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眼瞅着莫纪寒越来越难看,她心下着急却苦无办法,这时柳莺正拿了副碗筷回来,她眼珠子一转,见柳莺给任极盛汤,便也有样学样走过去给莫纪寒盛了一碗,轻声道:“公子,你不想吃别的就再喝碗汤吧,不然晚上肠胃会不舒服。”
汤碗递过去,自己自然而然就走到莫纪寒身后去,趁着两人交错的空当,偷偷扯着他的衣袖轻拉了两下。
莫纪寒被她扯着袖子,下意识的便看过去,瞧见她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肯求的神色,又低头看了看那碗冒着热气的汤,想起她总追在自己后面要自己加衣服,眼中的神色变得复杂起来,最终端起汤碗喝了一口。
和莫纪寒比起来,任极倒是大大方方,喝汤吃饭,吃完还不忘夸夸两个宫女:“你们做的?手艺不错,已经和御膳房的差不多。”
说到这里话锋一转,目光往莫纪寒扫过去:“莫将军怕是不习惯我们启梁的吃食,你们不妨好好学学符离的,凭你们的手艺,想必做出来的应该合我们莫将军的胃口。下次我来,可不想看见莫将军这副憔悴模样。”
说到最后,语气变冷,两个小宫女哪会听不怕他话外的意思,吓得跪在地上连连称是,任极看着莫纪寒青白交错的脸色微微一笑,放了碗筷走出偏殿。
他不急,有的是时间慢慢来,等着看倔强的将军被自己从方方面面打破后是何模样。
第 24 章
莫纪寒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一大桌子菜色和跪在地上的莫言柳莺不知该做何反应,只能沉了一张脸不言不语。
莫言和柳莺见他神情冰冷,都不禁暗暗打个寒颤,这都三天了,他却粒米未尽,本就消瘦,在皇上的那番话之后更是瘦得厉害,想起皇命和那阴沉的语气,越发的觉得自己前景黯淡。
皇上并未说什么时候会再来,这样的不确定更像把锋利的刀刃时时刻刻悬在头上,说不定就在哪一天他的突然到来就会收了她们的命去。可是该说的说尽了,该做的也做尽了,现在她们能做的,只能是把身子伏得更低,等待着莫纪寒如何裁决她们的命运。
单薄纤细的身体规规矩矩跪在地上,看在莫纪寒眼里却如同两颗钉子扎进心里。他能在战场上对着敌人毫不留情的挥刀,可是对着两个无辜又单薄的小宫女,他能拿他们怎么办?
他毕竟不是冷血无情,就算一再在心里告诉自己那是启梁人,却还是放不下早先那两拨人的消失,难道还要再看着这两个在发抖的小宫女也像他们一样无声无息的消失么?一觉醒来,看到站自己面前的人又换成陌生的面孔,他觉得,有些难以忍受。
满桌的丰盛佳肴已经由热转凉,却仍是满满的。初春黑得早,外面已是墨黑夜色,柳莺已经只觉两个膝盖针刺般的痛,又转头看看莫言,小丫头已经龇牙咧嘴,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将前襟和裙摆打湿了一大片。
想着这三天她们两人跪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柳莺暗暗叹气,现在饭桌的饭菜根本连一丝热气都冒不出来,再跪下去也是无用。于是双手撑地有些摇晃的站起来,开始动手去收拾饭桌。
柳莺的动作惊到了莫言,她先是有些不解,随即恍然跟着爬起来,只是跪得久了血脉不畅,地上寒气又重,站得急了一个踉跄,若不是急忙抓住桌沿,只怕就会跌到地上去。
莫纪寒眼中闪过愧疚,嘴角动了动,却没出声,默默的看着她们出去才从座椅上起来走进院中。
冷风和着数十道视线拂在身上,让他不由皱眉,闭了闭眼,忽略掉那些视线,似是漫不经心的在院中踱起步子来。
自从落到任极手里,他处处受制,总是处于疲于应付的境地,付出的代价也极为惨重,却阻止不了他的步步进逼,若任由局面这样下去,恐怕用不了多久就真的会被击垮,对于自己能坚持多久实在没有把握,越想越觉心惊。
双手在身侧握紧又松开,借着夜色看去,那双手与以前无二,可是臂膀却明显消瘦许多,却连握紧一杆枪一柄剑都十分吃力,不光内力,连力气都没多少,这样的身体,如何能从这牢笼中逃脱?
