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李时珍有没有夸大其词,陛下的身体如何是有目共睹的,”高拱叹了口气,有意无意地瞟了赵肃一眼。“据说上个月还晕过一回。”
陈以勤神色凝重:“所以,我们一定要尽早稳固殿下的地位,免得夜长梦多。”
高拱转向赵肃:“少雍,你在你老师那儿,可有听到什么说法?”
至此,赵肃完全明白了他们喊自己到这里的目的。
无非是想告诉赵肃:如今你跟我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进则同进,退则同退。
赵肃一个举子,在朝堂又毫无势力,自然不会被高拱他们放在眼里,他们想要拉拢的,是赵肃的老师,戴公望。
戴公望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那一科出了不少能人,有如今已经当上六部尚书之一的李春芳,有铁胆铮铮不畏死的杨继盛,甚至还有现在虽然不大出名,但以后会名震天下的张居正,而戴公望本身交游广阔,又是王学门人,这次虽然被严世蕃弄到西北去,可他的人脉还在。
戴公望没有子女,元殊远在地方为官,赵肃作为他的得意弟子,前途不可限量,自然也接收了这些人脉,即便现在还用不上,但并不代表没用。
只要赵肃身上贴了裕王府的标签,戴公望自然也就要站在裕王这一边。
所以自己区区一个举人,在裕王府也能自由进出,登堂入室,所以高拱他们说话,基本也不避着自己。
想通这一点,赵肃并没有愤怒的感觉。人家肯算计拉拢你,说明你还有用处,并且高拱他们并不是严世蕃之流,跟他们走近一些,对自己也没有坏处。
总而言之,这是一桩双赢的事情。
而且赵肃刚才灵光一闪,忽然联系到赵暖的事情,觉得也不是完全没有法子。
主意已定,他慢慢道:“不知殿下可曾想过找徐大人?”
裕王没反应过来:“哪个徐大人?”
高拱凝眉:“你说徐阶?”
“正是。”
高拱摇头冷笑:“他素来是唯严嵩父子马首是瞻的,怎么可能帮我们,你还不知道吧,他甚至把自己的孙女嫁给严世蕃的儿子为妾,这事传得全京城……”
话猛地顿住,他突然想起来了,徐阶是王学门人,而且是个忠实的王学门人,在地方为官时,还给王阳明塑像建祠,而赵肃的老师戴公望,恰好也属于王学中的江右学派,与徐阶一脉相承。
“你是什么意思?”高拱沉声问。
赵肃笑了笑:“高师傅勿恼,且先听我说,时局如此,若不依附严党,能否在内阁立足?”
答案当然是不能的,但高拱没有说话,静待下文。
只听赵肃续道:“若是徐阁老不忍辱负重,那只有和我老师一样的下场,到时候,谁又来保护其他不肯依附严党的人?”
陈以勤摇头:“少雍,你说得轻巧,陛下有命,皇子不得与大臣结交,我们怎敢明目张胆去探问徐阶,又怎能知道他心中所想?”
赵肃起身,拱手:“少雍不才,愿赴徐府一趟。”
晚间,赵肃刚回到家,一边等了许久的陈洙忙道:“你可回来了!”
赵肃奇道:“出了何事?难得见伯训兄如此惶惶如过街老鼠。”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锦衣卫指挥使司那边来传话了,说指挥使刘大人想见你!”
