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沃拉斯顿家族的先祖向着奥尔丁顿家族的先祖下跪发誓终身效命时,他绝不会想到,自己这一跪,子孙后代所有的前途野心,都被这一跪给牢牢地束缚在了奴仆的定位上。
同时被束缚住的,也有亚伯特那渺小的不可言说的爱。
这份感情从最开始就注定得不到回应:帝王如何会注视俯身在他脚下的奴仆?
那些生来便无比耀眼的人啊……他们眼中注视的是整个天地、整个宇宙,是银河帝国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匍匐在脚下的奴仆对他们而言,分量不会比一粒尘埃更重。
亚伯特是在六岁时发现这一点的,自从发现这一点后,他便悄悄加入了神殿,成为了神殿外围的一份子。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心底深处的渴望有多邪恶,那愿望阴暗极了,令亚伯特常常觉得自己就像城堡里年久失修的潮湿角落,身上生满了暗绿色的苔藓和霉斑。
“先祖知道后一定会引我为耻,因为我居然敢对自己的陛下抱有觊觎之心。”亚伯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了一个漂亮的、讽刺的笑:“不过我认为,能够有这个差点得到他的机会实在是我的荣幸……”
差点得到。
亚伯特忽然不愿再想下去了,他闭紧了嘴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一如既往地,镜子里的人最多只是堪称清秀而已,由于年纪的缘故,这份清秀也早已转变成为了中年男人的文质彬彬。对于不谙世事的孩子们而言,也许这个形象还有一定的杀伤力,但对银河帝国的亚历山大陛下来说……
好吧,必须承认,如果这个人不是自己的话,亚伯特绝不会认为他会有什么资格与亚历山大陛下并肩而立。
……至少我差点得到了他。
“游戏结束了,到此为止吧,我已经做到了我全部能够做到的。”亚伯特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将手伸进了洁净光亮的洗手池中。
“哗——”
精巧的水龙头自动拧开了,当亚伯特把手凑近时,温度适合的温水便哗啦啦地倾泻下来,冲在他细白文弱的手上。
当手掌完全被温水浸湿后,亚伯特慢慢抬起手,将湿漉漉的掌心捂在了自己的脸上。
“……我又一次失去您了,陛下。”亚伯特低声喃喃着,他似哭似笑,声音低到几近细不可闻。
有晶莹的水滴顺着他的掌缘淌下来,一路沿着小臂肌肉的弧度滑落到袖管里,最终慢吞吞地消失在柔软的布料中,不知是水还是眼泪。
神殿之中,亚历山大的灵魂在蔷薇花碎裂的瞬间便脱困而出。
“啊……你是何人?”
皇帝陛下茫然地环顾了四周一圈,最终将目光定在了顾清玄的身上。他穿着死时那天换上的华贵长袍,英挺的面孔苍白而几近透明,眼神里还带着睡梦般的混沌迷茫,气度却已然恢复了一名皇者的威仪。
顾清玄情绪复杂地注视着他:他的容貌的确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两世为人,顾清玄的容貌几乎没有什么改变,所以顾清玄在见到他之前,心里偶尔会猜测着对方是何等模样,是否会和自己的父亲有什么相像之处……但是此时此刻,当亚历山大真正出现在了面前,顾清玄才恍然发觉,自己已经记不得当年父母的长相了。
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只有大难来临时那晚飞溅的鲜血:顾家上下除了顾清玄自己,全部被那名发现他的修士捉住,一刀斩头。
顾清玄慢慢闭上了眼睛。
“你是何人?此处是何处?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前方的皇帝陛下还在警惕地问着,顾清玄不想看他,直接对他道:“回去吧。”便打了一道灵力过去。亚历山大浑身一颤,身不由己地投入了那道灵气中,很快化为一道流光,投往了银河帝国所在的方向。
那座巍峨雄壮的大殿中,终于有人发觉了顾清玄站在花栏旁,几名侍立的童子中有一人冲过来,对着顾清玄叱骂道:“不知尊卑的东西!区区筑基而已,这刑罚殿前也是你能待的?还不快速速退去,若是打扰到在殿中调息的太上长老……”
顾清玄睁开眼睛向那童子望去,此时他还保留着裴安远的伪装。那童子一看到他,正在叱骂着的话语便停住了,转而嘲讽地冷笑起来:
“哈,我当是什么人如此大胆,原来是裴安远裴大公子啊。怎么,裴家老祖去了这许多年,今天终于晓得怀念了?”
