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一副画中一条龙躺在地面,四脚朝天,脖子使劲向上张望着;下一格中他就被一个硕大的圆框在了里面;最后一幅他又正常站立在地上,头却伸进了地里——谁知道这什么意思啊?
再比如一幅画中两个精灵手牵手地站在圆框里,下一格中两个精灵都消失了,取而代之出现的是一座城堡被一个圆罩在其中——这幅画就这么完了,是精灵变成了城堡?
莱奈尔有点儿烦躁,一不小心又拉扯到了左臂。他一瞬间五官细微地紧缩,忍住了被他早已习惯的疼痛骤然的增大。
赫伯特看到了,拍拍他的脸,说:“你有发现吗,这里一点儿也不冷。”
莱奈尔茫然地擦了擦额头,发现确实有一层薄薄的汗珠。他懂了赫伯特的意思,动手脱下外衣来。
脱到只剩一套单衣单裤后,赫伯特撕了自己还算干净的衣服夹层做绷带,给莱奈尔重新包扎起来。伤口经过数日的自然愈合与感染间的互相搏斗,目前呈现带着脓水的黄褐色。赫伯特仔细地擦掉脓水,把伤口的皮肉抚平对准,重新包好。
莱奈尔头上微微冒出了汗。他继续在内心整理着这些浮雕传达的意义。
每一幅画中都会出现龙与精灵,它们的变化贯穿始终;每一幅画中也都会出现圆这个意象,它们或大或小,往往是在“变化”前后出现在居中的位置。
这说明了什么?圆代表的是什么?
他思索得太久,最后被自己肚子咕咕叫的声音惊醒了。他愣愣地舔了舔嘴唇,发现自己渴得要命。
他们的食物都在背包中,现在摸遍全身上下都找不到食物和饮水;却被毫无头绪地关在此处,只能漫无目的地猜测。
这种境况……太要命了。
这里分不清白天与黑夜,更没有温度变化和风的吹拂;两人也不知道究竟待了多久。
饥饿和焦渴慢慢控制了他们。
莱奈尔首先无法支撑了,陷入了浑浑噩噩的发热之中。他的伤口虽然重新包扎过,但是缺少食水令他的身体状况不停恶化。他的脸颊开始凹陷,嘴唇干燥得脱皮浮肿。感染处进一步恶化了,流脓令他缺水的状况更加严重。
相比之下赫伯特要稍微好一些。但也仅仅是一些而已。他很清楚,没有饮水,在饥饿和伤病杀死他们之前,就会脱水而死了。
他并没有剩余多少时间来解开这个地方的秘密。
而他相信,只有自己和莱奈尔来到此处,被困在此处——这里一定有个如同莱奈尔天赋的眼睛与自己能超脱于他人力量一样深刻的秘密。
他挣扎着爬起来,强撑着精神,继续一点点浏览地上的浮雕们。
这个龙杀了一些精灵。
那个精灵砍下了自己的手臂。
这些龙与精灵奇奇怪怪地做着他们的事,然后那些大小不一的圆不断出现,留下变化的结果。
他闭上眼睛,感到大脑里无限个念头在焦灼地燃烧。
他隐约触及到一些在生死边缘才会出现的奇妙幻觉,他的脑海里回放起夏日麦地收割后人群欢庆时唱的歌。
歌声和光怪陆离的形状交替出现着,各种绚烂的颜色于他实际闭上的双眼前的黑暗中炸裂开来。
他睁开了眼睛。
他惊愕地问自己——竟然是这个?
他想到了见到红龙的那个大厅,穹顶上绘满奇怪的光团,它们有着缤纷的色彩,彼此侵蚀,扭曲了边缘——但它们总体是一个圆形。
“祂为自己在世界的边缘建造了一座神殿,殿的中心是一座祭坛。”
第一百一十三章 圣山(终)
赫伯特站起来,忍着眩晕仔细地观察着地上的浮雕。
他想要找一个可能——唯一一个他听说过莱奈尔却每次都在他一提到红龙的名字时就捂起耳朵表示生气不愿聆听的故事。
它会是什么样的表现形式?这里真的有这个故事吗?
