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以为今晚会回家吃饭,昨天专门跑了一趟菜市场,买了满满一篮子肉蔬,还提前包好了三十只白玉玲珑的小馄饨,这会儿正在冰箱里排队等下锅呢。
布布一听有螃蟹吃,欢快地叫唤起来:“螃蟹!螃蟹!嘎啦嘎啦!”
听这豪迈劲,一口气能吞八只。
颂然想想自己也许多年没吃蟹了,馋得慌,就没表示反对,道了声谢谢,安安静静靠回座椅上,专注地看贺致远开车。他的目光不赤裸,状似无意地停留在贺致远的右手上——这个男人连手也漂亮极了:修长而不过瘦,指节分明,指甲平整无刺,手背上有四道清晰的掌骨凸起,皮肤下是几簇青色的筋脉。
被这只手握住时,无论力度还是热度,都强烈得不给人活路。
颂然心里发痒,忍不住悄悄舔了舔唇面。
“别看了,我会心慌。”
贺致远目视前方,淡淡地说道。
颂然一惊,触电般飞速移开目光,低下头,尴尬地瞪着自己的裤腿。贺致远无声地笑起来,在某个路口等红灯的时候,他松开方向盘,握住颂然的手,十指相扣,轻柔地拢了拢。
车子后座堆满了贺致远带回来的礼物,布布又揪又咬,乐滋滋捣腾了一路,没等开到地方就拆了个七七八八——大部分是零食、玩具和绘本,破天荒的还有一架GoPro Karma无人机。
拆完一堆小纸盒,布布兴致高涨,伸长胳膊,还想去拆那个最大的纸盒。贺致远通过后视镜发现他的意图,及时制止了他:“别拆,那是给你颂然哥哥的礼物。”
“咦!”布布精神一振,“是什么呀?”
颂然没想到自己也有礼物,跟着好奇起来:“是什么?”
“一些画材,纸、笔、颜料之类的。”贺致远说,“我对你的领域不太熟,找公司的设计师帮忙挑了挑。大概二十种牌子,你一种一种试过来,觉得哪些用着舒服,以后我就给你买哪些。”
颂然怔了怔:“谢谢。”
如果贺致远送了别的什么贵重礼物,他拒之无礼,受之又不安,相比之下,画材大约是最合适的选择了。但纸、笔、颜料这些东西,买廉价货花不了多少钱,一旦开始追求档次,也是一笔可观的大数目。
他现在用的水彩纸问题很多,首先吸水性不足,其次表面强度不够,影响层次感和晕染效果,也不宜反复修改。他几度想换纯棉画纸,算过价格以后都放弃了——本来挣得就不多,成本再提高一些,恐怕要入不敷出。
于是一直将就到了现在。
颂然是真心喜欢绘本插画的,也想画出更好的作品,可纸张与颜料的价格如同一道坎,始终横在那儿——他承受不起高价消耗品,而这种被金钱拉开的差距,光靠技巧弥补不了。
贺先生为他选购的画材,想必每一种都价格不菲。如果今后这些东西都让贺先生付账,会不会算是在某种程度上养着他?
想到这里,颂然的自尊心开始古怪地作祟,胸口又闷又涩:“这份礼物我很喜欢,一定会好好珍藏的,可是以后的材料,我还是打算自己买。贺先生,我不能花你的钱。”
贺致远明白他的心思,手掌使力,压住他的手背,安抚似的轻轻拍了几下:“别太计较这些。家人之间不算帐,以后多给布布讲几个故事,我们就扯平了。”
“不……不行的。”颂然摇头,“贺先生,我真的没有立场花你的钱。”
贺致远闻言笑了:“我不介意等会儿吃饭的时候就向你求婚。”
“别,别,别冲动!”