脑中又晃过刚刚两个小宫女乞求又失望的表情,莫纪寒慢慢又握紧拳头,就这样吧,至少这样大家都好过些,而且他也需要补充体力。只是……甩甩头,将那一直如针般的问题忽略掉,现在也想不出什么来,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进到内室,里面空无一人,隔屏后热气氤氲,换洗的衣物整整齐齐搭在上面。莫纪寒下意识的转头去看关好的门,心里突然觉得好像空了一块。
莫言和柳莺正在厨房里,柳莺看着莫言将上好的白玉米洗净放到砂锅里,转身又去切鸡丝,叹气道:“莫言,你这是在白忙什么呢?粥熬出来也没人会吃,明儿还是得倒掉。”
莫言放了刀,脸上的神色也很苦恼:“我知道呀。可是柳姐姐,这次白忙,也不意味着后面的都会白忙,总备着东西,万一那个……莫将军真的饿了,我们也不至于一时手忙脚乱。”
柳莺瞧着她又转过去忙活,边挽了袖子取了些细面筛过一遍打算做些小点,边回道:“小莫,你心地好,我也知道你自小孤苦盼着有个更亲近的亲人,可是,”说到这里迟疑了下,又似下定决心:“你既叫我一声姐姐,我便也把你当娃娃,不能不提醒,小莫,这宫里的人事太复杂,可别把自己卷进去,我怕你日后……”
莫言笑笑,拿净巾擦了手,凑近挽起柳莺的胳膊:“柳姐姐,我知道你对我好,放心吧,你说的话我可都在记在心里。”
说完盯着开始冒出热气的砂锅又有些苦恼:“我们在这里做归做,可莫将军要是一直不吃怎么办?”
柳莺横她一眼:“刚刚不是说得很好么,怎么现在又摆出这种苦脸来?”手下利落的加水加糖揉着面团,接道:“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做尽自己的本分,他吃不吃不是我们能控制的,皇上会不会为这就要我们的脑袋,也不是我们能决定,也只能听天由命。”说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幽幽叹气。
她们两人没有想到,这个一直担心的问题居然在第二天就不存在了,不论端去的是什么,莫纪寒全都吃进肚里,虽然吃得很慢,却很干净。
看着自己做的东西被吃完,小莫差点哭出来,激动之下更是变着花样换菜色,短短几天里莫纪寒苍白的脸色就显出一丝红晕来。
体力开始回复,但还不到能马上开始练武的地步,莫纪寒便抓紧时间重修内力,虽然现在内力只剩三成,但只要调整得当,想再恢复些也不会不可能,不管能恢复多少,总能增加对付任极的筹码。
而这段时间任极一直都没来,只有郑海来过几次,次次行色匆匆,似有什么事情正忙着去办。
莫纪寒看他的神色严谨,登时就想起前线的战事,他被封闭在这个偏殿,消息被封锁得很严,对于外面的情形一概不知,也不知道符离现在如何,轻裳又怎么样?