第21章
锦衣卫正指挥使刘守有是个什么样的人,赵肃并不清楚,从老师戴公望的口中,他也只知道对方虽然是世家子弟,先前却混得不好,后来陆炳一死,嘉靖不想再让陆家的人掌管锦衣卫,这才提拔了刘守有。
戴公望早年在京城也与刘守有有些来往,不过交情不深,所以曾对赵肃道:刘守有此人,小节有之,无大节,所以小事可找,大事8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不可找。
意思就是:刘守有这个人,平时看起来还不错,小事可以去找他,真有大事就算了,他也帮不上忙,更别指望他跟前任陆炳一样,会保护大臣,礼贤下士,毕竟人家陆炳有皇帝当后台,刘守有却没有。
刘守有没在锦衣卫指挥使司见他,而是在家里。
赵肃跟着来传见的人到了刘府,马上有人将他迎入花厅奉茶。
花厅门窗大开,三面环湖,只有一面留着一条走廊,就是刚才赵肃来的路,两旁摆满各式盆栽,风一吹来,暗香淡淡,沁人心脾,整座花厅基本都是建在水上的。
赵肃站在窗前欣赏了一会儿,便听见有人进来,转头一看,对方一身竹叶青直裰,正值盛年,眉宇间自有一股威严,一望而知是惯了发号施令的。
赵肃拱手行礼:“赵肃见过刘大人。”
刘守有哈哈大笑:“少雍何必客气,我与你老师有旧,听闻你还考了福建乡试第一,真是少年俊才,想必来年琼林宴上,定有你一席,来,快坐!”
双方落座,寒暄几句,对方知道自己无事不登三宝殿,赵肃也不想兜圈子了。
“有件小事,求助无门,只能来劳烦大人了。”
便将赵暖被抓进诏狱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末了道:“实不相瞒,我这兄弟,身无功名,一介白丁,更与俞大人家毫无瓜葛,只不过少年心性,恋慕那俞家小姐,这才做下鲁莽的事,还请大人高抬贵手,将他放了吧!”
谁料刘守有面露异色:“赵暖是你兄弟?”
“正是在下同族兄长。”
“呵呵,少雍啊,只怕这件事,不是我能作主的。”
赵肃一愣:“大人何出此言?”
“你刚还说是件小事,你可知你这兄弟惹了什么麻烦?”刘守有微微摇头:“他对大理寺的人说,鄢大人陷害忠良,难掩天下悠悠众口,又说假使俞彻有罪,何故累及家人,但凡有点良心的人,都会为他们出头。其实他这番话,要是私底下说说,倒也就罢了,他无官无职,谁也不会跟一个平民百姓计较,只是大理寺卿万采,恰好是鄢懋卿的好友,又恰好路过听到这番话,自然将他视作有人指使的,所以人就给弄到诏狱里去了。”
见赵肃没说话,他苦笑摊手:“我与你老师,倒算得上好交情,只不过这件事,还真不能答应你,届时人放走了,鄢大人追究起来,我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也要吃不完兜着走的。”
主要还是因为赵肃身无权势,刘守有绝对不可能为了他去得罪鄢懋卿,能跟他解释这么多,也完全是看在戴公望的面子上。
赵肃露出理解的笑容:“大人的苦衷,在下明白,先前不知他竟闯下这么大的祸事,提了非分的要求,还请大人不要见怪。”
刘守有也哈哈一笑:“不知者不罪,你且不要担心,你兄弟犯的事不算大,说不定哪天就被放出来了!”
言下之意,鄢懋卿和万采很可能不会注意到赵暖这种小人物,但这也意味着赵暖得在里面待着。
锦衣卫诏狱是个什么地方,水火不入,怨气冲天,阴冷潮湿,酷刑遍地,在那里面待着,怎么可能有好果子吃,就算没病也得憋出病来。
“大人,在下想见见我那兄弟,不知可否?”
锦衣卫诏狱。
赵暖才进来半天,可他觉得已经像是过了一年那么长。
他抱着膝盖缩在墙角处,听着铁链镣铐在地上缓缓拖动的声音,远处传来凄厉的惨叫,心也跟着颤抖起来,周围阴冷入骨,墙头上的烛火忽明忽暗地摇曳,带来日夜不分的鬼魅感,在这种连苍蝇也飞不出去的地方,到处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平生第一次,他知道什么叫害怕。
记得小的时候被老爹拿着藤条追打,跟赵肃抱怨,说自己苦不堪言,那会儿赵肃嗤笑一声,说他没见过真正苦的呢,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终于见识到了。
在这个连三法司都无权过问的锦衣卫诏狱,他们有无数种法子让人痛不欲生,却又吊着半口气,不让你死。
虽然赵暖只是被关在这里,暂时还没有受到刑罚,可他也觉得精神无时无刻不紧绷着,在这种环境里,无法不紧张,像赵暖这种没经历过大挫折的平民百姓,更不知所措。
但他最后悔的,不是帮俞家伸冤,而是没有充分考虑自己的能力就自作主张,自己关在这里不要紧,赵肃在外头也不知道会担心成什么样,更别说要是让远在福建的老爹知道……
忽然之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他这边走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赵暖的心也跟着提起来,忍不住探头往外看,结果却瞠大了双眼。
“少雍!”
