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融明白了,扶持一个性情敦厚的人上位,总好过扶持一个野心勃勃,有可能会反噬自己的人,这么多年,真定公主好不容易在西突厥拥有一席之位,能以可敦的身份参政议政,肯定不希望自己失去这份权力。
“伽罗此人,比摩利还要更残忍好杀,一旦让他继位可汗,一定会先扫荡内部所有反对的声音,而且,”真定公主自嘲一笑,“你们应该知道,突厥人有兄妻弟娶,父妻子继的传统,伽罗瞧不上我,不愿意娶我,那么如果他当了可汗,等待我的,就只有一个下场:在凄凉中死去。”
汉人对此习俗嗤之以鼻,鄙夷万分,认为是坏了伦常,与畜生无异,但在突厥,女人数量远远少于男人,游牧民族需要繁衍生息,久而久之就演变为一种习俗。
真定公主没有在贺融他们脸上发现任何轻蔑的表情。
贺融道:“公主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助的?”
真定公主:“现在支持鲁吉与我的人太少,突厥数万兵马,过半数都在伽罗手里,一旦摩利去世,他只要以这大部分的兵力,就能获得压倒性的优势。”
贺融还有贺湛,还有留守张掖的一百精锐,但这是他的底牌,他不想太早揭开,而且一百人顶多只能锦上添花,要是真定公主一点胜算都没有,这一百人也不可能扭转乾坤。
就在他皱眉思考之际,真定公主道:“罢了,你们此来也不容易,先在我这里住下,歇息几日,我们再从长计议,摩利可汗活着一日,伽罗即使再猖狂,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
贺融:“那就叨扰公主了。”
真定公主对他们态度的转变,意味着侍女鸿雁也不再冷淡,她引贺融三人去歇息,对他们道:“我好久未见公主如此高兴了,多谢你们。”
贺融:“朝廷不想打战,也想要安定,若是西突厥能与朝廷和议,我会呈请陛下派人过来,接公主回长安,届时鸿雁娘子也可回去与亲人相见了。”
鸿雁苦笑:“希望他们还在人世吧。”
她带着贺融他们来到另一顶帐篷:“放心吧,外头有公主的人守着,伽罗不敢到这里来放肆的,你们只管放心住下,至于高娘子,可以单独住在隔壁的帐篷,我带你过去。”
三人谢过鸿雁,贺融正想再多问一些这里的事,就见一名侍女匆匆进来。
“鸿雁姑姑,大夫说伽罗叶护那一脚正中心口,阿青恐怕不行了!”
不必鸿雁解释,贺融他们也知阿青必是方才那个汉女奴隶。
三人俱都脸色一变。
☆、第 38 章
阿青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奄奄一息。
贺融他们进去之时,大夫正把完脉起身, 看见鸿雁, 便摇摇头。
鸿雁深深蹙眉:“如何”
大夫是个突厥人,汉语有些别扭, 但脸上的表情不难让人看懂:“恐怕救不活了。”
贺融对鸿雁道:“她方才为我们解了围,还请鸿雁娘子尽力施救, 它日我必有重报!”
鸿雁沉吟片刻,对大夫道:“可敦那里还有人参和藏红花等药材,你若需要, 我去拿来, 这人要救活。”
大夫叹了口气:“我尽力吧,但再珍贵的药材,对她也没什么用处, 顶多再吊几天命而已。”
高氏坐在床头,看着阿青孱弱的身躯,禁不住鼻头一酸。
她轻轻握住阿青的手,生怕碰伤了对方。
但阿青似有感应,眼皮下的眼球微微颤动,居然睁开一条缝。
高氏大喜,忙扭头转向大夫:“她醒了!”
大夫忙上前察看,片刻之后,表情却不见放松。
阿青嘴巴张合了一下,勉力吐出四个字:“鸿雁……姑姑……”
鸿雁道:“你放心,有可敦在,伽罗不敢将你带走的,这几位是可敦的贵客,你方才救了他们,可敦也会救你的,你好好养伤。”
其实阿青不过是真定公主手下一个不起眼的女奴,当年被突厥人掳来之后,正好鸿雁手下缺人,就被她要了过来,阿青死了,真定公主顶多再让鸿雁去找一名侍女,但对贺融他们而言,这名女子却因方才的举动,而对他们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
阿青微微合眼,露出一个高兴的表情,旋即又因伤势而表情扭曲。
高氏哽咽:“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你方才为何要不顾性命安危,为我出头?”
