孙和平又问了几句宁桐青在省厅工作的情况,聊到后来,两个人情绪都很低沉,宁桐青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挂了电话的,发了好半天的呆后,又从手机里找了另一个号码。
常钰的学生里有好几个在T市工作的,今年过年时,还有她的其他学生提醒宁桐青,“有事别忘记T市也有师兄师姐”,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
几天后他陪着远道而来的孙和平去接了易阳的骨灰。帮忙出面协调的那位师兄没有告诉他易阳这个案子的细节,还专门提醒了他以后不要再去打听这件事——
“人已经死了,他这边的事情也就到头了。”
这话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宁桐青无从分辨,但看着孙和平抱着小小的骨灰盒的样子,宁桐青实在不忍心让她孤身回N市。
他就请了假,开车送孙和平回去。回去的路上孙和平说了点她和易阳年轻时的事情——毕业后一起分配到N市博物馆,一起下田野、参与发掘、翻山越岭地去征集文物,说着说着回头看一眼在后座上的骨灰盒,苦笑着叹一口气:“老易啊,你这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宁桐青基本没接话,听到这里,才问了一句:“孙老师,瓶子还能回来吗?其他东西呢?”
孙平和沉思良久:“也许等案子查完了,就会悄悄送回来了。其他东西,那就看下多大心思去找了。”
“易馆长到底是为什么……?”
“不知道。”孙和平笑容惨淡,“不瞒你说,桐青,这段时间来我反复会想,他要这些钱做什么,送东西又是图什么。他没有孩子,小肖的病是国家全包了的,自家花不了几个钱,以他的履历,就算是想升迁,也很难……”
可蒋芸这么个活生生的例子就在身边,宁桐青想了想还是说了:“也许有孩子,只是您不知道,大家都不知道。”
孙和平一愣:“什么?”
宁桐青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又说:“我不知道,我就是一说。”
过了一会儿,孙和平惊讶的神情化作了恍然大悟,她不再说话了。
可不管有什么样的原因和苦衷,人已经死了,化成了一捧灰,孤单单地躺在市公墓的一个小格子里,久病的妻子也许知道,也许还不知道,但没人告诉她,也许很长时间内都没人来祭扫,只能做一缕寂寞的孤魂,在连做谈资的效用都失去后,最终被人忘记。
寄存完骨灰后宁桐青又把孙和平送回了家。途中经过老的市博,新的写字楼和宾馆已经拔地而成,成为了老城区里一道亮眼的新地标。
经过这一天的舟车劳顿,孙和平已然疲倦到了极点。到了家门口她让宁桐青上去坐坐,但在宁桐青婉拒后也没有坚持。
“那你找个宾馆住一晚上再走?”
年后事情多,宁桐青只请了一天的假,按计划是今晚要赶回去。不过他还是说了个善意的谎言,告诉孙和平自己会在N市过夜,并答应她晚上一定好好吃一顿。
“下次再回来,我们一起吃个饭。”
“好的,我应该请您的。而且说不定很快就回来了。”宁桐青微笑着答应。
他目送着孙和平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启动了车子。
从N市回T市要经过N师大,经过大门口的时候宁桐青有过一瞬间的冲动,想停下车,给展遥打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回来了。然后哪怕什么都不做,看一看他、听一听声音也很好。
可他又想起上次送别时展遥那一刹那的迟疑,踩刹车的动作停住了,宁桐青看着前方的路,继续向前开。
偏偏在这个时候,电话响了。
看到电话屏幕上显示的“展遥”二字的一刻,宁桐青立刻停了车。电话里的声音是熟悉的轻快和热切,带着一丝当事人从来不觉察的撒娇:“你在哪里啊?”
宁桐青看了一眼N师大的大门,停了一停,轻声说:“在你家门口。”
展遥笑起来:“你别哄我了。”
“车子刚刚开过N师大西门口。”
“那……你等我一下!我这就下来!不准走!”
