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您,爸爸。吴邪轻声说,被吴一穷骂了一句狗东西。
午睡起来,吴邪陪妈妈看影碟。妈妈拿着毛衣针坐在沙发上看吴邪挑碟片。吴邪装作挑挑拣拣的模样抽了一张《喜宴》,那是吴邪从北京带来偷偷塞进影碟架的。
他做这件事,真的不是心血来潮。从准备同性恋电影,到准备张起灵的机票,都是他一早就想好了的。
这是什么片子,谁买回来的,我怎么不知道?看着影片的开头,吴邪妈妈疑惑。
去年我同学送我的,一直放着没看,架子上其他电影你都看过了。吴邪边说边在妈妈身边坐下来,里面有你最喜欢的归亚蕾,好好看吧~
《喜宴》里的男主角和吴邪很像,瞒着父母在美国和男友同居,不断被父母催着结婚。
妈妈看得很认真,吴邪觉得这里面很大5 程度是因为她的偶像归亚蕾。他自己坐在旁边,捧着手机跟张起灵一来二去的发短信,内容全是些你穿了什么啊,你吃了什么啊,那边天气如何如何,哪边的被子有好闻的味道等等之类。
在跟谁发短信呢?吴邪妈妈冷不丁的往他身边一靠,开口问道,满脸都是“我很期待对方是一位姑娘”的表情。
同事,我们在聊工作上的事情。吴邪把手机按在胸前,心跳得砰砰响。妈妈一脸失望并且不相信的转回去继续看电影,吴邪才敢把手机慢慢拿出来,上面是一条刚编辑好的短信:
我现在特别特别想你。收件人,张起灵。
吴邪想了想,又在后面加了几个字:刚才差点被老妈发现了,吓死我。
过了一会儿,手机震了两下,张起灵回他,发现了就告诉我,过来陪你。
……
吴邪关了短信界面,没再回过去。
期间吴一穷从书房出来了一次,上完厕所站在客厅里陪他们看了一会儿,就明白这是儿子给老伴在打防御针,转头意味深长地瞪了吴邪一眼,又回书房去了。
吴邪心里有愧,默默低了头,不然在平时,他一定要回瞪过去,外加一个鬼脸。
电影看完,吴邪小心翼翼地问妈妈,你觉得电影怎么样啊?
还不错,你觉得妈妈去剪成归亚蕾的发型怎么样,合适吗?吴邪妈妈一脸希翼。
……
妈你重点错了,你觉得这个男主角怎么样?
你才重点错了呢,离我远点儿,当心毛衣针戳到你。妈妈等不到满意的回答,哼哧哼哧又开始打毛衣。
……
男主角真不怎么样,自己是个同性恋就算了,还去糟蹋别人家的姑娘,还给弄怀孕了。这以后怎么过?孩子有两个爸爸一个妈妈,这像话吗?
妈妈低头打了一会儿,然后冒出来这么大一串话。
吴邪仔细听了听,觉得妈妈好像没有表现出对男主是个同性恋这件事情的厌恶。于是再接再厉,又问,那……要是你儿子也是个同性恋呢?
妈妈的手停下了,惊疑的看着他,你是同性恋?!
假如,我说假如!
妈妈丢下手里的针线,捧着他的脸看了半天,云淡风轻地迸出一句,那你连我家门都别进了。
……
听见没有?妈妈像小时候一样捏他的脸装恶人。
……听见了。
05.
第二天,吴邪一睁眼,就看见母亲坐在床边抹眼泪。他吓得魂飞魄散,“噌”的坐起来去扶她的肩膀,不想母亲像是见到了怪物那样一声尖叫,你别碰我!
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寒意从头漫到脚底板。吴邪默默起床,叠好被子穿好衣服,在母亲的注视下洗漱完毕,开始收拾行李。
你……你要干什么去?