阿青的神情有些黯然:“……我、我刚被掳来时,就已经被糟蹋了,身子不干净了,但你……与我不同,若是叶护愿意、愿意放过你,我就是被……也无妨的……”
虽是萍水相逢,却因一念之善,而愿以身相代。
阿青不认识高氏,也不知道救了高氏对她会有什么好处,但她经历过痛苦,所以不愿让同胞再经历一回。
在张家过的那些日日夜夜,在被濮氏发卖,折磨得死去活来时,高氏也从未哭过,但此时却再也忍不住,强忍着的泪水滚滚落下。
她跪在床榻前,紧紧握住阿青的手:“好妹妹,我欠你一条命,你快些好起来,我带你回中原,带你回故乡,好不好?”
“故乡……”阿青的眼神变得缥缈,“我家门口有条河……河边栽着白杨,春天花开,孙郎会将那些花都串起来,戴在我的头上……”
她的声音逐渐微弱下去。
终至不闻。
高氏紧紧攥着她的手,全身颤抖,忽然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怆然到了极致的悲鸣,伏在床榻上,痛哭不能自已。
薛潭一个大男人同样忍不住,早已泪流满面。
连见惯了突厥人血腥残忍一面的鸿雁,也不忍地闭上眼。
兔死狐悲,同为汉人,阿青的死,仿佛是千千万万被掳至胡地的汉人之死。
只有贺融,从头到尾,一言不发,面色冷漠,一滴眼泪也没有。
他捏紧了手中竹杖,忽然转身往外走。
薛潭吓了一跳,还以为他要去找伽罗的麻烦,忙追出去。
“贞观!三郎!”
出门在外,他们不便称呼官职身份,彼此都以平辈相称。
突厥昼夜温差很大,白日里热气蒸腾,入夜就月凉如水,连四周戈壁都透着寒气。
贺融没有去找伽罗算账,薛潭追出来就瞧见他站在月下的身影,不由松一口气,心想以贺融为人,也不可能如此冲动。
“三郎。”薛潭走近。
夜色隐隐描绘出远方山峦的阴影,近处帐篷一大片一大片的亮光,篝火烛光,人影晃动,却无法映入贺融内心,令他温暖片刻。
有一团火,正如不远处的篝火,正在他心中燃烧,越发灼烈,几欲爆发。
贺融想起今日稍早的时候,薛潭跟阿青说,想带她回中原寻找父母亲人,那时自己一心只想快点见到真定公主,说服她与朝廷合作,他觉得薛潭有时太多情,多情误事,太过关心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很容易耽误正事。
但是转眼之间,这名叫阿青的女子,却在看见高氏可能受辱时,冒险上前搭救,以致于断送了性命。
朝廷派人出使西突厥的目的是什么?为了天下苍生,为了边境安宁,为了百姓能安居乐业。
如果贺融愿意,他可以说出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就像他在父亲、在皇帝、在真定公主面前说的那样。
但他心底再清楚不过,其实自己不过是为了挣一条往上走的路,因为他身有残疾,所以注定不能上战场建功立业,因为他庶子出身,又背负生母的罪名,所以注定走的路要比其他人艰难。
他不避艰险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以性命和前程来孤注一掷,那些家国大义不过是披在外面的一层华衣,说到底,他贺融只是为了自己,他只是一个自私自利,心中只有成败的人,
贺融头一回意识到,他这个能为自己获得巨大政治资本的计划,其实对于像阿青这样如同蝼蚁的百姓,是有何等珍贵的意义。
他的眼眶微微发热,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三郎?”薛潭觉得沉默的贺融有些反常,却又说不出哪里反常。
“你跟我来到这里,有没有怕过?”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暗哑。
薛潭:“有你在,不怕。”
贺融:“说实话。”
薛潭轻咳一声:“有。”
贺融:“为了出人头地,在你家人面前出一口气?”