越想心里便越急,更觉得再也待不下去,心思起伏过大,练功时时不时的就走神,脆弱的筋脉哪里承受的住,几次险些走火入魔。不得不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要想,收敛心神专心于练功上,以期早日脱离此处。
待到体力恢复大半,内功也与之前有些进境,莫纪寒便要练剑,这要求把两个小宫女吓了老大一跳,别说这偏殿不会有兵器,便是有,她们也没那个胆子去拿来给他用。她们两人不敢作主,将这事报告给了郑海,郑海本想上报给任极,但瞧他正专心对付左相,便觉得犯不着为这点小事去烦他,于是吩咐偏殿的侍卫给莫纪寒找了一把剑来。
对一个将军自然不能太过失礼,那把剑虽非名器但也算是精钢所铸的好剑,只不过剑未开锋,以防他突然发难。
每次练剑时,监视的视线便越发严密,一开始的时候让莫纪寒极不适应,他的关节本就有因为长期的疏于练习而不大灵活,这下更是让招式也练得生涩迟缓,让他恨不得将那些视线全都劈成两半。
好几天之后他才逐渐适应那些视线,加之关节的灵活性恢复,心思不知不觉间便都转到剑术上,将那些视线都忘了个干净,剑招也开始练得流畅起来。
莫言从没见过有人在她面前练剑,好奇心大盛,莫纪寒练剑的时候总会远远守在回廊下观望,只要一见他停下,就会满面笑容的跑过去拿早准备好的净巾给他擦汗或是端杯茶给他解渴,然后小心的站在离得近些地方,瞪大眼睛继续看得出神。
一来二去,柳莺开始时压抑下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跟着莫言也看莫纪寒练剑,见着满院的清冽剑花只觉眼花缭乱,羡慕得不得了,常和莫言在私下道若是自己也能学上两招那该多好。
这段时间在莫纪寒的感觉里过得飞快,任极不来,他也乐得不去想他。心里上的压力减轻,加上他的身体底子本就不差,体力恢复的速度也更快,虽然内力的进境很缓慢,但总比一开始时要好很多,这让他的心情好上不少。
但他并没高兴几天,那根始终扎在心中被自己刻意忽略的针再度开始隐隐作痛,他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接下来便是想方设法的离开。而他能恢复得这么快,全因那两个宫女的照顾,尤其是莫言,什么都设想周到。若他能成功离开,他不知道,等待她们的将会是如何残酷的命运。
“莫将军,你饿不饿,我和柳姐姐新做了红豆酥,你要不要尝尝?”
莫纪寒蓦然回神,低头就瞧见莫言满是期盼的神色,不远处柳莺正捧了一只小盘,迅速收回视线,低声道:“我想休息。”收了剑快步离开。
莫言怔住,看莫纪寒头也不回的离开掩不会住满脸失望,对柳莺道:“柳姐姐,之前一直都好好的叫,这是怎么回事?”
柳莺心里有些不安:“我也不知道,小莫,总觉得这样不是好事……”
第 25 章
安静的偏殿里,生活日复一日,如同无波的井水。然而一墙之隔的殿外,此刻则是一片波诡云谲,人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因为他们的皇上又有大动作了。
几天前的早朝,以岳风为首的一众朝臣纷纷上了弹劾的折子,目标直指当朝权相赵大人。那帮朝臣皆很年轻,明眼人一看就知是皇上特意培养提拔起来的,他们这样动作,不用想都知道是出自谁的授意。
联想起年初赵大人气势咄咄的纠结一班老臣逼着皇上生子立后,怕是当时就已经将这位年轻皇帝惹火,但他却能忍到现在才发难,甚至在前两天才刚刚宠幸过赵珍妃,以此来麻痹赵相,弹劾一事更是没有露出半点风声,足见心机深沉手段高明。
那帮弹劾的年青臣子,不光言辞激烈犀利,更是言之凿凿,铁证一条条的列出来,个个都查实无误。而且,每个人所上均有不同,数十本上的罪证竟然毫无重复。
他们谁都忘不了朝上的情景,那一本本的折子被郑公公那又尖又细的嗓音当堂念出来,还有左相那青黑交错最后血色尽褪苍白如纸的脸色,就像一把利锥般刺得人心颤身颤,尤其是曾与赵相一道上折子的,冷汗瞬间湿透后背,无人胆敢为他求情。
最后一个字吐出郑海的口,大殿内立刻悄无人声,死气沉沉的寂静连呼吸声也听不到,不知过了多久,“扑通”的膝盖撞地声分外响亮的闯进众人的耳膜,大如响鼓重锤,让全殿上下的人都一个激灵,若非常年的官箴已经刻到骨子里,怕是不少人当堂便要惊呼一声跳起来。