颂然惊得跳了起来,被安全带狠狠拽回座位上,肋骨一阵钝疼。
贺致远抽回手,双手搭着方向盘,平静地说:“颂然,这方面你不该和我分得太清楚。我们不是若即若离的同居关系,也不是泾渭分明的合作关系,我们是相互依赖的伴侣,以及家人。”
“这个……我知道的。”颂然顿了顿,“可关系近归关系近,钱的话,还是应该分开算。老话怎么说的来着,亲兄弟都明算账呢。”
“如果你一定要把账算清楚,好,我帮你算。”贺致远分毫不让,“我答应付你十五天一万四的薪水,折合月薪就是两万八。这个价格只包括照顾布布,不包括照顾我。如果算上我,薪水翻倍,五万六。我可以同意经济分开,条件是,每个月月初,我都要支付你五万六。”
“贺先生,为什么非得这样呢?”颂然急了,“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自己花出去的每一分钱,都应该是自己赚的。”
贺致远耸了耸肩:“那五万六就是你赚的。”
“可我们是一家人啊!”颂然下意识用余光瞟了一眼后座的布布,见他在专心拼玩具,就压低了声音,“我照顾你们,你们陪伴我,难道不是彼此付出吗,为什么要折算成钱?”
他心里紧张,害怕又与贺先生吵起来。
起初他们家庭观相悖,走了一段艰难的弯路才趋于一致,如今见了面,才牵扯到一点点经济往来,又发现金钱观不合,以后该怎么办?
贺致远倒没显出多少恼怒的迹象,依旧四平八稳地开着车。
只是在某个时刻,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颂然,你自己也说,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我不擅长做菜,而你的厨艺恰好不错,将来,你会为我和布布做很多顿饭。我之前高薪雇过几个保姆,每一位都受过职业训练,讲实话,从来没有谁能让布布这么赞不绝口。你和她们不一样,你更用心,会观察布布喜欢吃什么,也会考虑他长身体需要补什么。我提了一句喜欢你亲手包的小馄饨,你就记住了。前些天打扫家里,你还做了几样漂亮的手工装饰品。”
“这些事在你看来可能很寻常,根本不必谈钱,但是,不谈不等于不存在。实际上,它的价值远比你想象的更高。如果换成保姆做,会是一笔不小的开销。颂然,为什么你不肯收钱,甚至不许我提给钱这件事?因为你爱我们,你是自愿给予的,而我……也想自愿给予你一些东西。”
“你喜欢画画,以它谋生。我希望你能工作得舒心一点,所以送你画纸和颜料,不收钱,因为我同样爱你。颂然,你说付出是相互的。对,付出的确是相互的,你有你的方式,我有我的方式,那么一碗馄饨与一沓画纸,本质上到底有什么区别?”
颂然张了张口,答不上来。
天际铺开了大片橘红色晚霞,艳而柔暖。夕光照进车窗,给人镶上一层忽明忽暗的光。不知道为什么,颂然觉得贺先生看起来有些疲惫——长途飞行了十三个小时,落地后又去公司忙了一下午,也该累了。
贺致远安静地开着车,半晌说:“宝贝,我不想和你吵,尤其不想为了那点钱和你吵——在我看来,我们的关系远比钱重要。如果你坚持不接受,我可以让步,但我希望你知道,我送你一沓纸,看着你用它来画画,和你煮好一碗馄饨,看着我一口一口吃下去……是一样的心情。”
“贺先生,对不起。”
颂然终于妥协了。
他明白自己再一次犯了相同的错——不光在感情上,也在金钱上。
感情上,他渴求水乳交融的亲密关系,却怕投入太多,哪天被抛弃了无法全身而退,索性心存戒备,只付出,不索求,什么都不要。金钱上,他跌打滚爬了七八年,经历过踮着脚尖走在饥饱边缘的日子,钱与尊严已然牢牢捆绑,也养成了同样的毛病——自己的付出再多也不好意思算成钱,别人的付出每一分都必须算成钱。
煮一碗馄饨、洗两件衣服、帮忙照看几天孩子……不过是举手之劳,小事一桩,怎么能开口讨钱?
可轮到对方送他水彩纸了,他却想,那都是实打实的东西,十张Waterford,好几百呢,怎么能白白收下?
