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生正坐在沙发上,听见声响,抬眼看赵宇:“出去吃饭?”
赵宇浑身不自在:“不用了不用了,昨晚刚跟孙总说过,下午我去趟公司。”
李安生也没有强求,这倒让赵宇舒服不少。赵宇在玄关穿鞋子,一边低头一边说:“昨晚上麻烦你了…我没撒酒疯吧?吐了没?”
“没有,你直接睡了。”李安生面色如常地站在赵宇身后,递出去一个塑料袋子,“这个拿着吧。”
赵宇一头雾水地接过来,微微拎开一看,里边是个挺大的打包盒,盒子里工工整整地摆了只完整的火红的大龙虾。
赵宇:“???”
“昨晚第二波上的,没人吃,你带回去吧。”李总说谎话半点不脸红,“你醉了,都不记得什么时候上的了?”
赵宇隐隐约约有些印象,但昨晚上了两回菜,之后又半醉半醒,他也不记得孙总来了后到底有没有又上龙虾,本想拒绝,抬头看李安生一脸神色如常“只是没人吃所以给你”的模样,反而坦然地接了,“谢谢了啊,我走了。”
说罢他正打算开门,李安生却弯了腰开始穿鞋:“我送你。”
09
李安生:“我送你。”
赵宇:“……”
这吴城两三月的天气,阴阴冷冷的简直是魔法攻击,谁不想在这种冻得骨头发酸的日子里坐豪华座驾回去?然而想归想,赵宇想想自己家现在住着的那二手房,十几年房龄,前边菜场后边回收站的,鱼龙混杂,噪音程度MAX,可不敢让他矜贵的前任踏进去一步。喜净的李总嫌弃不说,见了还指不定脑补些啥,白扯些陈年旧事出来。
如此一想,赵宇当机立断,果断拒绝,“不用了不用了,你也得上班,太麻烦你了。我先走了——”他迅速地拧开门,从那小缝里钻了出去,把厚实的大门嘭得一关,青年清清亮亮的声音从门背后传来:“李——安——生,谢谢你了啊!”
李安生连鞋带都没来得及系上,慢慢直起了身子。
“躲我跟躲贼似的。”李安生心想,“欠了你的。”
这边赵宇出了李安生家,发觉这儿离他家倒也不远,只是没有公交车直达。他犹豫了一下,看时间离公司午休时间结束还早,也不舍得费钱打个的,干脆小跑着回去,纯当做是运动了。直到他一路跑着回了家,连羽绒服都解开了,出了一身汗地敲门。
赵母开了门,见是儿子,一脸诧异:“啊呀,宝贝,怎么啦?”
赵宇正喘着粗气呢,进了屋鞋都懒得换,咕嘟咕嘟喝了一杯水先,一手顺便把一路拎着叮呤咣啷的大龙虾盒子扔餐桌上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却把赵母急了个够呛,“小宇啊,怎么这时候回来?是不是公司出问题了?你不要急呀——”她又去翻那袋子,见到了那大龙虾又啊出了声,“这什么?”
赵宇抹了把嘴上的水,无语道,“您连这都不认识了吗?龙虾啊!朋友给的,你和爸吃了吧。”
“我糊涂了。”赵母敲了敲脑袋,“你朋友昨晚还打电话给我,说你在他那儿玩呢。我还以为你今早就去上班了,喝醉啦?”
赵宇正在找换洗的衣服,闻言顿了顿,“什么叫玩啊……哎,他打电话了?”
赵母:“是呀,是个声音挺好听的小伙子呢,还陪我聊了半天,是新同事吗?”
赵宇险些呛出声:“他聊天?聊什么?!”
赵母莫名其妙:“就问问我和你爸身体怎么样,过得好不好……你放心,我肯定说咱们家好啦。”她一路跟着赵宇,看着赵宇抬手开热水器,“我看你多有个朋友很好,现在你平时总和那么几个人玩,不像以前,你朋友多得很……”
“玩什么……”赵宇揉着酸疼的太阳穴,又走去阳台收晾着的袜子底`裤,“他就是以前的朋友,初中同学,李安生,那个白白的瘦瘦的,来我们家挺多回的。你不记得了吗?”
赵母又小步子跟到阳台,仔细想了想,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那个白白净净的小男生啊!我老喜欢他了。他以前跟你关系很好的,就是高三后就再也没来过了……”
赵宇嗯了一声,转身回去,听见赵母犹犹豫豫的声音:“小宇,那他知道我们家的情况吗?”
