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亏他跟陆庆见机得快,不然现在躺在地上的,就是他们了。
林淼走到周致身旁,不耐烦道:“赶紧带着你爹走,还想让我们帮忙收尸吗?”
周致仗着刚才怒发冲冠的血气,敢于对贺融直呼其名,哪怕他心里原本也瞧不上这个安王,但现在面对林淼明晃晃的刀锋,他赫然想起这把刀连他父亲都敢杀,自然也不会将他放在眼里,那股血气陡然就消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笼罩全身的惧意。
“我、我一个人搬不动……”周致咬咬牙,“我得将外头的人叫进来帮忙!”
林淼看了他一眼,招手让仆从去把被拦在外面的周家下人叫进来。
且不说周恕竖着出门,横着回家,对周家而言无异惊天动地的震荡,余丰被请到偏厅时,只觉砰砰乱跳的心还没恢复过来,眼前老晃过周恕胸口喷血的模样。
“茂林喝口茶压压惊吧。”
有人说道,将茶杯递到余丰面前,他神情恍惚地接过来喝一口,才发现这茶杯是薛潭递给他的。
薛潭的官位高他何止半品,虽说对方现在为了安王,甘愿放弃六部尚书之位,追随至此,身上只有一个虚衔,但余丰也不敢怠慢,忙起身道:“何劳薛将军亲手送茶,我自己来就好!”
“殿下看你现在神思不属,这样回去也没法办公,不如现在这里稍息,等心情平复了再回去也不迟。”薛潭朝他促狭一笑,“你放心,殿下没有扣押你为质的意思。”
余丰苦笑:“薛将军就别拿我开玩笑了,是我胆小没用,没能帮殿下分忧,自上任以来,庸庸碌碌,一事无成,如今还要殿下来收拾残局,惭愧,惭愧!”
他这番羞愧之情倒不似作假,当今官场上,像余丰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他们良心犹存,不至于同流合污,胡天胡地,但又提不起勇气大刀阔斧,与旧势力为敌,只能安于现状,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余丰比其他庸官好一点,因为他也曾想过整治这些商户,只是后来被倒打一耙,告状不成反被治罪,这才心灰意冷,得过且过。
薛潭明白,刚正不阿的硬骨头固然有,但实在少之又少,而余丰这样的,又实在是太多,若没有一番彻头彻尾的洗练,他们只会日复一日,成为庸官中的一员,如今余丰能有羞愧之心,可见还不算无药可救,再换一个人来当灵州刺史,未必就比余丰更好。
“事到如今,茂林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余丰连连点头:“我回去之后,立马就让人去周家,监督他们赶紧将这些年来贪赃枉法,私吞军饷的那些钱都吐出来,以免有人狗急跳墙,暗中做鬼,陆家范家那边,我也会派人盯着!”
薛潭笑道:“那就有劳你了。很多人都说,殿下这么急着从三家手里捞钱,无非是想中饱私囊。”
余丰叹道:“薛将军不必将市井小人的流言放在心上,若殿下真是为了一己之私,又何必闹出这么大动静?只需吓唬吓唬三家,迫他们拿出些钱来消灾,就都皆大欢喜了。依我看,殿下怕是想重练灵州府兵吧?”
这余丰总算还不昏聩。薛潭点点头:“朝廷国库空虚,已经拨不下钱粮了,灵州毗邻□□厥,随时都有被进犯的可能,若被突厥人知道灵州府兵现在不堪一击,恐怕早就过来了,但往年夏末秋初,都是突厥人犯边的时候,殿下不能不提前做好准备,军饷被谁私吞,就要从谁口中吐出来。”
这一番话让余丰愣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意识到,灵州的天可能要变了。
认为灵州要变天的不止余丰一个,作为贺融的兄弟,太子与纪王比周恕等人更了解他,周家上京告状之后,贺秀就亲自手书,派人送来给贺融,说明自己绝无偏袒的立场,但也希望弟弟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放陆家一条生路,不要太狠。
信贺融收到了,但这绝不是他手下留情的原因。在贺融看来,陆庆足够识时务,回去之后不过一天,立马凑齐十五万钱,亲自送到都督府来,恭恭敬敬,笑容满面,话里话外都是想与安王交好之意,范轩也是一样,所以贺融可以放他们一马,只杀一个周恕也就够了。
在周恕死后的第三天,天使终于到了,对方叫王志,是宣政殿内侍,与他同行的还有已故老丞相周瑛的侄儿周璧——对方想必是来为周恕撑场子的。
谁知两人紧赶慢赶到了灵州,才知道周恕的尸体已经凉了三天了,当下不由大吃一惊。
眼见周家门口的白幡和几乎哭晕过去的周家人,周璧气得声音都变了:“安王欺人太甚!”