不行的。
一定不能收。
出于自我保护的心理,他始终走不出这个怪圈,说好听些是无私,说难听些,他是只把自己的真心当真心,却把别人的真心当了驴肝肺。
所以贺先生才会不高兴。
“对不起,我明白了。”颂然摩挲着冰凉的手腕,慢慢地说给贺先生,也说给自己听,“一碗馄饨和一沓画纸,本质上没有区别。只要是用了心的,都没有区别,所以……”
他抬头看向贺致远,轻松地笑起来:“所以,我要最好的水彩纸。”
英菲尼迪驶进停车楼,缓缓倒车入库。贺致远熄了火,拔下钥匙,在指间轻盈地转了两圈。
车内安静无声。
他忽然撑住方向盘,伸手揽过颂然的脖子,从驾驶座上倾身探出去,吻住了他的唇。无声的亲吻持续了很久,直到空气开始闷热起来,后座上昏昏欲睡的布布哼唧了一声,他们才不舍地分开。
“我很高兴。”贺致远看着他,眼中流露出了极浓的宠溺,“宝贝,我什么都会给你最好的。”
第四十章
Day 16 21:00
这天的晚餐吃的是全蟹宴。
贺致远订了一间雅致的小包房,主菜九道,清蒸、水煮、焗烤、油炸、生食……各种吃法轮番来一遍,加上配菜、米饭、甜点与蟹汤锅,林林总总一共摆了三十多只碗碟。
蟹腿与蟹钳都是预先拆好的,以清水蒸煮,肉质雪白剔透,红丝半裹,盛在纵向切开的红壳子里,拿筷子轻轻一挑就出来完整的一条,再蘸一点醋汁姜末,尝起来原汁原味;烘烤的蟹肉则更酥嫩,丝缕分明,无需佐料,挤几滴柠檬汁去腥,滋味极鲜极美。余下的蟹黄与蟹膏被用作炖蛋、熬粥、焗豆腐的材料,各自有各自的去处。
这家店把餐盘做成了大红蟹壳的模样,又把筷枕做成了小红螃蟹的模样。布布醉翁之意不在蟹,菜没吃几口,碟子倒是玩了半天,一会儿小红螃蟹排排坐,一会儿大红蟹壳垒高高,吃饭基本靠投喂。
颂然舀起一勺金黄嫩滑的蛋羹,递到布布嘴边:“啊。”
白虾粒,绿菠菜,红蟹肉,黑松露,薄薄的汤汁有浓郁的鲣鱼香。
“啊呜!”
布布快乐地吃了下去,点点头,满足地“嗯”一声,低头继续摆弄筷枕。颂然于是又舀起一勺蟹黄焗饭,米粒饱满,柔软喷香,咸芝士在空中拉出一条条粘稠的奶丝:“啊。”
“啊呜!”
布布张嘴吃掉,这回连头也没抬,眼珠子根本离不开小红蟹。
颂然还想再舀一勺玉子豆腐喂给他,却被贺致远拦住。贺致远看着心不在焉的儿子,面色不悦,冷冷地说:“你自己吃吧,少惯他。”
“哦。”
似乎是有点惯坏了。
布布第一天来颂然家的时候,吃饭又乖又勤,让他心疼了好久,结果现在……唉,都是他的错,太不讲原则了。
“布布,布布。”颂然推了推沉迷玩乐的孩子,小声通风报信,“别玩啦,专心吃饭,爸爸要生气了。”
什么,爸爸要生气了?!
布布吓得猛抬头,一看贺致远风雨欲来的脸色,立刻把小螃蟹甩开了十公分,正襟危坐,左手抓勺子,右手抓筷子,开始像模像样地吃饭,还时不时撩起眼皮偷瞄两下。
贺致远与颂然对视了一眼,同时笑了。
饭后贺致远负责结账,颂然带布布去卫生间处理了一下生理需求,然后洗手,烘干,与爸爸汇合。
三个人在商场里散步,贺致远随口问:“接下来想干什么,看电影?”
布布一指对面的汤姆熊游乐场:“拔拔,我想玩那个!”
之前来这儿布布也提过同样的要求,只不过被贺致远用理性而委婉的方式拒绝了。现在有颂然做靠山,二对一,小家伙底气十足,再次勇敢争取。这回贺致远不仅同意了,还亲自下场,撩起袖子陪他一块儿玩。
贺致远将近一米九的个子,梳着大背头,一派商界精英范,手里却拎俩木头棒槌陪孩子玩太鼓达人,那画面怎么看怎么喜感。不少路人被吸引了注意力,都在旁边驻足观看。
过了一会儿,贺致远改陪颂然打桌上冰球,布布站在中间当裁判,慢慢就有人发觉这一家三口的性别不太对,开始用奇怪的目光审视他们。颂然被盯得浑身不自在,连续失分,贺致远见状,递来一个鼓励的眼神,安抚他:“没事,专心打。”
颂然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把周遭的围观者通通视作空气。
三人一路酣战到九点,走出汤姆熊时每人怀里都多了一只公仔:布布的是闪电皮卡丘,颂然的是卷毛大胖丁,贺致远的是毛围脖伊布——都是贺先生凭借一己之力夹出来的,总共只花了三枚游戏币。
“我的爸爸超!厉!害!”