展遥的声音都变了,宁桐青能听见电话里好一阵的响动,很快地展遥又说话了:“你等我!我马上就到,五分钟!不对,三分钟!”
宁桐青轻轻一笑:“十分钟都可以。你别急,慢慢来。”
电话挂断了。
从挂断电话到敲响宁桐青的车门,展遥绝对没花上三分钟。等他气喘吁吁地拉开车门坐好,宁桐青打量了一眼他的衣着:“这个点了,还在打球?”
“在你们家没人和我打。而且再不打大学同学要开学了……”展遥抹掉额头上的汗,坐了一会儿觉得车里暖和,又把之前胡乱套上的羽绒服脱了,只剩下件单衫,“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不提早说一声?”
“送老领导回来,本来准备事情办完就走。”
展遥飞快地啄了一下宁桐青的嘴唇:“那幸好我给你打电话了……其实我也没什么别的事,就是忽然想你了。看来非常及时。”
宁桐青点头:“特别及时。”
“那……今晚你住哪里?”
“我得赶回去。”
展遥瞪大眼睛:“这都几点了?你今晚住下吧?住在我家也行……我爸的书房可以住……或者我去睡书房。”
说完这句话,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舔了舔嘴。
宁桐青看着他,笑起来:“我真的得回去。只请到了一天的假。”
“那也太晚了……”他小声嘀咕,片刻后又抬起头,“那上去坐一下?过年那阵子在你家说到的我爷爷那些瓷器,我爸好像最近找出来了。”
宁桐青一怔:“不是说都卖了治病吗?”
“好像还留了一个下来,很小的一个盒子,我爸说是香炉。”展遥简直是眼巴巴地望着他,“真的不上去喝杯茶?要不然,你去宾馆住,不要半夜开车回去了。”
“我上去了你怎么说?展师兄他们都在家吧?”
“我就说送朋友在校门口的时候正好遇见你了,请你到家里坐一坐。”
这么说倒是顺理成章,以两家的关系来说,也再正常不过。可听完他的话后,宁桐青再次摇头:“这话我可以说——‘我经过校门口的时候正好看见你送朋友出来,看时间还早,就想上来看看师兄师姐’——但你不能。“
“不是一个意思吗?”展遥不解。
“是一个意思。但是我不想你这么说。不该让你说。”
说完他解开安全带,抱住了展遥。年轻人的身体很暖和,有着运动后的汗味,但并不叫人觉得厌烦。起先展遥有点意外,可宁桐青长长久久地抱住他不愿松手,他也就放松了身体,轻声问他:“你怎么了?”
“不想见别人。”宁桐青觉得自己被忽然涌起的疲惫笼罩住了,然而眼下的这方寸之地是平静的,也是安全的,“小十,让我靠一会儿。就五分钟,然后我动身,你也回家去。”
他的声音轻下去,是继续对展遥说的,也是自言自语:“……我今天得赶回去。”
第78章
T市的春天,总是柳绿花红,满目嫣然景色,可惜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悬铃木。要宁桐青来说,如果评他的人生三大恨,“春日逢飘絮”一定能位居其一。
不过,天下事素来是“吾道不孤”,说到过敏的症状,展遥居然能比宁桐青还严重——柳絮、悬铃木和其他不知道的过敏源,加上迟来的水土不服,足以把他折腾得死去活来。。
于是乎,周末的大下午,窗外阳光明媚,同病相怜的两个人却只能在吃了抗过敏药后、各自抱着被子在有中央空气过滤器的宾馆房间里昏昏欲睡。没有情事,没有吻,连拥抱都很少,有的只是喷嚏、眼泪、药片和永远都不够的面巾纸。
他们睡睡又醒醒,都不睡踏实,没胃口,也说不了话,唯一的安慰就是至少还能肩并肩地躺在一起,知道不是只有自己才受这样的折磨。
就这样熬到晚上,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白天的宁桐青终于忍不住头痛爬了起来。在打了三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后,他说:“都得吃点东西。我叫客房服务?”