赵宇愣了愣,低头看他日趋瘦削的母亲。大约是岁月总是无情,饶是年轻时的天真美人,此时也不过是个受生活磨砺后普普通通的中年妇女罢了。此时,这个妇人穿着过时的廉价衣服,干枯的卷发有几年都没有修补了,因为背光,更显出不施粉黛的脸上皱纹从生。她犹犹豫豫磕磕绊绊地道,“不是说你的朋友不好,只是一般人听到我们家以前的事,总会避一避的。你也要注意一点,少跟人家讲家里的事,不要受欺负了。”
赵宇只觉哭笑不得,又觉得喉咙酸涩。他深呼一口气,扶着他妈的肩膀,硬是挤了个笑脸,“大美女,您别操心这么多成吗?您英俊帅气的儿子早就饥肠辘辘了,不知道他能不能在洗完澡后吃到他妈的拿手好面呢?”
赵母瞪了瞪他,“饿不死你。”
赵宇给自己洗洗刷刷了一遍,换了套新的衣服。他出来后自然有他妈的拿手好面等着他——其实,哪怕是拿手好面,味道也就那样。他妈的技能点着实没点到烹饪上,不管中餐西餐总是能做出诡异的黑暗料理来。这面已是磨炼了好几年后才练出来的,也仅仅做到一个不咸不淡勉强达标的水平。尽管味道不好,但他妈秉持着审美第一的原则,就一普通的炸酱面还给摆在大白盘子里,旁边还放了只西兰花。赵宇连西兰花都给吃下去了,才在他妈的催促下走去公司。
经理对他同事的解释是他因工作失误而被停职,结果刚停了一天,他就回来了,这事着实引人寻味。赵宇平时在公司里沉默寡言,人缘一般,但一路走进去也不免有几个相熟的人见了他侧目而视。他原本还一头雾水,结果刚走到物流部门口,就看见老王嘴里叼了根烟,靠着墙瞅着他。
赵宇面色如常地走近,“王哥,今天没出去?”
老王笑了一声,带点儿讽意:“出去干什么呢?”他伸了个懒腰,“人老了,不成了,就赚这么点钢镚儿养活老婆孩子罢了!”
赵宇听出他话中有话,眼睛动了动,没接话。他走进物流办,发现经理不在。再看桌上,压了张新的文件,赫然写着他的大名,说他将被提职。赵宇不过刚想两回就明白了,这恐怕还是他和孙总昨晚吃的饭起了效果。只不过这离他想要的还是太远了——一方面,他不过被升了一级,还是得开着货车五湖四海地奔波,不过多领一些钱罢了。另一方面,老王在这公司里呆了许久也未被提职,以其经验丰富,本来这个位置板上钉钉是老王的,结果被他截了胡。老王人缘一向很好,这么一来,反而得罪大发了。
赵宇苦笑一声:“王哥,不管您信不信,我真不知道这怎么回事。”
“小赵,我一直把你当亲弟弟看。”老王吸了口烟,白色的烟雾缭绕起来,“哥会怪你吗?”
不怪才怪。
赵宇在心中叹了一声。他见有个订单一直没人理,干脆去跟负责人知会一声,自己接了,去车库开了车领了货,一路颠簸上了高速。尽管他厌恶这一成不变的工作,但他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时候,延绵不绝的长途让他感到平静。他不需要思考过去和未来,不用沉浸在只有李安生的回忆里,或者困缚在只有人民币的现实中,只要踩着油门便好。
赵宇连着跑了一个多月的长途,从晚冬到初春,全国上下天南海北的跑,别人不愿意接的活他也接,几乎毫无空隙。最远的一次,他过了大半周才回家,把赵母心疼了个够呛。赵父常年三班倒,与赵宇总是错开时间,饶是这样,也给他打了几个电话,劝他休息休息。这么些天下来,赵宇终于感觉自己身体有些吃不消,公司也给他挂了假,让他回家休息几天。
赵宇回了家,洗了个热水澡,一觉就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他迷迷蒙蒙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哥们二狗有很久没有骚扰他了。
照常理来说,陈二狗这个史诗级话唠人物,吃喝玩乐无一不爱,最高限度是三天就得跟朋友们逼逼一阵,几乎以“出来聚聚”作为人生最大爱好。此次赵宇人间失踪了一个多月,连蒋甜甜都在微信群里疯狂@他怕他疲劳驾驶翘辫子了,怎么二狗竟连个消息都没有?