薛潭:“一半是吧。还有一半……就当我是少年热血未消,想效仿张骞班固,助朝廷重现大汉版图吧,虽然这个愿望,现在还遥遥无期。”
贺融沉默片刻:“在你眼里,我是能帮你实现这个愿望的人?”
薛潭摸摸鼻子,干笑道:“老实说吧,一开始心里还是有点没底,但今日听了你在真定公主面前说的话之后,就信了七八分,尤其是现在。”
贺融蹙眉:“什么意思?”
薛潭:“若真是铁石心肠,又怎会不忍目睹而离开?你不是无情,只是藏情于心,不肯轻易外露,这样的人,外冷内热,若将来哪家女子得了你的青眼,你必是用情至深之人。”
他朝贺融挤眉弄眼:“我说得可对?”
贺融面无表情:“妄自揣测上官心意,该当何罪?”
薛潭笑嘻嘻:“上官大人大量,必不屑与我这等小人计较的。”
贺融看他一眼。
薛潭收敛了笑容,朝贺融拱手,为免引人注目,他并未躬身,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郑重:“鱼深身家性命,悉数托付于您,从今往后,但凭郎君差遣。”
贺融淡淡道:“你是朝廷命官,应该听凭朝廷差遣。”
薛潭笑一笑,并未反驳。
就在此时,高氏从帐篷内步出,神色哀戚,泪痕犹在,她好似没了理智,看见贺融就要下拜,被薛潭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低声喝止:“你作甚!”
高氏微微一震,清醒过来,喃喃道:“对不住……”
薛潭神色严厉,不复惯常的促狭:“这里不是你能走神的地方!”
高氏深吸一口气,力持镇定,声音还有些微颤抖,却不是因为被薛潭呵斥,而是还未从方才的心境中走出来。
她低声道:“我知错了。”
贺融:“你想说什么?”
高氏苦笑:“实不相瞒,来到这里之前,我也只是一心想着如何完成您交代的差事,为自己谋一条出路,从未想过那些家国大义与自己有关,但是阿青,但是阿青……”
她有点哽咽,却仍勉力说下去:“我自幼被卖入张家,他们虽说要等我长大之后,便销毁我的卖身契,让我嫁给张家小郎君为妻,但因濮氏苛刻,我却从未过过一天的好日子,因此心中愤世嫉俗,总以为天底下人心险恶,时时逼迫自己要心肠冷硬,不可轻易对他人心软,直到张小郎君临死前为我取回卖身契,直到遇上薛郎君和您,直到看见阿青……”
高氏在阿青身上看见了自己的自私,她不知道阿青哪来的勇气,但她知道,如果自己是阿青,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一定不可能挺身而出,只为了救几个陌生人。
阿青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也不可能想着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好处,在她眼里,高氏也好,贺融薛潭也罢,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汉人。
高氏:“妾从前懵懂无知,现在总算明白,郎君所作所为,对流落突厥的汉人百姓来说,实在是天大的造化……从今往后,郎君但有吩咐,妾定粉身碎骨,倾力而为。”
她不是生来冷血,却被萍水相逢的阿青引出一腔热血。
在高氏眼里,贺融现在就代表朝廷,代表大义,所以听从他的话,就等于听从朝廷的指示。
贺融轻轻出了一口气。
寒意令这口热气瞬间化为浅浅白雾,于夜色中消散。
换作以前,他可能会有收服人心的自得,但现在没有了。
他忽然想起贺湛。
西突厥王庭与边城张掖的距离其实算不上远,起码也比长安近多了,但毕竟也还隔着好几天的路程。
贺融想,还好自己没有将贺湛带过来,这里太危险了,真定公主自身难保,西突厥危机四伏,单凭他们三个,能保住性命已是不易,更不要说扭转乾坤,一步一步,都如履薄冰,如果贺湛也在身边,那十有八、九是会被连累的。
他看着同样回望住自己的薛潭与高氏:“我会带你们离开,不会让你们折在这里的。”
薛高二人,默默行了一礼,隐蔽,却郑重。
……
贺湛打了个喷嚏。
他原是梳洗完毕,半靠在床上看书,结果不知不觉睡着了,喷嚏打完,才骤然感觉一股寒意,原来头发还是半干,赶紧又从旁边摸了一条干净的棉巾覆在头发上。
房门被敲响。
贺湛:“进来。”
陈谦推门而入:“统领。”
贺湛笑道:“陈大哥不必如此拘礼,私下唤我五郎就好。”
陈谦点点头,也未再谦让:“五郎。”
贺湛:“陈大哥怎么还不睡,是不是有事要说?”
