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点点头:“我会将公主的话带到,由陛下决定。”
真定公主失笑:“你平日里性子沉稳到不像话,这会儿才看出一点少年的倔强来。”
心里有坚持有固执,未尝不是好事,她不也是因为那一点不甘心的固执,才能坚持到现在?
说话间,鸿雁带着一名少女从外面进来,对方手里还捧着一束野杏花。
鸿雁笑道:“公主,弘忽说要来给您献花。”
真定公主朝少女招手:“这是从哪儿摘的?”
少女走过来,声音娇软清脆,不似一般突厥女子那般粗砺:“不远处有个野山沟,里面全是大片大片的杏花,您要是喜欢,我明日再去摘些过来!”
真定公主让鸿雁将花插好。
“喜欢,它让我想起了长安城郊外的杏林。”
少女毫不掩饰地打量贺融,目光直白,却并不令人厌恶:“你就是天、朝派来的使节?我叫弘忽,小名古辛。”
贺融不知这少女是何来历,也颔首致意:“在下贺融。”
少女歪着脑袋:“听说你们中原人都有表字的,你的表字是什么?”
贺融迟疑片刻,还是道:“贞观。”
少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只听得懂汉话,却不会写,贞观是有什么含义吗?”
贺融见真定公主坐在一旁笑盈盈看着他们,也不插话,只好道:“天地之道,贞观者也,这是《周易》上的话,浅显些来说,贞观就是天地的意思,往深里说,贞观包含了天地运行,日月周转之奥妙。”
少女似懂非懂点点头。
真定公主这才道:“好了,古辛,你先下去吧,我与三郎还有话要说。”
少女深深看了贺融一眼,这才行礼告退。
“古辛是伽罗的异母妹妹。”真定公主道,“但她从小与伽罗并不亲近,反而是我一手带大的。”
“???”贺融莫名其妙,不知道真定公主为什么忽然会提起这个。
见他面露茫然,真定公主道:“三郎,你若肯留下来,我将古辛许配给你,她是伽罗的妹妹,身上也有历代突厥可汗阿史那氏的血统,以你的能耐,将来必能成为西突厥可汗,再统一东西突厥,不比你在京城受人排挤冷落,要好太多吗?”
贺融微微蹙眉。
真定公主:“你很奇怪我是怎么猜到的?冒险远赴万里之遥的突厥,既有可能路上生病染疫,也有可能在突厥随时丢掉小命,这份差事,在普通官员看来,尚且是一份苦差吧,你堂堂皇孙,天家贵胄,却主动请缨来此,不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么?想建功立业有很多途径,不是非得拿命来犯险,你本该更是如此。”
贺融自嘲一笑:“公主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过你。”
真定公主:“我听说你是皇长子之子,但皇长子早年曾因故流放。”
贺融:“不错,正如公主所料,我生母因卷入逆案而背负罪名,我父亲又曾被陛下治罪,纵使身为皇孙,亦如公主当年一般,身不由己,如履薄冰。”
真定公主微微笑道:“那你不考虑我的提议吗?我并非在开玩笑,古辛你方才也见到了,她容貌虽谈不上沉鱼落雁,也是美人胚子了,你若肯留下,我定全力协助你登上可汗之位。”
贺融的目光,从真定公主脸上,移到自己手中的紫竹杖。
相对起来,西突厥地广人稀,固然贫瘠一些,却更是一片大有可为的天地,而中原……
他无法预料,等自己回到长安之后,迎接他们的,又将是怎么样一个局面。
……
“那你答应她了?!”
贺湛急着直接就要起来,冷不防伤手撞到床边,霎时疼得面容扭曲。
贺融还有心思嘲笑他:“你怎么越发毛躁了?”
贺湛:“这种事想想都荒唐,我三哥本来是过来出使的,谁知摇身一变,差点成了突厥人的女婿!”
贺融好整以暇:“怎么荒唐了,当突厥人的女婿不好吗?我见过公主想让我娶的女子了,对方是伽罗的妹妹,容貌不比我们见过的李遂安逊色多少,我若留下来,旁的不说,一个西突厥可汗就到手了,总比回去还要蝇营狗苟来得自在吧?”