悄悄抬头看去,发出声响的正是站在众臣之首的赵大人,跪在地上的身影佝偻着身形,瞧不见面貌,但那正在直抖的双腿在平日威严的官服下却是遮也遮不住,想来是那颤抖的两腿再也撑不出他的身子,这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视线顺着在往上去,全场唯一没被惊吓到的正是他们的皇上,坐在龙椅上的高大身躯笔直如标枪,一双眼睛却似闭非闭的半睁着,掩住了其中的狠绝光芒,开口的声音和平时无异,没有丝毫火气,甚至还要更温柔上几分:“赵爱卿,你有什么话说尽管说出来。”
赵大人的唇此刻也同他的脸一样苍白,哆哆嗦嗦的道:“皇、皇上,臣……臣、臣……”一个“臣”字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却是没有下文,嗓音如同被沙砺磨过,刮得人耳朵生疼。
任极略略俯下身,盯着他抖得更厉害的身体:“赵爱卿,虽然以前你为朕立下不少功劳,可你看看你做的这些事,这便是你用朕的信任来做的事情?”任极摇摇头:“朕只能说朕很失望。”
下面的赵大人双手已经抖得如同筛子,眼看着就要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趴到地上去,任极的眼睛睁开了些:“但你毕竟有功……”
赵大人如同从这句话中抓到了救命稻草,猛地抬起头来:“皇上……”
他的表情取悦了任极,那双眸子又迷起来,眼角挑出一个愉快的弧度:“所以赵爱卿,朕赦你诛九族之罪,族人一律流放,而你,朕也狠不下心要你死无全尸,这样吧,白绫还是毒酒,你自己选一个。”
“当然,还有你的女儿,朕不会流放,毕竟她也伺侍朕近一年,冷宫怎么说也比漫漫长路和极北的苦寒之地要好得多。”
底下的赵大人瞳孔阵阵紧缩,“呼呼”的喘气声响得整个大殿都听得见,猛得,喘气声骤停,又是一声闷响,原来是赵大人摊在地上昏了过去。
任极目光一扫便不见看他:“郑海,送赵大人回去,派人照看着,等他做了决定再回来回话。”
郑海躬身应是,立刻便有两个守在门外的禁卫进来架起赵大人,随着郑海的步子离了大殿,殿内又是一片死寂,只有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等了一会,任极目光缓缓在一众或呆滞或惊恐的朝臣脸上滑过去:“众位爱卿,今日还有何事要奏。”
众人各自惴惴无人敢应,最后是岳风排众而出道:“禀陛下,今日已经无事要奏。”
任极满意一笑,挥袖站起:“退朝。”
皇上潇洒离开,岳风他们也立刻走得干净,留下曾支持过左相的一众老臣,此刻他们已经全无为官的傲气,倚着柱子软软坐在地上,双目混沌无光。天威难测,今日整治了赵大人,却没有下文,不知此事是否就此完结。
无人还能在这种情况下再专心政事,满脑子只想着归田。但转念又想到若皇上执意追究,那不管归到哪里都逃不掉一死,顿时两难起来无从选择,只感更加绝望,皇上这是存心叫他们等死!
赵珍妃想不到自己的美梦碎得如此之快,歇斯底里的被两个禁卫架出了“听澜宫”,连同她的贴身侍女香凝一道被扔进了萧索无人的冷宫,从此寂寂,没人有兴趣关心不得宠的妃子,而且还是个疯子。
拔掉了钳制着自己的爪牙,任极心情大快,下朝后御书房也没去,直接走到偏殿,想去看看会让自己心情更加好的人。
没想到才到前院,眼前竟是一片清冽剑光耀目,笼在剑光中的身影显得有些模糊,虽然内力仍然有些不足,但他的步伐不再虚浮,显得灵活而矫健。
任极的脚步不知不觉停了下来,最初的惊讶过后便敛了气息,用带着欣赏的目光开始观看莫纪寒练剑。
沙场拼杀过的人,剑法也如他的拳法一般没有花俏,招招式式都是凌厉无匹震山撼岳的气势和一击即杀的狠绝。不难想象,若是他的功力能够全部恢复,这剑舞起来该是如何的夺人心魄。
任极觉得自己的心跳开始随着莫纪寒的剑法跳得快起来,眼睛被包裹在剑光中的身影牢牢吸引,这个人,便是自己立志要征服的!
漫天的剑光在这时突的内缩,带出几朵剑花后消失无踪,任极这才发觉原来是莫纪寒收了剑势。
一直站在旁边的小宫女跑上来,交给他一方净巾擦汗,莫纪寒剑交左手,礼貌的道过谢后接过净巾,刚要擦汗时突的察觉到什么猛然回头,嘴角的线条抿直成一线。
任极这才施施然的走过去,敛住的气息重新放出来,便又是绝对的高高在上威势慑人,打发走小宫女,他笑道:“莫将军,看来你最近过得不错,朕见了心里欣慰不少。”
莫纪寒握着钝剑的手指蓦然收紧,昂着头目光坚定半点不让的与任极对视,冷淡回道:“多谢记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