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已毕,换了乐工前来弹奏琵琶,臣工一一退回自己的桌案饮酒。萧元谨也回到闻静思的身边,小声地道:“史大人舞艺真好,其他人都不如他。”
闻静思侧脸低声道:“他舞艺不算顶好,只是爱热闹。凌将军和沐学士舞艺还在他之上。”
萧元谨双眼晶亮,看着父亲道:“那我找他俩学。”
闻静思不置可否,取来小碗装好半碗热菜递过去:“等你再长些。”
萧元谨看着碗里捏成兔子模样的蒸糕,终于有了食欲,大快朵颐起来。
这时,屏风处有道黑影渐渐靠近,闻静思抬头一看,是雁迟与凌云端着酒杯前来敬酒。他连忙起身,以茶代酒回敬礼。雁迟关心他身体,劝他早些回去休息,凌云也出声附和。闻静思笑道:“不急,今日佳节,我也想热闹热闹。”之后,史逸君领着几位近臣一起来贺,闻静思也都笑着回敬了。轮到不相熟的臣工,木逢春便喝止在屏风外,与闻静思隔着屏风互相道贺。
酒一轮一轮喝过去,舞一场一场跳过来。群臣吃饱喝足,大多离座去回廊下,观看灯笼上的字谜。文臣猜谜自然擅长,有头脑灵活的武将也猜中几个,十分自豪。
别处热闹了,主位清冷下来。闻和韡毕竟年幼,吃饱了便开始困顿。闻静思不放心别人,让木逢春亲自将幼子送回东宫休息。萧元谨精神还好,坐在父亲身旁尝试各种月饼。
此时场上正是一曲霓裳羽舞,领舞的女子身材瘦高,十分出挑,众舞女羽衣华美艳丽,随曲乐摇曳身姿,羽衣翻滚若七彩流云,翩翩如凤凰展翅,妙不可言。齐国二使从未见过这样的舞曲,惊叹不已,靠近留下来的臣工一同观看。
领舞的女子舞艺高超,旋着身儿向主位走去,轻轻一俯身,好似朝相王致礼。雁迟正在她右侧不远处喝酒,奇怪她为何有这一礼,便见她骤然挺身,长手一指,一道白光直冲屏风。顿时大惊,掷杯向白光追去。雁迟功力深厚,杯子后发先至,与那白光相撞,“叮”的一声,白光被弹得一偏,竟去向不改,破绢而入。
而此时,闻静思正低头去拾萧元谨碰掉的牙筷,只觉得发冠一重,发髻一松,长发散落下来,耳听雁迟厉声道:“小心刺客!”当下将不知何事的萧元谨紧紧抱在怀中,正要离开,却听“嘭”的一声,屏风歪了歪,朝自己倒下来。闻静思已来不及走,急忙转身护着萧元谨,任由屏风撞上案几撕裂绢面,砸中自己的腰背。
那女子一击飞刀不中,二击臂钏不中,就知今日再无机会,展开轻功急急后退。眼见雁迟软剑已至,脱下羽衣转作盾牌。雁迟在剑上倾注十分劲力,直指中心。女子不敢硬拼,内力一吐,将羽衣震碎,化作暗器疾射。雁迟调转手腕,软剑如蛇,见一化一见十化十。女子正借此脱身,只见雁迟猛地张口就是一束酒箭。两人相距不过一丈,女子不料这出其不意的一招,避之不及,酒箭正中胸口。她一声痛叫,胸中内息翻腾不休,再也提不起力,软软跌倒下来。她这一声叫,音色低沉与女子绝不相同。雁迟上前封住她几处穴道,在她脸颊处摸索一番,揭下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
凌云反应虽不如雁迟快,也及时赶到闻静思身边,长腿一伸卸去几分屏风砸下的力。萧元谨看着挪开的屏风,这才知道发生何事,一把抱住父亲,父王也不喊了,急唤道:“爹爹爹爹,孩儿没事,你怎样了?”
闻静思膝盖手肘撑在地上,才不致于压迫儿子和肚腹,此时在凌云的扶助下,慢慢翻身坐在地上。他一手梳拢头发,一手按着肚子,腹中胎儿只是动了动,并无异样,过了片刻才道:“还好,恐怕吓着了,有些不安份。”凌云看了雁迟处一眼,搀扶他小心坐上椅子。
这一番暗中刺杀,皇宫内几十年来头一回,不仅惊呆了在座的臣工,连远处猜谜的臣工也愣在原地,不敢动作。而那群舞女,生怕受到牵连,胆小的已昏死过去,胆大的聚在一起瑟瑟发抖。片刻之间,御林军赶至,将千碧湖畔包围起来。
雁迟面冷如雪,扯着刺客的头发拖行到闻静思身前一丈处,听候发落。闻静思仔细去瞧,去除人皮面具后,是一张普通男子的脸。他沉声道:“何人派你来刺杀皇子?”