贺湛更急了:“那我怎么办?陈谦他们怎么办!”
贺融:“没了我,你回去正可独揽功劳,再说刺杀伽罗,本来就是你的首功,陛下就算不给你封王,一个侯爵也是少不了的。”
贺湛顾不上其它,忙将他的手一把抓住不放:“三哥,你可别作弄我,咱们俩既是一起来的,自然得一起回去!”
贺融的手被他攥得吃痛,忍不住嘶了一声。
贺湛稍稍松开,却还是不肯放,生怕他凭空消失一般。
贺融只得道:“我没答应。”
贺湛半信半疑:“当真?”
贺融无奈:“公主的提议固然诱人,但还不足以让我舍下你们,留在这里。”
贺湛白他一眼:“要是那女子生得再美貌一些,你是不是就答应了?”
贺融往他头上敲了一记:“她就是貌若天仙,我也不答应,行了吧!”
贺湛忍不住咧开嘴:“这还差不多。”
贺融懒得和他说话,随手拿起一份羊皮卷看了起来。
真定公主执掌大权之后,许多琐事需要料理,贺融偶尔也帮忙做一些,薛潭则趁此在西突厥四处走,亲自测绘出一些西突厥的地形图,又陆续送回来给贺融。
虽然只有很少一部分,但于中原王朝而言,不啻一份极其宝贵的资料。
其实贺融也知道,光靠真定公主,根本不可能实现长治久安,只有当中原王朝足有强大,强大到周边各部族都不敢轻易冒犯时,那时候才能有真正的和平。
而这一切,很有可能需要通过一两场,甚至更多的大规模战争来实现,到时候薛潭测绘的这些地形图,就能派上大用场了。
贺湛凑过来,下巴搁在他肩膀上:“三哥,我觉得现在的东、突厥,比西突厥还要危险百倍。”
贺融还未来得及答他,外面便有鸿雁的声音匆匆响起:“三郎,公主请您过去,有急事。”
“怎么刚回来,又找!”贺湛嘀咕。
“我去看看。”贺融拍拍他,示意他挪开下巴,起身离开了。
贺湛撇撇嘴,躺下来对着羊皮卷发呆。
此时他还不知真定公主之所以急忙派人来喊贺融过去,是因为收到一个令人大为吃惊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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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章
甘州这地方原本不是中原与关外的最后一道屏障,但自从萧豫造反之后,甘州一下子就要面临来自凉州和东、西突厥的威胁,所幸自从几年前东、西突厥与萧豫联合三路南下入侵败退之后, 朝廷元气大伤, 对方同样也没好到哪里去,彼此相安无事至今。
因着此地的特殊, 原本其它边城顶多两三万的常驻军,甘州增加到了四万, 足以应付一次中等规模的攻防战。
但甘州刺史梁昱最近有点焦头烂额。
因为他无意中发现甘州军饷中竟有很大一部分不明不白地消失了,下层士兵拿到的军饷仅仅是他们应得的八成,中高层军官除了扣押下层士兵一部分的军饷之外, 还谎报士兵数目, 导致甘州守军向朝廷上报的军饷直接超出一倍有余。
这种吃空饷的行为在梁昱的前任就已经出现了,但几年下来,军中上下勾结, 竟然形成一套规则,将梁昱等甘州高级官吏都蒙在鼓里,直到前阵子,梁昱下令清查甘州各处粮仓,这才因缘际会牵扯出来,当时他看着账册,直接就被吓懵了,睁着眼睛坐了一夜之后,他写下奏疏连夜派人呈报朝廷,一面已经做好丢掉官帽的准备。
谁知正应了那句话:屋漏偏逢连夜雨。送奏疏的人刚刚出发没多久,突厥人就来了!