吴邪转身,站在床边的母亲放佛一夜间苍老了十岁,两鬓白发突兀而显眼。
你说过的,如果我是同性恋,就别进你家门。你都知道了,现在我准备离开。吴邪淡淡地说,那一刹那他想起张起灵,那人说话就是这样,再火急火燎的事情从他嘴里一转,马上就会变成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然后他看见妈妈“唰”的一下落泪了。眼睛是通红的,不知道哭了多久;头发是乱的,一看就没好好梳头;穿的还是吴邪给她买的海绵宝宝睡衣。
这是他的妈妈。
印象中的妈妈永远穿着得体的衣服,梳着时髦的发型,偶尔还会化点妆,笑脸迎人,滴水不漏,美滋滋地说我儿子多么多么厉害,又多么多么孝顺。
吴一穷推门进来,铁青着脸看着两人。
吴邪也看着他,心里的气全表现在眼睛里。爸爸是个坏爸爸,没有履行自己的诺言,偷偷把事情提前告诉妈妈。
你改不改?吴一穷问他。
不改。
那你滚。
吴邪扭头就走。
关门的时候听见妈妈在卧室里撕心裂肺的一声大喊:吴一穷!连门板都被震了一下。
在外面小卖部买了包最廉价的烟和打火机,吴邪又飘回院子,找了个人少的地方,挑了张看上去稍微干净一点的长椅,一屁股坐上去,开始吧嗒吧嗒的抽烟。
劣质香烟的味道熏得他难受,连眼泪都快要被呛出来了。
他没想过真的走。走不掉的。
在那家里住了十多年,爸爸妈妈看着他长大,教他说话教他认字,考上大学参加工作,一步一步顺风顺水,他终于从当初那个小豆包长成了爸妈口中的骄傲。结果去了北京三年,却在终生大事上头狠狠栽了个跟头。至少在他们看来,是栽了个跟头。
这么一想,吴邪也觉得自己有点混账,老爹那句畜生看来真没骂错。
屁股口袋里的手机硌得他有些疼,吴邪没动它。里头的电池板被他卸了放在床头柜里,现在这个手机不会再响铃不会再震动了。这么做没别的意思,只是不想再看见张起灵的短信,不想再接他的电话。
那人就是他的弱点。
窝在北京,瞒着爸妈,年复一年的拖着不结婚。这不是他要的,他必须要跟爸妈坦白的讲清楚,他要能正大光明牵着手和张起灵一起回家过年。
但是看见张起灵三个字,就会忍不住跟他抱怨,向他诉苦。然后被他听出来缘由,再劝上几句,说不定自己就会放弃了,兵败如山倒。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他不能让张起灵当那只蚂蚁,所以只能把电池板给卸了。等熬过去这一阵,再装上就好……至少,要等到爸妈松口。
有小女孩蹦蹦跳跳的经过,在他面前停住,捏着鼻子说,好臭。
吴邪赶紧掐了烟头,用手掩住自己的口鼻不让烟味外泄,抱歉地冲她笑了笑,快玩你的去,叔叔在抽烟,会呛到你。
你是不是不开心?眼睛红红的。小女孩松开手,仰着头问他。
没有,叔叔是被烟熏的,这个烟对小孩子不好,你快去找其他小朋友玩。
小女孩点点头,一蹦一蹦地走了。
推开家门的时候,吴一穷和吴妈妈一边一个坐在沙发上当太爷。吴邪靠在门边墙上换鞋,吴一穷冷哼一声:你还知道回来?
吴一穷!又是一声大喝,这是个女权主义家庭,吴邪深以为然。他看了看二老坐的地方,去洗手间般了把矮凳来摆在客厅前,长腿一跨坐上去,姿势有些滑稽。
你坐这里干什么?吴妈妈奇怪问。
吴邪看了看她,起身拿开矮凳,盘腿坐在地板上。
两人瞪大眼睛像是在看一个神经病。
吴邪无奈,调整姿势跪了下去,身体挺直,低垂着头。
这是我最低的姿态了。他道。
……
你先起来说话。吴妈妈开口,声音带着哭腔。
吴邪深吸一口气,才说,不用了。这件事是我做的不对,不该瞒着你们,跪着很好——起码我的态度很好,希望你们可以原谅我。
你改不改?吴一穷问他第二遍。
我生下来就是同性恋,这是老天注定的事情,没法改。吴邪道,默默想,就算你儿子是被掰弯的,那也是老天注定的,也不能改。
那你和他分手,把工作辞了,回杭州来。
不行。
为什么不行!吴一穷大怒。
爸,我要说的事情和你刚好相反。我不会和他分手,我要和他结婚。吴邪抬头,迎上老爹犀利的目光。
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吴邪冷静接道,爸,我已经长大了,经济独立生活独立,交男朋友还是女朋友是我的自由。你从小教导我,不要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张起灵不是不三不四的人,他是好人,他会和我一样,好好孝敬你们……
你根本就没有长大!吴一穷怒吼,声音颤颤,你和男人在一起,你让我和你妈妈怎么办,我们的同事会怎么想我们?我们的朋友会怎么想我们?我的学生会戳着我的脊梁骨说,就是你教出了一个同性恋儿子!