展遥迟迟没回话,宁桐青知道他没睡着,穿好衣服后绕到他床头又问了一次,展遥这才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嗓音沙哑、有气无力:“不要。不好吃。”
他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眼睛也肿了,看起来十分可怜。宁桐青亲了亲他露在被子外的额头:“那我出去给你买?”
“也不要,一点也不饿。”展遥卷了卷身上的被子,泪眼朦胧地看着宁桐青,“……我再睡一下就好了。”
“那你睡吧。我出去一趟。”
“做什么?”
“睡久了头痛,想走一走。正好,抗过敏药吃完了,我去找药房,然后再给你带点吃的。”
“哦……那你早点回来。我想吃甜的。”展遥抓了一下宁桐青的风衣外套,又松开了。
酒店在市中心,开车还不如走路方便,宁桐青“全副武装”地出了门后发现夜里的情况比白天好些,他从药店出来感觉还行,又走到另一条街上的点心店给展遥挑了点蛋糕,买好之后觉得过敏的人最好还是吃点清淡易消化的,再去打包了粥和蔬菜。
他坐在店里等菜,忽然就见到马路上许多人都冲着一个方面跑过去,餐厅里的客人也有出去看热闹的,回来后说:“路口出车祸了!有车闯红灯,撞到人了!”
这话一说,就引发了越来越多的人出去看,店里乱糟糟的,好在这时他点的外卖都齐了,宁桐青只想赶快走。
出了餐厅他才发现回酒店的路已经被堵住了,乱成一团。他犹豫了片刻是不是要绕路躲开这车祸现场,最终还是因为这样做耗时太久而作罢。
但拥挤的路况和围观的人流还是让他举步维艰,经过十字路口时他远远地望了一眼,见肇事的车停在路中央,交警已经到了,救护车的鸣笛声似乎也正从很远的地方隐隐传来。
见已经有人施救,宁桐青也就没再多看了,可就在过马路时,一声忽然响起的凄厉的哭声让他一个激灵——这声音太熟了。
他再次停下脚步。
在蒋芸用沾满了鲜血的手抓住他的衣服时,宁桐青想的是,这世上的无巧不成书有时真是黑色幽默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已经完全疯了,也不知道是认得出还是认不出宁桐青——宁桐青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在救护车来了之后,她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还是死死拽着他不肯放手。急救人员问宁桐青:“你是不是孩子的亲属?”
宁桐青摇头,这时急救人员又说:“那你现在能和我们去医院吗?不能耽误了。”
他看了一眼自己前襟那只布满青筋、鲜血淋漓的手,一把抱起了蒋芸,跟着上了救护车。
蒋芸在踢他,咬他,喊孩子的名字和其他听不懂的话,活像个失心疯。宁桐青试着和她说了几句话,都好像石沉大海。后来另一个医护人员过来和宁桐青一起按住他,她又像是忽然清醒了,在救护车里狭小的空间里跪下来,痛哭流涕地求医生救她的儿子。
宁桐青不曾为人父母,对蒋芸此时的情感无从去谈感同身受,但既然阴错阳差地上了救护车,他能做的就是先给展遥发了条短信,告诉他自己遇到一个同事,临时出了点事情,处理完尽快回来。
展遥没回他的短信,可能又睡着了。
好在这是在周末的晚上,交通情况不是太差,兼之就在市里,很快就到了医院。小孩子被推下救护车的一刻,好不容易安静了没两分钟的蒋芸又失了态,跌跌撞撞跟了两步,一个不稳,直接在急诊外的地板上摔得头破血流。
她额头擦破了,嘴唇咬出了血,整张脸被泪水和彩妆染得一塌糊涂,因为一时半刻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被推远,不由得绝望地嚎哭。宁桐青起先追了几步医生和大夫,后来又折回来,扶着仿佛骨头全散了架的蒋芸,拖着她往前走。
可蒋芸的精神已经完全垮了,宁桐青再没办法,只能拦腰抱起她,追到手术室,几乎是握着蒋芸的手去签字,代替她和医生交流,几番折腾下来,自己早已是浑身大汗,狼狈不堪。
可这一刻的手术室外神色惶惶、痛不欲生的人太多,没人顾得上多看他们一眼,等手术开始后,宁桐青缓过一口气,走到蒋芸面前,对依然精神涣散、哭个不停的蒋芸说:“蒋芸,蒋芸,手术开始了,孩子会没事的。你得撑住。”
她哀哀地哭,拉着宁桐青反复说:“……是绿灯啊……车子忽然冲过来的时候,我挡住他了啊……”
之前没顾得上,到了这个时候,宁桐青才想起来去找警察的身影。四下望了一圈没看到,而他又没有处理类似事况的经验,只能去问蒋芸:“我看到当时交警已经到了,肇事的司机呢?”