他猛地扑到门边,不敢置信:“你,你怎么也进来了!”
难道……
赵肃冷冷睨了他一眼,转头对带路的锦衣卫道:“多谢李大哥了!”
掏出碎银,塞进对方手里。
虽然有刘守有的关系,但这么做总没坏处。
对方拍拍赵肃肩膀,亲亲热热:“老弟客气什么,刘大人交代过了,你放心吧!”
赵暖傻眼了。
等赵肃踏进牢房,他还愣愣地瞅着人家,半晌才找到声音:“少雍,你没事吧?”
“我快被你害死了,你说有事没?”赵肃靠墙抱胸,冷笑一声。
赵暖嗫嚅了半天,说不出话。
赵肃觉得他太应该被骂醒了:“你都被那女人迷昏头了?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就算你没想过你自己的安危,也应该想想你爹娘吧,他们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想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我不全是为了俞小姐,”赵暖垂着头,“自从那天你和我说,我与俞小姐身份悬殊之后,我一直没放弃希望,想尽办法要给俞大人留下一个好印象,俞大人他人好,没有架子,见我三天两头上门拜访,竟也没把我当登徒子看,聊得多了,也就熟了,他和我说了不少,也教了我不少。”
赵肃忍住气没吱声,静静听他说下去。
“我和俞大人说,我真心仰慕俞小姐,想娶她为妻,可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够,也没什么钱财,所以想当商人,让俞小姐起码能过衣食无忧的日子,如果他觉得商人身份低贱,配不上俞小姐,那我也愿意重新读书,去考科举,只求他给我三年时间。谁知俞大人却说,这些日子相处,他知道我本性不坏,所谓身份的差距,其实还是在于人心,他只有一个女儿,只希望将来有人能好好待她,不会计较对方身份如何。”
“我一听,自然大喜过望,但是我也不愿意俞宁跟着我吃苦,所以还是跟俞大人订下三年之约。”赵暖顿了顿,“俞大人家境贫寒,母亲早逝,他夫人娘家也没什么亲戚,他手里抓着鄢懋卿的把柄,一旦弹劾对方,自己必然没有好果子吃,而放眼朝堂,根本没有足以信任托付的人。”
“你的意思是,俞大人把女儿托付给了你?”
“不,”赵暖摇头:“俞大人没有这么说,他也不愿意麻烦别人,我最后一回上门的时候,瞧见他在吃晚饭,还笑着问我要不要一起,我走近了看,才发现他在吃清粥咸菜,在烛光下佝偻着背的模样,突然之间,我就想起我爹。”
赵暖眼眶一热,忙低下头去掩饰:“虽然我爹脾气不好,也曾对你说过很多难听的话,可我还记得小时候生病了,他背着我走几里地去看大夫的情景,俞大人跟我爹长得一点都不像,可不知怎的我就想起他来。”
“后来我才知道,隔天俞大人就上折弹劾了鄢懋卿。”
“他落罪之后,就被流放到云南,先走一步,所以还不知道他的家人也被牵连,却是被流放到广西,相隔千里。”
“少雍,我们来京城,也有一段时间了,我开铺子,四处奔波,也看了不少人情冷暖,但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成天做坏事的,都活得好好的,而那些正直的人,却永远没有好下场!”