老头子你别这么吼他,小邪自己都已经够难受的了……吴妈妈坐在另一边,眼睛依旧肿着,出声劝了劝。
小邪,妈妈跟你说,妈妈下午就给你海叔打电话,他有一个侄女叫秦海婷……
吴邪抬头看着她,你不能这样,昨天你还说,像我这样的人不能糟蹋别人家的姑娘,不能让孩子有两个爸爸一个妈妈。
那……那妈妈给你报旅游团,陪你出去散散心,多走走多看看,多认识一些人,说不定就会好了,小邪。
我这几年在北京做市场销售,时常出差,认识了各种各样的人。认识的人越多,我就越知道小哥的好,越不想离开他。
小邪你别着急,妈妈听说同性恋是一种心理疾病,带你去看看医生,等病好了就没事……一定是我没好好注意到这一点你才会这样的……
这不是病,这只是一种表现方式。妈妈,我从……高中起就知道我和普通人不一样,大学的时候就开始考虑要怎么跟你们讲明白。这几年我一直在等,等到我能自己养活自己,并且有一个稳定的恋人的时候,我才有资格跟你们说这件事……
吴邪头脑冷静,条理清晰,把对客户的招数拿来对付母亲,稳操胜券,心里涌起悲凉。但这已经成为他的习惯,刻进他的大脑思维,他做不到在知道最佳答案的情况下装傻。
家里安静了片刻,吴邪妈妈捂着脸哭了。
你刚才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告诉我们,就算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你都不会和那小子分手吗?吴一穷抓着沙发扶手冷冷地开口。
吴邪抖了一下,心说老爹你是从哪里看来这么恶心的台词的。
就算我们家被所有人指着骂你也不管了是吗?吴一穷咄咄逼人。
……不是。只要我们自己家的人挺直腰做人,正大光明不偷不抢,别人就说不出什么太难听的话来。
膝盖已经有点发麻了,但显然吴一穷是没打算放过他。他攥这扶手喘了会儿气,起身往阳台走去,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条鸡毛掸子。
吴邪呼吸一窒,拼命给自己做心理暗示,待会儿鸡毛掸子招呼下来的时候千万记得要全身放松,一低二软三贴什么的。这是张起灵教他的,中国武术中减少自己受伤的方法之一。
吴一穷!吴妈妈一看,勃然大怒。
今天第三回了。
吴邪暗暗松了一口气,抬头对妈妈笑了一下说,谢谢妈妈。
别谢我,你要是不改,就别进我家的门。吴妈妈怒目圆睁。
……或者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吴妈妈又补充了一句。
妈,吴邪苦笑一下说,这两者没什么区别。
但是吴妈妈没再理他,站起来扶着茶几踉踉跄跄地进房间去了。
05.