“裴大公子也许是不记得我了,但我可记得裴大公子……当年我们那一批的筑基里,裴大公子可是最天才最耀眼的新秀!哼哼,十二岁炼气,十七岁筑基,多么厉害,多么令人神往……”童子的语气变得越来越讽刺。说是“童子”,其实他也有着青少年的模样,而且与裴安远同辈,年纪大约不超过百岁。
百岁元婴,倒也当得上“天才”二字,至少跟裴安远这个至今仍在筑基期徘徊的家伙相比要天才得多。只是当年裴安远仗着有自家老祖在,靠着明明不怎么样的天赋越过他、被称为“最天才最耀眼的新秀”,这童子纵使当时不说什么,心中的不甘愤懑也完全可想而知。
只是当年裴家老祖在世,这不甘愤懑即使累加得再深厚,也仅仅只能是不甘愤懑,纵使童子再长了千百个胆子,也不敢朝裴安远龇一龇牙!
但如今的情况可是大不相同了。
那童子站在大殿前的台阶之上,居高临下俯瞰着下方花栏处的顾清玄,眼角眉梢俱是扬眉吐气的得意:“只不知道当年那样风光的裴大公子可曾想过会有今日?如今不过百年时光,耀眼的你依然在筑基期停留,不起眼的我却成为了元婴!”
顾清玄重新垂下眼,轻轻地拍了拍手掌,表扬道:“那你还真是挺棒的啊。”
“……”
童子有点迷茫,他不知道裴安远的态度为什么这么奇怪……难道他不应该感到愤怒羞耻吗?他酝酿了片刻,正打算开口再说些什么,下方的“裴安远”却忽然抬起头来,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那童子整个人便如坠冰窟。
“什么人!”后方的殿宇中有一股凌然气势冲霄而起,殿中正调息的太上长老被顾清玄那一眼惊动,毫不犹豫将气势放出,吐出飞剑便向着顾清玄斩来!
☆、第68章
剑光如江如海, 瞬间似有千万道白练横空,这千万道白练纵横一体,带着睥睨天下的气势,向着顾清玄当头斩来。
神殿内的太上长老修为至多不过大乘而已,但是如今殿中劈出来的这一剑,却是令整个空间都为之震荡颤抖。
——剑修者,乃万千道法中锋锐第一!
几乎是一瞬间, 殿前那两扇无比结实的青石大门就被震为了无数散碎石粉。
顾清玄抬起眼,在漫天四散纷飞的石粉中看见了一线微小至极的毫光。
……那只能称作为毫光。以肉眼来估算,其大小至多不过是针尖左右, 但这一线毫光之后,却紧跟着滔滔如江海一般的剑气长河!
在太上长老的操控下,如江如海般的大量剑气彼此旋转挤压着、压缩汇聚成了那针尖大小的一点,遥遥看去时仿佛是一道横放过来的龙卷风。那一点的威力之可怖, 甚至连空间也承受不住,出现了蛛网一般的裂纹。
“这一剑倒还不错。”
面对着这样凌厉的攻击, 顾清玄却压根不闪不避。在简单的评价后他猛然抬手,无数道火流便咆哮着奔腾而出,如天河流火般悍然掀起滔天巨浪,毫不犹豫地同那一点毫光狠狠互击!
刹那间耳边只听得砰然一声巨响, 横亘长空的清冷剑海顷刻间便被火流扑散。无形的气浪从两者相击处轰地炸开,仿佛有人在场中引爆了一枚小型核弹,从殿门到花栏前的一切事物皆被那气浪波及、化为粉尘。
“……你是何人?!”殿中的太上长老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一剑居然未能建功。他身为剑修,与自身宝剑性命交修数百年, 老实来说修为并不能算是上佳,但他修炼上千年来,全副的精力几乎都耗在这惊天一剑上。虽然他只会一剑,但这一剑在整座神殿之中,除了殿主本人外几乎无人可挡。
如今,居然有殿主之外的人能够挡住他的这一剑……
……这人是谁?