他看遍这一百七十四幅图画,最终在一个角落找到了它。
一条龙追逐在一对精灵身后。龙以头顶着圆形,展开了双翼。一条裂缝将龙一分为二,左侧消失,右侧扭曲雾化。最后,一条新的龙环着身体伏在地上,腹部与四肢圈出的空间里画着小小的椭圆。
这些椭圆,大概表示的是卵。
看懂了这一幅画,他几乎瞬间看懂了所有的图案。
这里就是那位神秘莫测的神灵在世界边缘的神殿。神战之后诸神自世间完全消失,他至今不知道龙与精灵极力忽略过的这个结束中有什么被遮掩的事实,但他听说过,也见过这些旧日神殿的遗迹——它们大多和陨落的神明一样,彻底地损毁消失了。世间唯一保存还算完好的是生命神殿——但它也完全失去了被神庇佑的荣光和威力,沉睡在澜月之湖的湖底,渡过了万载光阴。
这座神殿不知为何留存了下来,被抛弃掩埋在这荒凉的雪山深处,静静地沉睡至现在。
直到两个“有能力”的人跌落进来。
那幅巨龙的画作——他猜这应该是蓝龙瑟特里尔。这幅画紧挨着表现红龙故事的画作,大概表示两个故事发生的时间很接近,这正和红龙看见蓝龙离开神殿的时间差一致。蓝龙杀了另一条龙——应该是与他关系密切的,毕竟最开始有二者一同在花海中飞舞的画面——献祭给了这位未知的神祇,神给予了他比以前更强大的力量。
“就在那段时间,他的伴侣金龙夏奎丽娜去世了。”
那时红龙的话仿佛只是漫不经心地对蓝龙渴求力量的原因的一个解释,但结合这幅浮雕,真实的顺序其实是,蓝龙杀死了他的伴侣作为献祭,换来了无与伦比的力量——他在群龙之中如此超群,来自于他对力量至始至终的渴望。
他在豢养人类的这些年里表现得如此钟爱金发,对外声称是纪念他的伴侣;然而也正是他亲手杀死了她。
他选择的与他所追求的力量等价的祭品,是他从造物之初相伴相依多年的恋人和挚爱。
究竟什么是等价?为什么他要如此选择?
那幅精灵献上花环的画位置很靠近中央,粗略地估计,很有可能是第一个出现的浮雕。
结合时间,它的隐喻也变得非常直白了。
在精灵与龙被创造之初,他们虽然受到了神灵的宠爱,但是他们依旧天真地野蛮着。
“百花的守护者”斐奥娜最初获得这个称号,并不是因为她是精灵一族教育幼童的人——那时还没有什么新生的幼童诞生呢——是因为她酷爱花朵,据远古精灵流传的诗歌,她曾经用鲜花为自己编织了袍裙,从此以后精灵开始尝试制作衣物装饰,比起大多喜欢展露本身的龙,他们热爱打扮自己。
诞生之初天真浪漫的斐奥娜编织了花环,将它献给了自己所崇敬的神灵。神赐予了精灵与这片纯真的眷恋和新颖的创意等价的礼物——他们从此可以运用智慧装扮与保护自己。
曾经在美貌的精灵公主面前打得天昏地暗,最终却被安多尼亚斯点醒了他们彼此相爱的那两个男性精灵,最终被为妹妹复仇的大公主赶出了澜月之城。
他们一路北上,来到了北海之畔的赛普单城。
神战中诸多新仇旧怨一并被清算,最终还保存有从前模样的旧地非常稀少。
竞技场本是龙族聚居的龙谷中央的一座比武用的高台。龙谷在战争中毁灭破碎,原址上建立起了新的竞技场,旧日残存的法则使那里至今有着极强的防护与约束的力量,往日,这是用来保护群龙的家和他们的幼崽们的。
澜月之湖毁损多半,安多尼亚斯运用他无人能及的法术与知识、也牺牲了无数与他志同道合的战友,守护住了剩下的族群和旧都。
曾经繁华的兰蒂斯城与梅埃尔城都彻底湮灭。在旧址上重建的,早已不是过往充满无数秘密与力量的海城。传说中极东之地的港口,甚至连遗迹和名字都未曾流传。
赛普单城是为何如此幸运地保留了如此之多旧日的风貌?