一个寻常的夜晚,当所有人都沉浸在梦乡里,巡城值夜的士兵也趁机偷偷打个瞌睡时,变故发生了。
接到消息的梁昱忙不迭从床上爬起来,赶忙下令手下士兵坚决抵抗,自己也亲自跑到城楼上督战。
此时正是夏末秋初,每年这个时候,突厥人经常会叩关劫掠一番,好过上一个肥年,各边城早已见怪不怪,有些将领为了打发突厥人,向朝廷交代,甚至主动交出一些粮食,突厥人则留下一些往年俘虏的奴隶,双方交换,好让彼此有个交代。
但这次突厥人好像来真的了,对方见一时攻不下城,非但没有败退而去,反倒变本加厉,加紧攻势,让张掖城渐渐有些支撑不住。
梁昱这才明白,当初萧豫和突厥人之所以没能攻破甘州,给人造成一种甘州坚不可摧的错觉,是因为当时有名将陈巍带着大军驻守于此,现在陈巍一走,突厥人不再忌惮,加上甘州名义上的四万守军,实际上真正能打仗的不过两万左右,而这两万守军,并非全部集中在首府张掖城中,而是分散驻守在甘州各地。
各种问题暴露出来,直接令张掖陷入危险的境地。
论治理州县,梁昱足以称得上能吏,但论行军打仗,梁昱就完全是外行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一面派人去京城求救,一面拼死抵抗,一夜过去,突厥人不减反增,城门倒还没被攻破,一小股突厥人却已经从城中另一处城墙薄弱的地方攻了进来,正与城中守军进行激烈巷战。
梁昱心中一时紧张,一时绝望,已经连最坏的打算都做好了,难免想起家中妻儿,心说幸好上任时没有将他们也接过来,否则一家子都要陪着他在此沦陷,又想到如果被突厥人破了城,自己就算死,也会背上罪名而死,家人就算苟活,说不定也要被判流放,苦日子还在后头。
如此心绪激荡之下,他却听见下属来报,说是突厥人不知何故,突然退兵了。
梁昱疑心自己听错了,又或者下属搞错了,忙又让人去探,可陆续得来的消息,让他不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突厥人真的退兵了,虽然也抢走了一些粮食,但在他们本来还可以再继续烧杀抢掠,占据了优势的情况下,居然主动离开。
指望突厥人良心发现,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梁昱觉得十分蹊跷,就派人去查,过了半个月,消息传来,他这才知道,早在东、突厥人来袭城之时,西突厥就有一支队伍从东、突厥后方奔袭而去,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伏念大怒,当即调兵回袭,这才是突厥人突然退兵的真相。
梁昱先是欣喜于东、西突厥“狗咬狗”,而后越想越不对劲,又想起贺湛带去西突厥的那一百多人手,不由惊疑交加。
贺湛自打离关之后,久无音讯,双方相隔遥远,消息滞后,每每隔了三五个月,才能得知对方三五个月前的消息,梁昱虽然时不时派人去打听,但时间一长,他心里也渐渐觉得,那一行人,没有几年是回不来的,甚至,很有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
尤其是在伽罗软禁了真定公主,即将成为西突厥下一任可汗的消息传来,梁昱更是叹息一声,为那个曾经有过几面之缘的贺融暗暗惋惜。
在他看来,对方除了身体有些残疾之外,不失少年英才,有勇有谋,可惜这世上许多事情,并不是又勇气去做,就一定能够成功的,只是贺氏兄弟二人贵为皇孙,远赴西域,却落得身死魂消的下场,实在令人遗憾。
然而现在,西突厥与中原本无交情,连真定公主都是前朝的公主,给朝廷添乱尚且不及,又怎么会去偷袭东、突厥,为甘州解围?
梁昱不免胡思乱想,在没有得到确切消息的情况下,他也不敢胡乱向朝廷汇报,就在此时,又有胡商自西域而来,从他们口中,梁昱才知道,几个月前西突厥又发生了一场政变,本是要登上大汗之位的伽罗,居然在继任大典上被刺杀而死,如今在位的新可汗叫鲁吉,据说是摩利可汗之前的可汗之子,而当家做主的,却是那位他本以为会对本朝恨之入骨的真定公主。
这下梁昱终于可以肯定,贺融他们此去,非但没有丢掉性命,反而立下旷世奇功,不仅帮助真定公主夺取大权,而且很可能还说服了真定公主,弃暗投明,接受朝廷的册封,进而又在甘州危难时,派人协助贺融等人,偷袭东、突厥后方,围魏救赵,将甘州从危机中解救出来!