这人是谁?!!
顾清玄听了这话并不回答,只是看着那已经化为一片齑粉的地面,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刚刚杀了一个短短百年便修至元婴的天才。”
在太上长老劈出那一剑的刹那,那倒霉的童子正站在殿门前不远,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顾清玄,所以自然也首当其冲,在那两扇结实的大门被剑气震得粉碎时,也跟着一起化为了万千尘埃。太上长老听了顾清玄的话,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误伤了什么人,赶紧用神识在满地的尘埃里快速搜索起来,但可惜……作为尘埃本身而言,血肉化作的尘埃和土石化作的尘埃委实没有多大区别。
所以太上长老自然而然是一无所获的。
“贼子!你居然敢杀我神殿中人!”殿中的太上长老横眉立目地将目光转向顾清玄。
顾清玄眉头一皱,毫不犹豫地指出:“杀他的人明明是你才对。”
他指着童子原本站着的地方:那位置离大殿更近,离花栏较远,甚至都不在气浪爆炸产生的中心点,将倒霉童子化作尘埃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这事十分明晰,根本就用不着做什么猜测。
那太上长老意识到这点后脸色数变,想辩解却又实在地无法辩解,只得冷哼一声,怒道:“我要杀了你为我神殿中人报仇!”说着,便又是一道剑光挥出。
……这话说得好像他本来不打算杀他似的。
顾清玄已经根本懒得多说些什么了,看着迎面而来的那一道凌厉剑光,他只是微微冷笑了一下。
“这一剑和刚才那一剑相比……略差啊。”
顾清玄随手点出一道火光,轻而易举击中那剑光中腰处,在“叮”的一声脆响中,后者猝然落地,锐利的剑锋在地面上切出了一道细长而窄的缝隙。
太上长老见此面容僵硬,脸色变得忽青忽白起来。
“你怎么可能击中我这一剑——”他的话语中充满着不可置信。
顾清玄眼也不抬地道:“我刚刚不是已经击中过了吗?”
被他这话一说,太上长老霎时间哑口无言,他苍白着脸,操控着宝剑自地面上的缝隙中飞出,不信邪似的再度朝着顾清玄狠狠斩去一剑。顾清玄略看了一眼剑光,叹息着说:“你这一剑甚至还比不上前一剑。”
仅仅是一点火星,便将太上长老劈来的剑光简简单单打落下来。
练了一辈子剑的太上长老呆立片刻,忽然疯了般地叫道:“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拦得住我这一剑!我这剑——我这剑——”
他正喊着,袖中却猛然间亮起一线银光。
在银光亮起的瞬间,顾清玄忽然身化虹光,毫不犹豫地往后疾退!
而在下一刻,太上长老袖中的银光便翕忽而起。这时方能看清,那银光原是一柄小巧精致的银剑,这银剑锋锐至极,在空中快速飞行之时,竟凭空切割出了一道极为细小的黑洞洞空间裂缝——
这锋锐银剑的剑锋之处,直指顾清玄眉心正中!
原来这一把银剑,才是太上长老上千年来性命交修的那一口剑……一把纯粹的杀人之剑。
剑出之后,不死无回!
出剑之后的太上长老终于停止了装疯卖傻,他望着顾清玄退去的方向,仰天哈哈长笑起来:“今日我剑下又新添一亡魂!”