那刺客瞥了眼萧元谨,盯着闻静思隆起的腹部蔑笑道:“原来大燕相王竟是妖孽……”他话未尽,雁迟反手一击,剑身正面拍上他的嘴,顿时门牙掉落,鼻血横流。
闻静思示意雁迟住手,看着刺客微微笑了起来:“你冲本王而来,甚好。为何刺杀本王?为私还是为公?”
刺客闭嘴扭头,竟是一副打死也不说的样子。闻静思盯着他看了片刻,缓缓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凉国覆灭在所难免。”见他仍是无动于衷,只是耳朵一抖,也不多说,挥手令人押解下去。
雁迟依旧扯着他的头发拖到御林军统领面前,俯身在他耳畔威胁道:“你是江湖人,我也曾是江湖人,官家的法子撬不开你的口,我便要试试江湖上的法子。”
那统领接下刺客,带上枷锁押解入牢。雁迟回到闻静思身前,背向而立。此刻场上一片死寂,闻静思坐在主位,面前无遮无挡,任谁都能看出宴前那一番身患急病是托词。他如今长发披肩,面色如常,神色平静,与“丑陋”二字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只是腹部膨隆,倒是验证了相王暗结珠胎的传闻。
闻静思不管众臣刺向腹部的目光,朝御林军统领道:“一一核验今晚所有乐工伶人,若有疑者,先拿下,听候处置。”又和声道:“诸位大人受惊,宴到此处,大家都累了,就此回府休息罢。”说罢,慢慢站起来。雁迟上前去扶,闻静思抬手阻止,让萧元谨轻轻挽着他,由御林军护送,慢慢走向东宫。
木逢春已从小内侍口中得知了消息,又不敢随意离开闻和韡的宫室,急得直转圈。过了一刻,门外脚步声响起,木逢春出门一看,正是御林军护送着闻静思回来。他赶忙将人迎进室内,从头到脚仔细看过,不放心地问道:“相王可有损伤?”
闻静思安抚道:“屏风倒下砸中背,幸亏凌将军挡了,才没大事,不用担心。”
木逢春连道万幸。闻静思拍拍萧元谨的背,催促他洗漱休息。萧元谨依偎在父亲身边磨磨蹭蹭不肯去,直到父亲再三保证自己无事,才跟着小内侍回卧房。
闻静思洗漱刚毕,雁迟与董海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他不敢大意,即刻坐下让董海诊脉,又答了胎动、气息等诸多问题,才得到个两人安好的结果。虽说脉象平稳,也不能就说那一砸轻若鸿毛。董海在他的背上按了按,果然隐隐作痛,便请木逢春从冰窖取来碗碎冰,又让他脱下衣裳,用布巾将冰裹成一条,轻轻敷在伤处。雁迟站在董海身边,见闻静思衣裳缠在肘间,裸露出半个背脊,骨肉均称肌肤白.皙。想起多年前的一日,他躺在床榻上,病得奄奄一息,自己为他姜汤擦浴,只愿他此生再无病痛。当日之愿,哪知今日之险境。雁迟将手捏出了血,只恨那屏风没砸在自己身上。
董海敷了一刻就停下手,取出医箱内的瓷盒,这时雁迟拿过湿冷的布巾擦净手中血迹道:“我来罢,你手冷。”董海瞟了他一眼,揭开瓷盒,任由他沾去两指,轻轻抹在闻静思伤处。
敷完药膏,董海告辞离去。雁迟也欲起身,却听闻静思温声安慰:“阿迟莫担忧,今日之事,未必是坏事。”
雁迟勉强笑了一笑,道:“刺客离你那样近,我差一点保不住你。这都不算坏事,哪样算坏事?”
闻静思避而不答,反问道:“若是你不在,我遭刺杀而亡,这算不算坏事?”见雁迟哑口无言,又缓缓道:“我自认待人公允和善,绝无刻薄偏私,私事上没有对不起的人,刺客刺杀我,多半为公事。”
雁迟果然被他这句话吸引,应和道:“你位高权重,宵小之徒难免妒恨。可朝中不合意的先皇旧臣都已替换干净,难道是流徙在外的宗赵余孽?”
闻静思笑道:“你可注意他骂我是大燕相王?”
雁迟一怔,心头骤然明朗,急道:“他若是燕人自然不会带大燕二字,难道是凉人?或齐人?”