梁昱激动不已,无论是与西突厥建交,说服真定公主归顺,还是带兵为甘州解围,这都是足以载入史册的功勋,贺融他们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竟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干出如此大事,怎能不令人又惊又喜?
他连忙派人搜查打听贺融一行人的下落,但张掖虽是边城,此去西突厥,毕竟还有一段艰难漫长的道路,并不是今日出去,明日就会有回音的。
梁昱派出去的人,直到他自己因军饷亏空一事负上失察之罪,被朝廷免职,也没能带回贺融他们的消息。
那么,贺融他们去了哪里,是否还活着?
这不仅是梁昱想要知道的,也是皇帝想要知道的。
距离贺融他们离开,整整已经过去两年,百姓的日子照旧要过,朝廷也照样要运转。
也许还有人时不时叨念起贺融他们,但次数已经越来越少,记挂的人也越来越少。
对于皇帝而言,今年过得并不愉快。
先是渝州等地传来春旱的消息,本以为入夏了,雨水充沛,旱灾也就解除了,谁知过了夏至,雨水增多,暴雨连天,导致黄河泛滥,淹没中下游良田农庄无数,百姓流离失所,紧接着又是洪涝过后引发的瘟疫,好不容易这些事情都过去,又传来突厥人突袭甘州张掖的消息。
皇帝糟心透了,接连几个晚上没有睡好,甚至还亲自去祭拜天地,下罪己诏。
换作平庸一些的帝王,也许破罐子破摔,得过且过,丢给臣下去烦心,自己就不管了,但文德帝不是这样的人,登基二十多年来,虽然谈不上事必躬亲,但在处理朝政的勤快上,他也算是称职了。
但有时候,一个王朝的兴衰与否,并非皇帝勤政与否就能决定的。
本朝到了文德帝这一代,也才第二位皇帝,按照一个朝代的正常寿命,这连鼎盛时期还未到,只是刚刚开始。朝中大臣,有周相这样的中流砥柱,也有张韬这种能征善战的武将,突厥人虽然势力庞大,虎视眈眈,但毕竟朝廷武力也没有脆弱到被人打一打就灭国的地步,总归是有输有赢。
照理说,皇帝本不必焦虑,但他内心深处却总有一层隐忧,日夜焦灼,以致于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皇帝宿在紫宸殿后殿,没有叫任何妃嫔侍寝,合眼半夜,明明身体已经很疲惫,神智上却依旧清醒,他能听见马宏守在外头,尽量放轻的脚步,能听见外头禁军巡视时刻意压低的交谈,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轻轻叹息一声,皇帝翻身坐起,下榻穿鞋。
马宏听见动静,连忙推门进来:“陛下,您又睡不着了?”
皇帝嗯了一声:“陪朕出去走走。”
马宏担忧道:“陛下,您这样下去,龙体怎么吃得消,不如让太医过来看看……”
皇帝不耐:“太医若是有用,朕何至于现在还无法入睡?他们开的那些安神丸,吃了跟没吃一样,又说静养静养,朕日理万机,要是能静养,那奏疏谁来批,朝议谁去上?”
马宏不敢再劝,忙过来帮他穿衣穿鞋。
“别惊动别人,就我们俩,等会儿一大帮人又拥过来,闹哄哄的,让朕头疼!”皇帝道。
马宏轻应一声,扶着皇帝往外走。
“夜深露重,小人去拿件披风来。”
皇帝:“不必了,还未到中秋,天气不算凉。”
马宏只好将披风挂在手肘,以备可以随时给皇帝添衣。
两人从紫宸殿后面出去,一路往东,沿着太液池的方向漫步。
马宏忧心忡忡:“陛下夙兴夜寐,难得好眠,还请保重龙体为好。”
皇帝没好气:“朕也想睡,睡不着,有什么法子!”
马宏:“太医也说了,陛下这是忧思所致。”
皇帝叹一声:“不由得朕不忧思,不多想,朕已过耳顺之年,还不知有几年好活,却有许多事没安排好,怎能让朕不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