“哼……能逼得我以此剑杀你,你这贼子也足可□□了。这么多年以来,能够逼我使出此剑之人,除你之外,便只有殿主一人。”
太上长老背起手傲然立于满地尘埃之间。当年神殿殿主挡住了他这一把剑,才有了如今神殿之中的刑罚殿太上长老,不过这已经是数百年前的旧事了。太上长老扪心自问,就算是神殿殿主如今立在他的面前,能否挡下自己的这一剑也还在两可之间,何况眼前这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
虽然还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谁,来到神殿的目的究竟为何,不过现在,他已经死定了。
太上长老转过身,往大门破碎的大殿之中走去。一边走,他一边莫名其妙地回忆起那贼子的一双眼睛来——那实在是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啊,也不知道伪装之下究竟有着怎么样的面孔?该是如何好看的一张脸,才配得上那一双他生平仅见的美丽眼眸……
太上长老的思维忽然间停顿住了。
似乎有什么东西……冰冷的、锋利的东西,正从他的后脑处凉凉地刺进来。
他其实并没有感觉到痛,但不知道为什么,太上长老总觉得那东西给他的感觉非常之熟悉。就像是……就像是……
太上长老的眼前忽然闪过了一丝银光,于是他霎时间恍然大悟:那东西给自己带来的感觉,就像是性命交修了多年的那一把银剑一样!
在这恍然大悟感来临的瞬间,刑罚殿至高无上的太上长老在大殿空荡荡的门洞前方扑地倒下。
随着“砰”的一声闷响,满地尘埃被震得飞扬起来,一把银亮的小剑叮地摔落在太上长老身前不远处,锋利的剑锋如切豆腐般顺着重力切入了地面上铺着的石板之中,只余下浅浅的一线银光,在太上长老的不远处无声地闪烁。
顾清玄慢慢地自他的身后走过来。
“你居然没有给这把剑认主?”顾清玄看着太上长老的眼神十分奇怪,就像是看着什么天大的傻子般。声息渐弱的太上长老听到声音后挣扎了一下,勉强抬起脸来,一丝细细的血线自他的眉心处淌下,他仰着这张几乎没有多少血色的脸,极其艰难地对顾清玄说:“……我的剑……是我的……兄弟……爱人……我不需要……把它认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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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长老轻轻地笑了下。
“我……我该认主的……你这次实在是……实在是胜之不武……”他的声音渐渐变得微弱,在顾清玄的感知中,他的生命力也正在急速衰弱下去,就像是风中残存的烛火,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熄灭。
不过这也正常,没有人能够在被刺破了识海和元婴之后而不死,纵使是修炼了千年之久的太上长老也不能。
但在临死之前的这一刻,他的目光依然死死地盯着顾清玄,带着一丝不甘,一丝怨忿:“……你该……让我死得……像一个剑修……”
顾清玄略一挑眉,脸上带上了些嘲讽:“剑修?我见过的剑修从来光明磊落,要杀便杀,要战便战,你不肯接受误杀弟子的事实在先,装疯卖傻暗施偷袭手段在后,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抬起手,点了点自己的眉心:“你偷袭我一剑,我偷袭你一剑,我觉得这很公平。”
太上长老哑口无言。
远处终于传来了隐隐的脚步声和御剑飞行的破空声,大约是神殿的其余人员终于被打斗声惊动,打算过来查看一下端倪了。
顾清玄直起身,对着将死的太上长老挥了挥手:“再见了,如果还有下辈子,记得别进神殿。”
说完后他便转过脸,注视着脚步与破空声传来的方向。然而这时候,几乎死去的太上长老却忽然动了动嘴唇,说出了一句极其轻微的话。
“……你的眼睛……很漂亮……”
这句话说完后,太上长老的呼吸彻底停住。
顾清玄回过头,看了一眼地上已死的人。
那是一个十分英俊的年轻人,尽管在神殿中地位颇高,尽管已经修炼了上千年的岁月,但强大的修为与筑基的迅速使他的容貌依旧停留在风华正茂的年岁上,看上去比之前死去的“童子”似乎也大不了多少。若非他的眉心处有着一个细小的血洞,面容也实在太过苍白了些,这英俊大概还能更上一个层次。
“多谢。”顾清玄似乎是笑了笑,他弹指射出一点火星,落在太上长老的身上,转瞬便将他与不远处的银剑一起烧得烟消云散。
在地面上的火焰燃烧起来的瞬间,头顶上方忽然传来了愤怒至极的大吼声:“——什么人!什么人居然胆敢挑衅神殿?刑罚殿的那位呢?刑罚殿的太上长老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