闻静思道:“陛下亲征,刺客杀我,难道不是因为阵前不敌,要扰敌后方的釜底抽薪之计么?”
雁迟这才明白他话中之意,恨恨道:“你调遣粮草辎重,如今又是朝中顶梁柱,你若出事,似陛下出事,自当动荡军心,贼人可趁乱破之。真是好一道毒计!”
闻静思淡淡笑开来。“如此一来,这一番刺杀真不是坏事,你说是不是?”
雁迟见过闻静思矫矫凌云姿的少年模样,也见过青云高处仍有虚心的闻丞相,如今见他拂云百丈青松柯,纵使秋风无奈何的松柏之貌,心中感慨、欣喜、快慰之情不一而足,笑着低声道:“是!”
中秋之夜的刺杀,千里之外的皇帝并不知情,而次日午时,他却知道了另一件事。
御史台朱馨与翰林院修撰吕让快马加鞭达到军营已是正午,二人验明身份文牒,在军营用过饭食不到半刻,便被令官带往皇帝大帐内。
朱馨既然担当了劝慰皇帝的责任,便细心观察将士情态,所见之人皆是神情紧张,不见欢喜,他便向领头的令官打听道:“这些时日的战事,可还顺利?”
那令官已知他是朝中来此的官员,并不隐瞒,直言道:“大军驻扎此地半个月了,前面是左庄与右庄,互为犄角,相互支援,易守难攻。只要打掉这两城,就可直入都城,凉号称二十万玄铁军也不足为惧!”
朱馨暗道一声糟糕,碰在这节骨眼上真是时运不济。
萧韫曦稳坐帐内主位,只有陆行舟随身侍候。他出征数月,与将士同吃同住,饱尝艰辛,人瘦了些许,眉间威严之气不减分毫,一身正红战袍,衬得人英姿勃发,不敢直视。朱馨跟着吕让叩见了皇帝,站在帐中,低眉垂目不发一言。
萧韫曦不知他俩来此目的,见是御史台的官员陪同,多少有些诧异,也不问来意,只询问道:“相王在朝中可安好?”
朱馨心中一跳,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着痕迹的往一旁挪了挪。吕让一听,来了精神,肃声道:“微臣来军营,就是要弹劾相王闻静思。”
萧韫曦眉头一皱,将吕让从上到下看个仔细,好似第一回见他。“你说什么?”
吕让接着道:“臣弹相王有四:一则大朝会擅自离开,怠慢百官;二则休停大朝会,封闭下臣言路;三则不顾两国邦交,任由皇上拒娶齐国公主;四则与皇上非亲非眷,留住东宫。”
萧韫曦一愣之后怒目圆睁,“噌”一下站起身,抓着杯盏就往吕让头上仍。吕让不料皇帝这般反应,躲避不及,冷茶泼了满脸,呆在当场。萧韫曦朝帐外吼道:“来人,将这小人拖出去斩首!”
两个卫士一左一右拿住吕让往外押,吕让惊醒过来,挣扎道:“臣句句属实,陛下不查证就斩首,臣不服!”
朱馨忍着脑仁疼痛,踏前几步安抚皇帝道:“陛下息怒息怒!陛下圣明之君,按典章治世,臣子即便诬告上司也绝不是斩首的重罪。陛下这一斩,今后谁敢犯上直谏?何不查证清楚,还相王清白,令下官心服口服?若一斩了事,岂非给小人以口实,连累相王清誉,陛下如何忍心?”
朱馨这一番话,戳中萧韫曦柔软之处,顿时怒气消尽,让卫士松了手。吕让鬼门关走一遭,方才的据理力争都泄了气,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萧韫曦怒意虽退,可恨意不减,冷声朝吕让道:“朕与静思相识相知三十年,还不如你这个道听途说的腌臜畜生知道的清楚?朕有皇嗣有枕边人,齐国为保平安送来个庶女公主算什么东西!朕出征在外,静思陪皇子住东宫,朕在宫里,他便与朕同床共枕。静思虽不是皇家血脉,百年之后也得葬在朕的梓宫里。啖狗屎的吕让,你听谁在背后嚼舌头,谁给你的豹子胆来弹劾朕的静思!”