蒋芸又一次没了神智,一问三不知。他不知不觉地从手术室外的等候座椅上滑到了地面上,哆哆嗦嗦地按电话,又在同时死命地拉着宁桐青的裤腿,像抓住最后那根浮木一般无论如何不让他离开。
到了这个地步,宁桐青也不会走了,可无论他如何轻言细语地向蒋芸保证,蒋芸就是不放开手,不停地拨电话,可她的电话始终没有拨通。时间在一点一滴地过去,始终没有任何人出现。
宁桐青实在看不下去这其中的凄凉和绝望,又一次掏出手机,悄悄地给很久都没有联系的简衡发了条短信,也没说蒋芸孩子在动手术的事,只是问他在哪里。
可等简衡终于回拨电话时,距离宁桐青发消息已经过去了半个晚上。“手术中”的指示灯始终没有熄灭,蒋芸等的人不仅没出现,连个电话也没有。
“你在哪里?”宁桐青开门见山。
“刚到家。之前有应酬没顾上。”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大舌头,“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你喝酒了?还能动吗?”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里多出了一丝警觉。
“蒋芸的儿子被车撞了,还在做手术,我碰见了。现在我在医院。”
一个极短暂的沉默后,简衡的声音变得清晰了:“哪个医院?”
“第一附属。我在急诊室。你过来……?”他回身远远地望了一眼走廊尽头正扯着刚出来的护士问个没完的蒋芸,“蒋芸一阵清醒一阵糊涂,清醒的时候一直在给人打电话,但没打通。”
简衡又一阵沉默:“我这就来。”
这个电话打完不到半个小时,简衡就到了。接到第二个电话后宁桐青立刻赶去与他碰头——简衡满身酒气,脸色惨白,看起来一点也不好。
宁桐青原以为是酒,可仔细一看,发现简衡的神色近于恐惧。他伸手扶了一把简衡:“孩子还在手术室里,没什么坏消息。但我看他们送了好几次血袋了。”
在看见宁桐青身上的血迹后,简衡浑身一震,惊慌失措地推开了宁桐青,朝着手术室的方向赶过去。还没走出去两步,就狠狠地摔了个大跟头,半天没爬起来。
见状宁桐青赶快上前去扶他,却再次被简衡甩开了,非要自己起身。可这一跤实在摔得太狠,好半天才扶着墙站起来,一瘸一拐走了两步,又毫无预兆地停住了脚步,再不动了。
怕他出事,宁桐青再一次追过去:“你喝了多……”
不知何时起,简衡已经是泪流满面。
满腹担忧顿时化作了诧异。宁桐青抓住简衡的胳膊,却无法阻挡住他拼命往地下坐。到头来他只能跟着简衡一起坐在走廊那冰凉的地板上,眼睁睁地看着简衡抱住头,抖得像个筛子。
自从上一次领他去那套老公房,这是宁桐青这么长时间里第一次见到简衡。尽管有几个月没联系,清楚明白的陌生感横在两个人之间,宁桐青还是能感觉到此时简衡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