赵宇反思了一下自己不重视兄弟的行为,难得给二狗发了条微信:二狗,这几天哪浪去了?
发完后二狗出奇的没有秒回,赵宇闲的无聊,瘫在床上刷微信朋友圈。他的朋友圈非常良好的显示出了他的交友水平,草鸡简直像个中老年人成天转发些“震惊!再不知道你就晚了!”“五十五种食物相克的秘密,转给你爱的人!”之类的传谣文章,蒋甜甜则一会岁月静好地发美颜10级的自拍,一会以狂躁症口吻疯狂吐槽奇葩上司和同事。二狗则是朋友圈刷屏小能手,经常自创段子(不好笑的居多)……赵宇往下翻了翻,发觉二狗前几天还在发段子呢,觉得可能这货纯属这几天工作太忙,便安心地看看他朋友里有啥他错过的消息没有。他手指漫不经心地滑了滑,滑出一条朋友圈消息——
李安生:[图片][图片][图片]
图里是几张普通的春景。
赵宇:???!!
他手机摔了。
10
赵宇捡起手机,上下滑动了好几下,确切地肯定了,李安生确实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出现在他的微信朋友圈里。
李安生的微信头像甚至还是微信自带的灰色人头,他点进去,发现李安生的朋友圈从一个多月前开始发,频率也不高,顶多一周一次,内容不过是些单纯的图片分享,比如办公桌上的花,公司楼下的小野猫,拍照技术有那么点烂的吴城春景之类的,连个文字都不带,出乎意料的挺温情,不怎么符合李总人设。赵宇仔细回忆回忆,觉得应该是他醉倒在李安生家里那回,李安生给他加上的。可惜谁知赵宇这一个月东奔西走,连微信都没怎么打开过,哪有空刷朋友圈?
赵宇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退了出去,连个赞也没留下。
他搞不懂李安生在想什么。赵宇瘫在床上,闭了闭眼睛。他与李安生谈恋爱的最后一年,李安生像吃错了药一样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年轻气盛的宇哥又死也不肯低头,从头到尾就是吵架又和好和好又吵架,闹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自然以惨淡收场。平心而论,实在算不上什么美好的回忆。事实上,在重逢之前的六年,赵宇一直以为李安生是恨着他的。因为恨他,才会潇洒走人不见踪影,不参加任何同学聚会,不与任何一个旧朋友联系,与这座狭窄偏僻的小城决绝地势不两立。但当李安生风度翩翩的回来了,他又有些许迷茫——他从不畏惧李安生的冰冷淡漠,他最害怕的是李安生无意中透露出的些许温柔,哪怕并无半点情意,他都会溺死在那里面。
赵宇:“啊——死吧!”
他一踢被子,烦躁地一扔手机。
山寨机不服气地发出嗡嗡的响声。赵宇呼了口气,捡起来一看,发觉是二狗的消息。陈二狗果然本性难移,约他出去聚聚。
赵宇回了个好,起床洗漱等等不提。
小伙子出门从来不需要像姑娘那样梳洗打扮。赵宇洗澡刷牙换衣服,十五分钟便利利落落地崭新出场,与爸妈打了个招呼,吃了块吐司便出门了。平时他们多人聚会,都直接选在草鸡家的熟食店,就着鸭脖子吃吃喝喝也挺爽。这回不知二狗发了什么疯,竟喊他去咖啡馆。赵宇刚努力工作一个多月,奖金倒挺丰富,掂量掂量钱包便果断前去。
二狗:“哥我错了。”
赵宇还没落座呢,闻言满心莫名其妙。他坐下来瞅了瞅二狗,淡定脸,“批准你主动承认错误。”
二狗:“哥我真的真的错了。”
赵宇挑了挑眉毛,二狗挤出张恶心萌的鬼脸:“您听了别生气哈。”
他心知二狗这熊孩子戏贼多,全世界都欠他一座小金人的那种戏多,此时倒也饶有兴致:“你说说。”
“您还记得吗,我说过之前我去帝都出差,碰见前嫂子了哈。”二狗小心翼翼,“然后吧,我俩就交换了个名片。然后吧,差不多大半个月前,他突然打电话给我……”
赵宇僵了僵。
二狗:“我起初是抱着打死不说一心为党的心情与他见面的!结果前嫂子性格变挺多,真会聊天哈,我呢,一不小心就喝多了,他问我您这几年怎么回事——”
赵宇一下坐直了,“你告诉他了?!”