这两个精灵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献祭了自我,他们一同赴死,而神接受了他们的献祭,保护了这座海城。
……
更多的故事在他面前纷纷展现了旧日的龙、精灵与神灵。
每一位神灵的个性都是不同的。而这位秉持着祂始终如一的“等价”的原则和精神,祂接受祭品,祂给予恩典。
他们如今被困在这个祭坛上,或许是表达着祭坛这种东西中蕴含的亘古如一的法则。
——你踏上祭坛,你献上祭品,你许下愿望,你获得恩典。
——献祭者,你想要什么?你奉献什么?
赫伯特回头看向昏睡在地上的莱奈尔,他走过去,把莱奈尔的头搬到自己膝盖上,轻轻抚摸着发热的额头与微微潮湿头发。
莱奈尔还在脱水,留给他决策的时间太少了。
他又想起了红龙的话——“你可能是我见过的,最像瑟特里尔的人。”
他笑了起来。不论红龙了不了解瑟特里尔,她都完全不了解他。
他从莱奈尔腰上摸出了短剑,在自己手腕处割开了一条浅浅的伤口,塞到了莱奈尔的口中。
“醒醒,我有个故事要讲给你听。”
莱奈尔迷迷糊糊中听到了赫伯特的声音,他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赫伯特温柔地微笑着凝视着他。
“这次你可没有力气捂住耳朵来说我不听我不听了。”
红龙的故事和对浮雕的理解被赫伯特娓娓道来,如同他很小的时候,刚刚跟着赫伯特回到了他们的家中时的每一个晚上,赫伯特捧着故事书,耐心地给他一一念着。
他感到嘴里有什么咸咸的水流,比正在发烧的他的体温稍凉一点儿,但是也可以说是温热的了。他下意识伸出舌头舔了舔,他舔到一段熟悉的手腕,腕骨明晰,肌理熟悉——他曾在无数次与对方肉`体交欢中舔舐过这里。他使劲吐出了这段手腕,用尽一切力气恶狠狠地盯着赫伯特。
你怎么敢!住口!他用眼神传达着无声的控诉。
赫伯特依然笑着,没有坚持把手腕塞回莱奈尔的口中。
他继续着自己的话:“你还记得我说过吗,你会成为比安多尼亚斯更厉害的法师。人类会因为你的力量而彻底改变。正是因为你,龙一直难以对我们的叛逃释怀;也是因为你,人类瑟缩在没有龙干扰的乐土这个谎言才会如此惨烈地结束;红龙最想见到的,也是如此特殊、注定要承担起这一切、给对这个世界愤怒的疑问自己的答案的你。
“很多年来,人类也有过其他的法术使用者,他们甫一被龙发现,就遭受了灭顶之灾。‘星火’最初的创始者,是个会引动火焰的女孩,她得到了红龙的庇护,也最终在龙的利爪下死不瞑目。他们害怕人类也能获得他们被神赋予的理解与运用世界真实与规则的力量,他们害怕的,正是你。
去成为这样的法师吧!去让人类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吧!去传播真理,去把我对你的期望和爱流传下去。去吧,我的小老虎。”
“为什么……非得是我?”莱奈尔喝过赫伯特的血后,积攒了许久,终于有了一点儿力量喃喃发问。
如果要从这个祭坛获取力量,去庇护人类走向光辉的未来,去复仇,去铭刻,你也可以啊,为什么非得是我?莱奈尔无需把这样繁复的言语说出口。
他知道赫伯特明白。
他也明白赫伯特即将给出的答案。
“嗯,我很想说是因为你最初不就是想把我当一顿美餐饱腹一顿吗,现在就给你吃了吧;也很想说因为我相信你作为一个法师足以做到其他所有的前人从未做到过的事,说不定哪天你还能从死亡之中把我带回人间;还想说我是很蛮横又冷漠的,我觉得我不像你这样,对所有未知与新奇的世界,始终充满无限的热爱。”赫伯特笑着,他快乐地揶揄着彼此,“你喜欢这些答案吗?”
