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接完货物,胡商取得秦玚同意,在靠近城墙的地方搭建帐篷,将大车围成一圈,装有绢布的车被围在中间,车上有护卫把守,务求不被有心人钻了空子。
夜半时分,胡商犹不放心,实在睡不安稳,干脆走出帐篷,睡到了车上。
入秋之后,北地依旧炎热,蚊虫滋生。
胡商躺在车上,很快被叮出满脸肿包,照样笑得见牙不见眼。
有了这些绢布,他回去后能换来数不尽的黄金宝石!
可惜自己来得晚,没能交易到珍珠。听说坞堡藏有金色的珍珠,一个有鸽卵大小,价值连城。如果能带回去献给国王,不只是财富,更将获得地位!
胡商越想越美,心情愉悦之下,脸上的疼痒都减轻许多。
坞堡内,秦玚翻阅记录交易的簿册,几名文吏摆出算筹,核对账目。
不是谁都有钟琳的本领,可以一心二用。
因交易的货物种类繁多,价值需要互相折算,工作量委实不小。几人一起动手也要忙上三四天,熬油费火,才能全部核对清楚。
文吏实在忙不过来,张参军友情援手。
“还需多久?”
“至少还需两日。”张禹摆开算筹,头也不抬道,“因胡商突然增多,郎君交易时又不讲价,一天换得五批牛羊竟是五种价格。”
秦玚抓抓后颈,很是不好意思。
“要是阿弟在就好了。”
秦璟在时,这些事压根不用自己操心。
如今秦玖在上党驻守,秦玓在洛州巡视,秦玒跟在长兄身边,秦玦和秦玸少年心思,不添乱就不错了,哪里还能帮上忙。
坞堡的“对外生意”全落到秦玚肩上,阿父说是对他的信任,秦玚却是一个头两个大,只想撞墙。
这且不算,还要整日面对张参军这张冷脸,秦玚嘴里发苦,凉气嗖嗖向头顶冒。
“张参军,日前阿弟来信,需再送五千牛羊往枋头。”
“五千?”张禹难得现出一抹惊讶,“仆未记错,不久前才送去万余头。”
秦玚点头,道:“阿弟做事总有道理。信中说,这五千牛羊以高价交易,还请张参军安排一下。”
“诺!”张禹没有推辞,迅速收拾好算筹和纸笔,翻出写好的牛羊簿册,告辞离开内室。
几个文吏心中羡慕,手中不停,这是他们的分内之事,没法推脱。
秦玚用力搓了搓脸,饮下半盏茶汤,顿感精神好了许多。
这种茶汤的制法是从盐渎传来,少去味道浓重的香料,没有添加葱丝和姜丝,初饮难免觉得寡淡,次数多了,逐渐习惯清淡,再饮回往日茶汤,反而有些不适应。
翻开一卷簿册,看着列好的方格,清晰的数字,秦玚不禁发出感叹。
“二公子,可是帐中有错?”一名文吏道。
“没有。”秦玚动了两下脖子,举起簿册笑道,“盐渎出能人,在此之前,谁想过可以如此记帐?”
文吏深表赞同。
魏晋时期,纸张开始广泛应用。
碍于条件限制和思维固化,记账的方式仍延续传统,不是专门的帐房,很难看懂账簿内容,遑论挑出错漏。
这样一来,假账错账层出不穷。
桓容在盐渎时,看过竹简记录的账册,当即头大如斗,两眼蚊香圈。
为免日后麻烦,特地找来白纸,裁开装订成册,绘制成简单的表格,当着石劭的面记录下几笔生意,算不上十分精细,却能一目了然。
此后,类似的账簿和记账法在盐渎广泛应用,甚至向周边郡县辐射。
随着同坞堡的盐粮交易,“桓氏簿册”流入北地。
坞堡内的主簿和文吏看到账册,当即如获至宝,直言此法大善,可将历年账目全部清理核对一遍。
事实证明,主簿所言不假。
但对秦玚而言,再简单的办法,架不住生意太好,工作量逐日增大。
按照这样的交易规模,等到邺城的仗打完,他也无法从账目中抽身。像其他兄弟一样,领一处郡县驻守更是想都别想。
秦玚忙着算账,累得两眼发花。
张参军奉命点出牛羊,记录成册,着人送往枋头。
秦玦和秦玸恰好巡视归来,听闻要派人乔装商队,登时眼睛发亮。
兄弟俩心有灵犀,互相递了个眼色,一把扔掉马鞭,提着猎物赶往后宅。
这事不能求阿父,必须求阿娘。只要阿娘点头,事情准能成!