赵肃叹了口气,赵暖不是没脑子,他只是太冲动了,虽然不是富贵人家出身,可也从没经历过大风大浪,跟着自己之后,又被保护得太好,有什么事情,自己都会先出面解决,相比之下,他这两个月来所见所闻,受到的冲击,自然很大。
“是我错怪了你,我以为你只是被那俞小姐迷住了……”
“不,你骂得对,是我太冲动了,”赵暖的声音低了下来,“我还是想娶俞宁,我不在乎她是官小姐还是囚犯,我也想救俞大人,可如果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那么冲动,一定会先找你想想办法,是我连累了你,对不起,少雍……”
“兄弟一场,说什么浑话!”赵肃用脚尖踢了踢他,“我已经和刘大人说过了,拜托他多关照你一下,所以你应该也不会碰到什么刁难,只不过要多待一段时日了,等我找到法子,再救你出去。”
赵暖摇摇头:“你别为了我冒险。”
“你当我是你啊,我自然会量力而行的。”
从诏狱出来,就像再世为人,外面的蓝天白云看起来都那么可爱。
赵肃深吸了口气,觉得所谓的诏狱,简直就是地狱。
但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隔日一大早,他就以自己老师的名义,到徐府递了名帖,正式拜见徐阶。
只不过这一次的拜访,却并不顺利。
第22章
赵肃在徐府门口吃了半个时辰的寒风,才有人出来请他进去。
“临近年关,老爷经常宿在宫里,难得回家一趟,听说是戴大人的弟子来访,忙让我们请人进来,你且稍作片刻,老爷换身衣服就来。”
也许因为徐阶交代过,先前下人冷淡的脸色换成比较热情的招呼。
赵肃一边道谢,一边在厅堂坐下,对方很快奉上茶盏。
厅堂安了火盆,发出噼啪细响,四周布置却很素净,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品,比起先前去过的刘守有家,简直是天壤之别,任谁也想象不到,这竟是堂堂一个帝国次辅的府邸。
赵肃听说徐阶的家人都在老家,没有跟着来,难怪进来之后觉得冷冷清清,竟似主人常年不在这里,连带桌椅墙壁都带上冷清气味。
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传来。
他刚抬起头,便听到爽朗的笑声:“你便是赵少雍?”
眼前的老者一身鹤氅方巾,脚踩着墨色丝履,更显出几分宽松闲适,徐阶今年也有五十八了,但举手投足都带了股精神气,须发还有大半是黑的,神采奕奕,不逊后生。
殊不知对方也在打量他。
赵肃穿着浅黄色深衣,头发没有戴冠,只是简单地束起来,用玉簪固定,看起来简单清爽,越显清隽儒雅,人如其字。
以徐阶的身份,要不要接见赵肃这样一个小人物,完全无关紧要,只不过他今日恰好休沐回家,又恰好想起一件旧事。
长乐一役,请功折子上本有赵肃的名字,可是阴差阳错,被严世蕃扣下,错过了在皇帝面前露面的好机会,虽然这种小事对徐阶来说太常见了,一天不知道要发生多少回,但赵肃毕竟是戴公望的弟子,又是明年殿试夺冠的热门人选之一,如果将来能入翰林院,多少年后也许又要出一个宰辅,现在人家主动上门求见,但凡有这种拉拢人心的机会,八面玲珑的徐阁老是不会放过的。
赵肃忙起身行礼:“修竹先生门下,赵肃拜见徐阁老。”
徐阶哈哈一笑,虚扶一把:“不必多礼,我常听仲甫说他两个弟子如何了得,本还不信,现在不服也不行,一个已经是进士出身,一个眼看也要金榜题名了,你到京城多久了,住得可还习惯,若是不惯,与老夫说一声,找人帮你找处安静的宅子,方便你温书学习。”
堂堂一个内阁次辅,这番温情的话一下来,任谁都要感动三分。
“多谢阁老关心,少雍与一同来京赴考的朋友租了个宅子,老师在时,嘱咐我如果到了京城,一定要找机会拜访您,代他向您致谢,说上回被起复的事情,多亏了您,他才能这么快又赴任。”
徐阶点点头,又叹了口气:“老夫无能,不能帮他官复原职,西北也是个苦地方,他这一去,只怕没有三五年,是回不来的。”
赵肃笑道:“您还真别说,老师他就喜欢那种地方,说京城里待久了不自在。”
徐阶摇头:“这个戴仲甫,真是放着舒服日子不过,就喜欢找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