莱奈尔闭上眼睛:“我答应你。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你的意志就是我行为的准则。”
赫伯特把短剑放进他的右手,用手帮他握紧了短剑,扒开了自己的衣服,裸露出胸口。
那只手稳稳地带着莱奈尔的手,剑刺穿了皮肤,抵入肋骨。因为疼痛那只手的力量稍微有所衰弱,微微颤抖。
现在轮到莱奈尔自己使力完成这剩下的半程了。他的手意外地稳,为了避免颤抖,他甚至用上了左手来扶住右手。
他的双手握着短剑,深深地刺入。现在他几乎是趴在半躺着的赫伯特胸口了。他的手贴在赫伯特的的皮肤上,感受着肌肉因为疼痛而收缩的力道,汲取着熟悉的皮肤散发的热量。
“我爱你。”
他听到赫伯特最后一句话。
他拔出剑。鲜血喷射而出,溅满他的头脸。
他的眼睛被咸腥温热的红彻底沾满,他发现自己依然喜欢这样的红色。
无名的神殿中骤然响起一声痛苦的嘶吼。
这声音不像人声,更像是将死的猛虎满怀的对死亡的怨毒。
伴随着这吼声,轰隆隆的震动与碎裂声也一并响起。
祭坛裂开了,碎成了四分五裂的几块。
莱奈尔再度睁开眼时,像懵懂的婴孩第一次“看到”世界一样。
他看见无所不在的规则。与他所熟悉的那些截然不同,却又互为印证。
原来圣山并不是一条简单的山脉,它是万年前于神战中陨落的生命之神的遗骸所化成。在此地,世界另有规则,所以大陆上其他地方可以使用的力量,于此地并不存在。这里几乎可以说自成一个独立的世界。
而不知为何遗落于此的神殿,则遵循着那位无名之神的力量,在这个独立的世界中,又开辟了一个小小的世界。他的力量与规定的法则依然在神殿中运作着。
——你所付出的代价在你心中价值几何,你便会得到与之同价的恩典。
莱奈尔所牺牲的,是对他而言,比所有的一切都更为重要的人。世上并不存在与之等价的东西。
赫伯特所牺牲的,也是如此。莱奈尔选择抛弃一切自我的愿望与意志,去实现赫伯特的愿望与意志。属于赫伯特的顽皮又狡黠、好奇又快乐的小老虎在此后不复存在了。
他们都留在了这里。
一个祭坛上,同时出现了两个兼为献祭者与祭品的人。这超出了祭坛本身设计的运作原理和能力上限。
祭坛崩溃了。
神殿的主人、这位无名之神并未如生命之神一样身亡,他和其他神灵一起在神战后抛弃了这个尚未成型的破碎的世界,永远地离开了。
就像一群孩子相聚到一起,商量着用大家的力量一同创造一个花瓶,然而土坯完成后,诸神为上面应该用何种釉色,何种花纹,最终供何种用途而争执起来。孩子们的爱恨与行为总是莽撞的,祂们轻易地为此掀起了神战,直到彼此厮杀到几乎完全凋零,最终决定握手言和,各奔东西。
这个未完成的花瓶被弃置原地。漫长的时间过去,谁也没有想到,花瓶上居然诞生了一只蚂蚁,第一次爬出了花瓶,回头看到了世界的真相与过去。
他也获得了超出整个花瓶所拥有的力量。
现在,他将回到花瓶上去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尾声 新世界
历经诸多磨难的逃难者们在雪崩的灾难后第四天,终于踏上了新大陆的土地。
这片广袤的草原上无数的兽群正在悠闲地食用雨后丰茂的水草,巨大的飞禽在空中划过一片片阴影。偶尔发生冲突的野兽们熟练地运用着元素的力量,火焰、冰晶、狂风与土刺在大地上不断地绽开,又被坚韧的植物们迅速地吞噬消解。更远处,依奇丝娜曾经的探索,有着森林与山脉,江河与湖海,丰富多变,也危机四伏。
直到这时,人们才理解了这片大陆“极其危险”的含义。
尤伽和西塔尔站了出来。他们带着那些也都还是小孩子的同学们,努力地驱赶走了沿途遇到的各种不怀好意或者只是好奇的野兽,甚至捕获了一些温顺的食草野兽,充作了食物。
奇丝娜和伊薇特自认为完成了护送他们前往新大陆的任务,决定就此回返。
“这是我答应莱奈尔的。我欠他一命,不是欠你。”奇丝娜整理着自己的弓箭,对诚恳地请求她多停留一阵,至少保护他们到更安全的地方定居下来的维希特里斯如此说道,“这边只是些食草类,不要往森林茂密处、野兽聚集饮水的地方跑,这些孩子们应该足够保护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