看到两个儿子,知晓他们的来意,刘夫人和刘媵都是一愣。
“你们要出堡?”刘夫人没有发怒,也没有立刻否决,而是奇怪道,“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秦玸一向沉默寡言,这次却抢先秦玦开口:“我和阿岩久闻邺城,想去看一看。如果邺城被晋兵攻下,十有八九要被焚毁。”
“是啊,阿母,阿兄就在枋头,我和阿岚带足人手,一定不会有事!”
刘夫人出身高贵,见识不凡。
她并不以为将儿子拘在身边是良策。生在乱世,将儿子养得手无缚鸡之力,只知锦绣膏粱,不识人间疾苦,不知胡人凶恶,反而是害了他们。
只不过,以秦玦和秦玸的性子,是否该现在就放他们去邺城?
“阿母!”
“容我想想。”刘夫人微蹙眉心,转向始终未出言的刘媵,道,“阿妹以为如何?”
“妾觉得无妨。”秦玦和秦玸是刘媵亲子,她比刘夫人更了解他们。如果这次不应下,说不定这两个小子会偷跑,到时又是一场麻烦。
“邺城最近不太平。”刘夫人有几分犹豫。
秦玦和秦玸尚未及冠,如果年纪再大些,她就不会这么担心。
“阿姊,从大郎君到五郎君,哪个不是舞象之年便临阵杀敌?四郎君未束发即能射杀胡寇贼匪,更率部曲一路奔袭,剿灭侵扰坞堡的胡人部落。”刘媵浅笑道,“阿岚和阿岩年已十六,比当年的四郎还大三岁,阿姊何必担心?”
刘夫人没好奇的瞪她一眼。
“你可真是心大!”
“谢阿姊夸赞!”
刘媵笑靥如花,刘夫人到底点了头。
秦玦和秦玸笑弯双眼,嘴角咧到耳根。
退出内室之后,兄弟俩抑制不住兴奋,当场一蹦三尺高,险些撞到头顶。
“你瞧瞧,都是惯的!”刘夫人看向刘媵,道,“阿妹,阿岚和阿岩到底没离过西河,你去安排一下,让刘蒙几个都跟去,务必要护得他们安全。”
“诺!”
“带去的仆兵和部曲要仔细挑选,最好是既能认路又能赶羊的。”
“阿姊放心吧。”刘媵笑道,“武乡郡和上党郡都在夫主手里,唯独广平郡难走些。有仆兵和部曲在,不会有事。”
李夫人点点头,唤婢仆取来绢布,写成一封短信,打算尽快送去枋头。
“阿晓。”
“奴在。”一名相貌带着胡人特征,身材高得惊人的女子跪伏在廊下。
“取只鹰来。”
“诺!”
黑鹰从西河郡飞出,秦玦和秦玸整装待发,准备往枋头与秦璟汇合。
晋军营盘中,桓温命郗超和邓遐探查,得知送来牛羊的是秦氏商队,想请来人过中军一叙,不料被一口回绝。
“不识抬举!”
事情一桩加一桩,桓温心情不好,愈发显得暴躁。正在帐中运气,桓冲恰好挑帘走进,扫两眼放在角落的冰盆,暗中摇头,眼中闪过一抹惋惜。
“大司马。”
“幼子来了。”
“大司马,自枋头往邺城再无水道,大军仅能从陆路进军。”桓冲正身坐下,道,“从陆路走,必会慢于水路。如大军不能尽快出发,继续留在枋头,军粮恐将不足。”
“我知道。”桓温沉声道,“袁真已攻下谯郡和梁国,正开凿石门。如果石门凿开,引黄河水入水道,军粮可源源不绝运来,幼子无需担心。”
“阿兄,兵精粮足方可立于不败之地。如今石门未凿开,须得再寻他法,有备无患,方不致动摇军心。”
“幼子的意思是?”
“我见过秦氏商队领队之人。”桓冲正色道,“许以高出市价五成,从其手中市得牛羊。”
“五成?”