二狗立马手指青天:“我哪能呢!我喝醉了,然后先怒骂他一顿,表示他当时一拍屁股就走太不是个东西!都挥拳头了都!”他瞧着赵宇的脸色,立马改口,“当然!你知道我这人性格太好,压根不会骂人,更不喜欢动用武力。反正就说了几句,然后我牢牢记得您的叮嘱,没怎么透露情况!”
赵宇冷笑一声,二狗委委屈屈地说:“我肯定不把叔叔的事儿告诉他呀,我就含含糊糊的说,您家出了点状况,景况不如前几年了。他倒也明白,高深莫测地不知道想啥呢。他又问我,您这几年有伴没有……哎,我吧,本来想直接说没有,但我一想这可太丢面了,前嫂子现在这模样牛`逼得很,我哥这么一表人才的怎么可能没人追啊?输人不输阵您说是不是?”
赵宇:“……”
二狗:“所以我说您和蒋甜甜重归旧好了。”
“?!”赵宇险些噗的一声把咖啡喷他哥们一脸,目瞪口呆,“你——我`操——”
二狗期期艾艾:“哥,我也是为你好,说不定李安生这么多年万花丛中过,你一个伴都没有,多丢人。”
赵宇:“我去你的!你怎么不说我和你好了呢?!”话音刚落觉得这么说更恶心,好不容易平复下心情,他深呼吸两回,把那精致的小咖啡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洒出些许咖啡,“欠揍呢?你是不是皮痒了?就不说我,人蒋甜甜好歹是个姑娘,有你这么糟蹋名声的没有?”
“所以我没敢跟她说。”二狗扭捏道,“我要是说了,先不说她,草鸡得先跟我拼命了……”
二狗嘴巴一个秃噜,得罪了三个人,别致的技能点,挺好。
好个头!
赵宇头都大了。李安生这人吧,看起来高贵冷艳与世无争的白莲一朵,那心眼小的只能挤进一根头发丝儿。想想高中他俩搞对象那会儿,李安生简直是把醋当水喝,他和别人亲密点说句话就不高兴,出去打个架也不乐意,和哥们儿勾肩搭背一块走都能低气压,还每每装作一副我很淡定我不在乎老僧不闻不见的模样,当他瞎了看不出来呢!作为他唯一的前女友,蒋甜甜不知因此受了多少冤屈,天天被李安生给冷眼看,也算是这小姑娘可怜。而李安生吃醋之日,就是宇哥痛苦之时,简直难哄得一比。如此一来,李安生听到了,不得——
赵宇顿住了。不得什么呢?
他总是容易忘了,李安生和他压根半点关系都没有。人家不过随口提提,他却为此大动肝火。
二狗眼睁睁地看着他哥陷入回忆而慢慢低沉,自觉自己真心办错了事儿,哎哎呀呀半天没人理他,也觉得委屈。说实在的,他确实一心为他哥着想,这么多年看着赵宇从一片狼藉中踉踉跄跄站起来,一个人扛起所有担子,几年起早贪黑不过混口温饱罢了。而那日看见李安生,却是西装革履意气风发,他怎么能不觉得怒从心来?尽管他并非当事人,甚至可以说对当年的事儿一无所知,但他也觉得气啊!这一气,可不得嘴上咕噜咕噜,要不是条件所限,他恨不能给他哥安排个掌控全国经济命脉的霸道总裁身份,何况只是一个区区女朋友呢!
“不怪你。”赵宇突然开口,“摆那副委屈样给谁看呢?”
二狗愣了。
赵宇:“赶紧的,喝完这破水换一摊。这实在不是哥的风格,吃串串去。”
二狗哎了一声,低头猛喝咖啡。赵宇自己毫无胃口,借口上厕所去把单给结了。两人从高大上的咖啡馆出来,转头就去了小巷里犄角旮旯的串串店,要了两瓶啤酒,吃得痛痛快快。二狗也没敢再提前嫂子的事儿,赶紧的扯着东南西北的话题瞎聊,倒也聊得挺高兴。两人吃到大下午了,直到二狗他妈催他回家,才不得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