吕让愿以为相王不过是以色侍君得势,如今听皇帝一说,倒是个恩爱夫妻的情态。顿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原本直谏诤臣的模样消失殆尽,换成一副苦脸道:“臣听鸿胪寺的大人诉苦,齐国要嫁公主,又畏惧相王权势。臣担忧陛下偏听偏信,独宠相王一人,不肯以和为贵。故此才有弹劾一举,完全是为了陛下的社稷啊。”
萧韫曦一听又是鸿胪寺,恨恨道:“十年前鸿胪寺出了个赵明中,如今又是他们无中生有,这是要造反不成!”他在帐中走了两个来回,沉声道:“朕让静思掌管内宫,既是和亲之事,他直接处置即可,何需看朕脸色!他为名誉不接后印,难道皇后的职责也不愿担么!”他越想越烦,一抬头看见吕让还跪在下面,指使卫士将人押下去看好。“待事结了再来罚你!”
这回总算不出人命,朱馨将心放回肚里,见皇帝盯着自己看,又将心提到喉头。只听皇帝问道:“吕让说静思大朝会忽然离开,又休停大朝会,可是真的?”
朱馨如实道:“这倒不假。从六月开始,相王在大朝会上时常离开,多的有三四回,七月便休停了,小朝会一直不曾缺。”
萧韫曦挠挠头皮,皱眉道:“他怎会如此异常,一定是出了事。”
朱馨回忆道:“那段时日,相王脸色总不太好。谢大人关心,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萧韫曦叹了口气道:“谢长亭要能问出来,倒好了。”思索片刻,让朱馨回帐休息,自己亲笔写下两封书信,令士兵快马加鞭送回皇宫。
萧韫曦这两封书信,一封是给闻静思,语带怪责说他不担皇后职责,对齐使的离间夫妻之计不加防备,让自己对爱侣失去忠贞信义,这话已说得很重了。另一封是暗中给木逢春,责问他对闻静思身体抱病的失察。
闻静思接到书信,无奈万分,不知道如何为自己辩解。恰逢史逸君与沐景在身旁议事,史逸君见他眉间郁色浓重,讨来书信一看,顿时气恼道:“陛下光要忠贞信义不要脸面,哪里想到相王又要忠贞信义又要脸面。”
沐景哈哈一笑,递回书信道:“陛下这哪里是责备,这分明是撒娇之语啊。”
闻静思不理会二人,将书信放置一旁,专心手中事务,待夜深人静,才提笔回话。
这一趟书信,来回不过八日。萧韫曦与凌秋阳视察敌方动静之后回帐,就接到了回音。一封是闻静思的书信,另一样却是一个锦缎包袱。萧韫曦拆信一看,只见爱侣写道自己替皇帝接见齐使,两国未交恶,还需显大国之风,以震慑齐皇,不可让齐国有借口发兵,使大燕背腹受敌。又道中秋之夜,刺客入宫,雁迟凌云擒拿有功。刺客为凉国派遣,一为扰乱朝廷,二为嫁祸齐使逼齐出兵。三道凉不敌大军才出下策,恐内心已惊惧之极。臣思君欲死,日日祷告陛下早日战胜回朝,一家团圆。
萧韫曦不料朝中如此多变,又惊又怒。信中未提刺客为谁而来,只写凉恐惧燕军才有釜底抽薪一举,末尾见爱侣难得的亲昵情话,惊怒之情又化作一坛蜜酒,醉人心神。萧韫曦放下信,去拆包袱,包袱内不见木逢春的回信,只有叠得整整齐齐的一件襁褓。萧韫曦一愣,细细回想,忽而心魂巨震,冷汗淋漓,全明白了闻静思休停大朝会的因果。
陆行舟站在萧韫曦身侧,见皇帝抓着襁褓,双眼直愣愣盯着百子纹样,脸色青紫不定,泪凝于睫。他心中焦急不堪,正要开口劝慰。这时,萧韫曦猛地坐下来,双手捧着襁褓紧紧盖在脸上,颤声痛叫:“静思啊!朕的静思啊!”
萧韫曦这几日又怒又哀又喜,心绪动荡之极。一想起爱侣怀上第三个儿女,自己未陪伴身侧,腰酸腿疼不能按揉缓解,孕吐不能端茶漱口,政事不能分担,刁难不能维护,千辛万苦之下还要被吕让这等奸险小人指责弹劾,胸口便有股气梗在其中,疼痛难忍。他趁着二凌将军忙于商讨攻城之法,随手抓来马鞭,直奔关押吕让的营帐。正在客帐外与士兵说话的朱馨见皇帝怒气冲冲地走向吕让处,急忙上前拦下,口称死罪道:“陛下息怒,吕让诬告之罪虽重,按律也只有贬官一途,罪不至死。臣为御史,监察百官也监察陛下。若让陛下逞一时之快,臣回京之后面对相王,有何脸面说臣对陛下的私刑视若无睹啊?”此日之后,他一步也不离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