“阿兄,时间紧迫。”桓冲微微倾身,道,“氐人动向不明,建康传来消息,近日谢安王坦之频频出入台城,太后两次召琅琊王入宫详谈。我担心,此战胜且罢,如不胜,朝中情势恐对桓氏不利。”
桓温神情凝重,眉心深锁。
“消息确实?”
“确实。”说话间,桓冲从袖中取出一张绢布,展开放到桌上。
桓大司马细看一遍,再不追究秦氏商队无理,当场表示,愿向其购买牛羊。
“此事大司马不便出面。”桓冲继续道,“不妨交给冲。”
桓温和桓容的关系,不说势成水火也差不了多少。外人不知道详情,桓冲和郗愔等人实是一清二楚。
秦璟来到枋头,看的是桓容的面子。桓冲出面买粮,难免有向桓容低头的顾虑,桓冲愿意代劳,正好免去这场尴尬。
“如此,事情就交给幼子。”
“诺!”
桓冲达成目的,退出中军大帐,想起前番同秦璟的交锋,再想对方给出的消息,不免叹息一声。
难怪秦氏能占据西河等郡,令胡人闻风丧胆。有这样的郎君在,家族何愁不兴!
桓氏并非没有佳子,奈何……
“老了啊。”
部曲跟上前,听到这句愣了一下。
“使君何出此言?”
“年过半百,何言不老。”桓冲摇摇头,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搭在身前,迎着犹带热气的晚风,越过中军大纛,返回左营军帐。
前锋军中,役夫架起火堆,烧起大锅。
沸水中投入几块干瘪的葱姜,再加一把食茱萸,放入大块的羊肉。随着肉在水中翻滚,香味开始在营地飘散。
除了不能吃的羊毛,羊皮内脏均没有浪费。
仍有十余头羊待屠,血腥味越发浓郁。
桓容不太习惯这样的场面,悄悄退到人群外。秦璟随他返回武车,两人登上车辕,进入车厢,沉默对坐半晌,桓容又开始不自在,耳根发热。
他一定是哪里不对劲!
秦璟支起一条长腿,单臂搭在膝上,因为赶路的关系,头发仅以葛布束在脑后。
一缕黑发垂落鬓角,恰好擦过眼角的泪痣,随着笑意染上黑眸,整个人气质一变,不再如冰山冷玉,煞气迎面,反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魅惑,只令人心跳加快,脸颊发热。
如果桓冲当面,怕是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风流郎君,会是几句话将自己逼到墙角的秦氏子。
“容弟可有小字?”秦璟忽然开口,话题有些出乎预料。
桓容愣了一下,点点头,道:“有,阿母唤我瓜儿。”
“瓜儿?”
不知为何,这两字从秦璟嘴里道出,竟似有几分调戏的意味。
“璟亦有小字,乃是大父所取,谓之山峰高峻,举目峥嵘。”
“峥嵘?”
秦璟摇头,唇角带着笑意,愈发显得潇洒恣意。
“阿峥?”
“对。”秦璟倾身,视线锁住桓容,道,“容弟果然聪慧。”
桓容咽了口口水。
祸害有没有?!
甭管古代还是现代,这样的绝对是祸害,男性公敌,原子弹级别!
秦璟继续倾身,车窗突然被敲响。
桓容似从梦中惊醒,忙转身推开车窗,绑着绢布的黑鹰从窗外飞入,没等落下,突然间鸣叫一声,当场炸毛,翅膀扑棱两下,几乎是逃命般的飞走。
抓着一根掉落的羽毛,桓容看看秦璟,再看看车窗,满头雾水。
话说,这是鹰是来送信的,没错吧?
绢布还没解开,车里又没猛兽,它干嘛要跑?
第七十七章 璟甚慕
黑鹰逃出车厢,头也不回的飞走,临近傍晚方才归来,见到秦璟,依旧有炸毛的倾向。
彼时,宰杀的羊肉皆已入锅,洒了盐巴和胡椒,营地中弥漫着肉汤的香味。
士卒和役夫列队盛汤,运气好的,碗里还能多添一块骨肉。虽然肉已炖得酥烂,九成融进汤里,骨头上连的一层筋皮照样能解馋。牙口不错的话,骨头都能嚼碎吞下肚。
刘牢之有粮任性,大手一挥,杀了百余头羊。
厨夫肩膀搭着布巾,脸被蒸汽熏得通红。
抓着手臂长的大勺,两勺一碗,肉汤几乎要漫出碗沿。
有个年轻的士卒运气好,临到他时,恰好捞起一只羊蹄。厨夫“呦呵”一声,笑道:“你小子今日得了彩头,他日和胡贼厮杀,定能多砍几只耳朵!”