周致看见周璧这位远房堂兄,就像看见救星似的,登时扑过来大声诉苦:“堂兄,我爹死得冤啊,求你一定要为我们主持公道!”
周璧扭头看王志:“王内侍,您也瞧见了,安王这是抗旨不遵,无视圣上!”
贺融对此也有自己的说法。
他没有让人在城门口迎接两人,而是任由他们先被周家的人截走,自然不惧周家的人告状,也是给两名京城来使一个心理准备。
见周璧愤愤然过来兴师问罪,他笑了一下,心里还有点可惜,想道周家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如果周瑛还在世,一定不会让自家子侄来这一趟。
“周恕侵吞军饷,罪证确凿,这些年来,也没少与前任刺史周阅、冯慈等人互相勾结,为非作歹,陆庆范轩二人知错就改,愿以巨资赎罪,我自然可以网开一面,而周恕拒不悔改,死有余辜,来龙去脉,我已上奏陛下,说得清楚明白。不过,我并不知道陛下会颁下圣旨,要求押送周恕他们回京审问,若早知道,我肯定刀下留人了,这真是太不巧了。”
贺融说得慢条斯理,不愠不火,但周璧压根就不相信他事先完全不知情。
王志为难道:“殿下,小人恐怕回去没法交代……”
跟周璧不同,周恕死活跟王志无关,他只担心自己的差事完不成,回去要被追究责任。
贺融神色自若道:“你就实话实说好了,我自会上疏向陛下陈情的。二位远道而来辛苦了,今日不如就在都督府歇下,过两日再启程回去吧。”
周璧道:“多谢殿下,不过既然我在城中有亲戚可以落脚,还是住在他们家比较合适,就不叨扰殿下了。”
贺融也没强留,伸手一引:“慢走不送。”
周璧面色难看地离开了,王志担忧道:“殿下此举,恐怕得罪了周家啊!”
他是当年先帝跟前红人马宏的徒弟,说起来与贺融还有几分香火情。
贺融笑了一下:“他们能做的,无非是在陛下面前给我上眼药,又或者是暗地里给我下绊子罢了。”
灵州本身就是偏远之地,他连南夷都去过,说句难听的,已经贬无可贬,当初自请来此,嘉祐帝总觉得亏欠于他,这次出了这么一桩事情,父亲顶多生一顿气,将他申饬一通,总不至于为了这件事就将他除爵,贺融并不是很担心。
至于周家这些高门世家,想要做事,就总会与他们对上,这是迟早的,世上没有真正的两全其美,只能根据轻重来选择与舍弃。
送走周、王二人,贺融终于收到贺湛的来信。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才能写到炸弹了,干脆大王喵先剧透下吧……是东、突厥那边有大动作了,而且是特别大的动作~
第125章
许多人都觉得贺融命途多舛:他幼年失母, 被流放了整整十一年,吃糠咽菜,家徒四壁,好不容易恢复了身份, 又得四处奔波, 自己还想不开,要了灵州这么一块封地,不仅腿脚有问题,可能连脑子都有问题。
但在薛潭看来, 贺融并不觉得自己苦, 他有可以交心的朋友, 有可以性命相托的兄弟,灵州虽然远离长安,却是可以做事的地方。外人眼里不苟言笑, 杀伐果断, 甚至有些令人畏惧的安王,其实并不喜欢摆架子, 私下就连张泽都敢跟他没大没小地开玩笑;如孙翎, 在高长宁面前战战兢兢,到了安王面前, 却反倒能够放松下来。