接下来几天里,家里寂静的像个死牢。一家人同桌吃饭,三双筷子只是机械的夹菜,送进口中,不再多讲一句。
吴邪每天都出去坐一会儿,抽两根烟,理一理思绪,想一想张起灵。有了上一回的教训,他不再买最廉价的香烟,改成他平时抽的黄鹤楼,跟老板说月底一次性开发票,惦记着回去报销。
爸妈都不跟他讲话,吴邪也不在意。他趁父亲不在的时候,往他书桌上放杂志,都是他精挑细选的,和同性恋专题相关的,其中有一本心理杂志,专题名字叫《我的孩子是同志》,被他放在了最上面。吴邪也找机会和妈妈说话,帮她做饭,陪她出门买菜逛街,和小区里其他老人打招呼。
他这么做,没有抱着必胜的决心。他知道爸妈都是传统家庭出来的传统人士,虽然爸爸是大学教授,妈妈也爱赶一些时髦,在他们这个年龄群体的人看来,应当是站在时代潮流的人物。但这并不代表他们能够这么快接受儿子是个同性恋的事实。
他们没有带我去精神病医院,我应该知足了。吴邪这么安慰自己。
至少我尽力战斗过了,假如仍旧不成功的话。
后来那些杂志慢慢积上了一层灰,除了出门,妈妈还是不说话。吴邪也不急,每天照做无误,但是张起灵在北京,从来没觉得这么不安过。
回北京的第二天,吴邪没有给他发短信,也没有来电话。张起灵没在意,他对什么事情都很有耐心,也很沉的住气。他在北京安静的等了三天,吴邪还是没有消息。
一个人吃了晚饭在书房处理文件,盯着电脑看了一会儿。总有一种错觉,下一秒吴邪就会拿着两张机票递到他眼前说,喏,就当是我朋友,一起回家过年。
他蓦地想起吴邪坚决的态度,和眼睛里的亮光。
除夕那夜映着烟花的吻。
初五凌晨的那一次迟疑。
手机上最后一条短信,时间是在三天前的下午,吴邪说差点就被妈妈发现了。
按下一串数字,张起灵直接拨了电话过去,机械女声传来已关机的提示。
他默然。双手交叠支撑下巴,两眼平视,越过电脑屏幕的亮光向前看,只看到一片漆黑的客厅,静悄悄的不闻一声。若是吴邪在家,此刻应该端着果盘或者甜汤从厨房出来让他品尝,或者是在隔壁房间打游戏打得吱哇乱叫,甚至偶尔也会拿本漫画书或者食谱坐在他脚边地上安安静静地看书。
不管怎样,都不会让家里变成现在这种鬼屋一般的气氛。
第二天他敲了老朋友的办公室,想问阿宁要一份年前的员工请假表。不想阿宁吃惊地看着他道,吴邪假期都还没过半呢,你这么急干什么?
……
看了看张起灵的表情,阿宁懂了。你不知道吴邪把今年的年假和探亲假都请了?
……
阿宁跟着无语了一会儿,略带歉意地问,吵架了?
没有。张起灵开口,吴邪在杭州陪他父母。
两人对视了十几秒,相顾无言,张起灵转身离开。
喂!看见他隐隐不对劲的背影和气场,阿宁叫住他。吴邪……不是那样的人,你要相信他。
……我知道。
回到家后,他握着手机在窗前坐了一晚上,打了不下十次电话。一个小时一次,直到天明。
从阿宁口中听到答案的那一刻,他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镇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怒气才开始慢慢卷上来。
回家陪父母,不外乎能做两件事:一是相亲,二是出柜。结合吴邪这一整个假期的举动,花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张起灵就猜出来了。
可惜还不够快。
他应该在看见那两张机票的时候就警觉起来。
顿了顿,他又想起来,吴邪曾经在网上下载了一个视频,让他帮忙刻成光盘。视频的名字似乎是叫喜宴,要么就是春宴什么的。后来那张盘被吴邪塞进了行李箱。
用手机查了那个视频,盯着它的电影简介,张起灵连嘲笑自己的心都有了。
那么多的破绽,自己竟连一处都未曾发觉。
……
坐下来打电话的时候,他还带着怨,怨吴邪为何要将自己排除在这件事之外。等到窗外天空一点一点亮起来,他却开始担心起那个人。
德国不限制性向这件事,但是中国有,尤其是中国的爸爸妈妈们,他知道。那人性子倔强,嘴巴又毒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吴一穷看起来是个不好糊弄的角色,至于他妈妈……暂时还不好说。
他完全想象不出来,假如吴邪和家里人闹僵了,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他从没和别人闹僵过,对家庭战争也没有概念。
吴邪。
吴邪。
吴邪……
这个名字填满了他的全部世界。
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