众人哈哈大笑,士卒到底脸嫩,抓起一只蒸饼,捧着汤碗走到一边。看到同里的老卒,就要将羊蹄让出,却被对方敲了一下脑袋。
“有得吃就快吃!”
老卒将蒸饼撕成小块,浸泡到汤里,美美的喝上一口,特意将年轻的士卒护到身边,道:“多亏有桓校尉,咱们才有这肉汤喝。永和年间,我随大军北伐,一天两顿,就没能吃饱过。”
“肉汤?刷锅水就不错了。”
“别说油星,盐巴都没有。”
“瞧见厨夫腰间那两条布没有?想当年可不是用这个擦汗……”
老卒有滋有味的喝着肉汤,吃着泡软的蒸饼。见有几个刀盾手联袂过来,马上朝着年轻的士卒使个眼色,让他背过身去快吃。
“快些!”
有刘牢之的命令,前锋右军上下都能分得肉汤,想得块骨肉却难。
这些刀盾手膀大腰圆,目露精光,最为精锐。临到战时,都是冲在最前面,豁出命去和胡人搏杀。每次战后清点,他们的战功最高,伤亡也是最大。
类似的布阵传统一直延续到唐代。
只不过,那时他们不叫刀盾手,而是换了个专业的名字,跳荡兵。
因为他们的凶狠,无论弓兵还是长枪兵都惧其三分。要是他们动手抢,压根没处说理。
好在刘牢之治军严谨,几场军棍打下来,营中风气焕然一新。
刀盾手走到近前,见老卒的样子,忍不住咧嘴一笑,道:“许翁,作何这般防备,知晓是你族中子侄,咱们没那么不讲究。”
这番话出口,老卒松了口气,被他护着的士卒转过身,到底将两人的汤碗换了过来。
看到碗中的羊蹄,老卒叹息一声,几个刀盾手却是大笑,干脆捧着碗蹲在两人旁边,一边搭配肉汤撕扯蒸饼,一边道:“此子孝顺,难怪你护着他,许翁有福!”
老卒也笑了,不再推辞,几口喝干半碗羊汤,吃光蒸饼,抓起羊蹄啃了起来。
“许翁,我恍惚听到,你方才说起永和年?”一名而立之年的刀盾手道。
老卒点点头,道:“我刚和他说,早年间,甭管前锋军还是中军,都没有桓校尉这样的运粮官。当时吃的蒸饼,个头小不说,麦麸超过一半,能把嗓子划出血。汤就是刷锅水,盐布涮两下就当是有了咸味。”
“可不是。”
一名刀盾手喝完肉汤,用蒸饼擦过碗底,不管肉渣还是骨头渣,一股脑塞进嘴里,鼓起半边腮帮子,照样不妨碍说话。
“我跟着大司马伐姚襄,别说一天两顿,一顿都未必能吃饱。”
“要我说,今年是碰上好运。”另一名刀盾手道,“你是没瞧见,前锋左军吃的都是什么。”
“还有那些州郡来的私兵和仆兵,听说顿顿都是半饱。”
“府军倒是好些,终归是大司马和郗使君麾下。但我琢磨着,八成比不过咱们。”
“那是肯定!”为首的刀盾手是个什长,脸上横着一条刀疤,极是狰狞骇人。
“我之前去送牛羊,进过北府军的营盘,见他们埋锅造饭,蒸饼倒是管饱,个头却比不上这个,还掺了许多麦麸,汤就是许翁说的刷锅水。”
“牛羊送过去一头也没杀?”
哪怕杀一头,好歹能尝尝肉味。
“哪里会杀!他们营里的牛羊压根不是军粮,而是战后的奖赏。”
“奖赏?”
“说是斩首五级赏一头羊,十级以上赏一头牛。”
“嘶——”
不知何时,四周聚起二十余人,听到刀盾手的话,齐齐吸着凉气。
“五级?”
正面同胡人接战,完全是以命换命,能斩一级就不错了。五级、十级,当他们是桓校尉的竹枪兵?
“消息确实?”许翁皱眉道。
“确实。”刀盾手点头道,“就是这样,那些私兵和仆兵还羡慕。除非再有商队入营,不然的话,连这份盼头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