陈谦迟疑片刻:“这些日子,你操练士兵的力度,比在京城禁军时更甚,士兵们私底下叫苦不迭,五郎是否有何打算?还是少卿那边早有安排?”
贺湛冷下脸,却不是针对陈谦:“怎么?他们是不是坚持不下去了?”
陈谦忙道:“那倒没有,其实这些人本身素质不差,稍加锻炼,必能成才,只是如今我们在张掖城中,也不能四处乱走,所以他们不知日夜操练到底有何用处,心中难免嘀咕。”
贺湛:“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知道他们心里都想着建功立业,才会跟着三哥与我到这地方来,三哥如今在前方舍生忘死,我们自然也不能懈怠,有朝一日,总能派上用场。”
陈谦点点头,又叹:“也不知少卿他们在西突厥如何了。”
他本是性子冷硬之人,但贺湛贵为皇孙,又在禁军中表现优越,就个人武力而言,陈谦也不敌他,这次一路出京,贺融贺湛兄弟俩的表现,已是令他心悦诚服,并不因为贺湛忽然被提拔到了自己前面,就暗中不快。
贺湛:“我与三哥约定了日期与暗号,若有机会,他一定会让人将消息传递出来的。”
他心里何尝不急,只是不能在那些士兵面前表现出来,否则别人只会更急。
如果三哥在那边遭遇了不测……
贺湛不敢再想下去,他根本不愿揣测哪怕半点这样的可能性。
贺家几个兄弟里,除去同母的贺秀,他与三哥贺融,自小感情就最好,父亲流落房州的那些年,在患难中滋生出来的情感,更让他们彼此相依为命,比一般兄弟还要亲厚。
对贺湛而言,三哥不仅仅是他的兄长,还有更多存在的意义,若是别的兄弟远赴边关,出使突厥,他扪心自问,也未必保证自己会这样毫不犹豫地相随,正因为是三哥,也唯有三哥,能让他如此去做。
“三哥不会有事的。”他对陈谦如是道。
其实也是在对自己说。
……
这顶帐篷,比贺融他们在真定公主那里见到的还要大,顶上吊着一盏大灯,鎏金铜灯座上安放了数十盏蜡烛,帐篷四周又有不少烛火,将帐篷内部照得灯火通明。
也因此,更显得躺在床上的人脸色惨白憔悴。
真定公主显然习以为常,并未抬头四处打量,入了帐篷之后就径自朝床榻上的人走去。
后者面皮微微一动,似有察觉,片刻之后,缓缓睁眼,看见坐在他床边胡凳上的真定公主。
烛火摇曳下,那张已经染上岁月风霜的脸,仿佛还是当年的娇俏模样。
“温弦……”摩利可汗张了张嘴,似乎在呓语。
但真定公主知道不是。
眼前这个男人,叫的是她的闺名。
令狐温弦,在出塞数十年之后,记得真定公主闺名的,只有摩利可汗与侍女鸿雁。
鸿雁不敢这么叫,于是这个名字也就只剩下摩利一个人还在用了。
真定公主:“大汗觉得如何,可要召大夫进来?”
摩利可汗摇摇头:“不必了。”
简单三个字,也让他有些气喘。
已经是强弩之末——真定公主很清楚,摩利可汗自己也明白。
摩利可汗:“这些天,你都没来看我。”
真定公主淡淡道:“故乡来了几位客人,其中一位,是我当年在宫中的侍女的后人,那个侍女后来又服侍过我的姐姐,碰上她,我总有问不完的话。”
摩利可汗:“我听说,前几日,伽罗对你不敬。”
真定公主:“这也是迟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