布布难以抑制兴奋的心情,走路横着跳,活像一只小螃蟹。两位家长并肩走在后边,颂然捏了捏胖丁的耳朵,对自己百夹百掉的运气表示无奈,非常不服气:“你夹娃娃水平这么高,练了多久啊?”
“没练过。”贺致远扬眉一笑,故意气他,“我可能有新手光环吧。”
回家路上,除了贺致远这位习惯了高强度、长时间不断运转的加班狂人,颂然和布布都累了。
布布左拥右抱三只公仔,心满意足,一上车就开始呼呼大睡。颂然努力坚持了十分钟,终于在某个漫长的红灯前败下阵来,眼皮越垂越低,一歪脑袋睡了过去。贺致远关掉广播,调高温度,扶他坐正一些,往他颈后塞了一只U型记忆枕。
银灰色的英菲尼迪载着一家三口,平稳地往碧水湾居的方向驶去。
颂然醒过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停下了,驾驶座空无一人,贺致远不知去了哪儿。他困顿地揉了揉眼睛,打了一个悠长的呵欠,勉强拾回来几分清醒,扭头看向窗外——街灯,店铺,行人……还没到碧水湾居。
他们停在了一条陌生的马路边,不远处悬着全家便利店的招牌,绿色与白色在黑夜里浅得明晃晃、亮闪闪,叫人睁不开眼。
颂然看向后座,布布还老实地绑在儿童座椅里,只是表情不太对:怀抱胖丁,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迸射出了如狼似虎的光芒。
“爸爸呢,他人去哪儿了?”
颂然问。
布布伸手一指全家的大招牌:“给我买冰激凌去啦!”
“……”
大晚上吃冰激凌,这都什么坏习惯啊!
颂然有气无力地靠回座位上,抱臂抿嘴,一记白眼翻到了车顶:还说我惯孩子,我再惯,也不至于九十点钟给他喂冰激凌。
不一会儿贺致远回来,打开车门,果真递给布布一盒八喜:“香草口味的,喜欢吗?”
“喜欢!”
布布接过冰激凌,撕掉塑料膜,用小勺子大快朵颐起来。
贺致远回到驾驶座,把一只印有全家logo的塑料袋扔进了颂然怀里:“剩下是给你的,橙子味和草莓味,两种随你挑。”
“不要。”
颂然果断拒绝。
贺致远系好安全带,发动了汽车:“为什么不要?”
“大晚上的,要才奇怪吧?”颂然扫了一眼手表,咕哝道,“都十点了,回去洗洗就该睡了,你还专门买这个,怎么想的啊?”
贺致远的理由很简单:“家里没存货了。”
颂然简直无语:“那,那你就不能明天白天再买吗?多等一晚又不会饿死。”
“会饿死。”贺致远坦诚地说,“多等一小时都会饿死。”
“……”
颂然忍不住腹诽:奇了怪了,之前怎么没看出你是个嗜甜如命的人?
贺致远勾唇笑了笑,稍稍靠过来,悄声道:“颂然,还是说,你的意思其实是……我们不用它也可以?”
他这话说得相当古怪,没头没尾,还莫名其妙暧昧得要命。颂然拐不过弯,好一会儿才察觉到有点不对,匆忙打开了膝上的塑料袋。
这一看,脸色顿时涨成了猪肝红。
螺纹凸点热感保险套,大号十二只装,整整两盒,一盒橙子味,一盒草莓味,附带一瓶润滑液。
“你!”
他盯着包装上赤裸裸的几个大字,羞愤交加,再抬头一看贺致远,这男人脸上满是根本无意遮掩的恶劣笑容,当即就气急败坏地在他胳膊上狠掐了一把:“你这人怎么又!这!样!啊?!”
贺先生心情愉悦,一路调戏着颂然回了家。起初还顾忌车里有个布布,没敢太放肆,大体称得上委婉而隐晦,等布布吃完冰激凌呼呼大睡过去,立刻明目张胆起来,俨然一头衣冠楚楚却利齿外露的色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