满朝文武,上至皇子,下至群臣,群贤济济, 当然也不乏目光长远,洞悉先机之辈,却难免囿于党争与门第之见,即使想要有所作为,也如脚戴镣铐,匍匐前行,事倍功半。
更多人不舍得离开长安这等繁华之地,更不愿离开那个热闹非凡的名利场,放眼朝堂,像贺融这样敢于决然放弃长安一切,只身远赴灵州的人,寥寥无几,并非贺融的才智冠绝天下,而是别人没有他这一份决绝。
薛潭却觉得,这就是安王的魅力,就连他这样内心高傲的人,也愿收敛起满身不合时宜的毛刺,心甘情愿追随安王来到灵州。
许多上位者喜欢给下属画一幅宏图,许下漫天的荣华富贵,让他们去冲锋陷阵,安王只会亲身在前面走一段,再回过头,告诉你这条路走下去没有错。
刚到灵州的半年里,贺融什么也没干,每天过得比刺史府的门客还要闲,起初倒也就罢了,时日一长,连余丰都以为安王殿下真就是过来养老的,只有薛潭他们知道,所有蛰伏与隐忍,都是为了养精蓄锐,只有彻底让那些人放下警惕,才能顺利搜集证据,一举拿下。
所以当周家的罚金也运入都督府时,众人都笑开了花。
张泽更是围着那一车粮食啧啧出声:“我还以为周家会拿陈米凑数,没想到他们还真舍得,全都是去年才收的!”
高长宁抿唇一笑:“吃一堑,长一智,他们已经作了一回死,怎么还敢作第二回?”
周致的确交得不情不愿,但老爹刚死,连头七都还没过,安王连圣旨都能阳奉阴违,他倒是想去长安告状,怕就怕人还没出城,就已经身首异处。连王志与周璧这两位天子钦差与周家来使,都拿安王没办法,周致不想也不敢再试探安王的底线,这回很爽快就把钱粮交了,也不敢再做什么手脚。
三大家乖乖俯首,都督府一下子成了丰收的海洋,众人都欢天喜地,只差张灯结彩了,氛围比起过年也不逊几分。
孙翎头一回领教到安王的手段,虽说当年害死她父亲的前前任刺史周阅已死,不可能再手刃仇人,但看着周范陆三家吃瘪,她也有种出了恶气的快感,再想起父亲坟茔早已芳草萋萋,青苔浸石,不由得眼角湿润,感慨万千。
张泽清点粮饷,一边询问正在看岭南来信的安王:“殿下,如今粮价看涨,要不要让周致把金银都换成粮食?”
贺融从信上分出一点儿注意力给他,瞥他一眼,复又低头看信。
“不,金银要拿去买甲胄武器冬衣,还要拿来加固城池。茂林,你前些日子与鱼深去南城察看,是否说过城墙有损?”
“啊,对!”余丰冷不防被点名,忙起身回应,“灵州城自前朝武帝年间建成以来,历三百年风雨而今,有几处看似还牢固,实际上已经风蚀日晒,脆弱不堪,须得尽快重修加固!”
贺融嗯了一声:“你先看看需要多少钱,回头拟个方案,到我这儿来领钱,然后开始动工吧。”
余丰没想到安王这么爽快,这满眼金银晃得他眼都花了,心也跟着摇荡几分,安王却说舍就舍,眼也不眨一下。
薛潭笑道:“兴王殿下寄来的信,是开花了不成?值得让您这样反反复复浏览再三,殿下快给我说说兴王殿下有何秘诀,往后我出门在外,也给您写信!”
贺融终于放下手中的信,大发慈悲施舍了他一眼。
“五郎给我写了几道食谱,是岭南做法,而且都是甜食。”
“……”薛潭明白了,敢情兴王这还是打蛇打七寸,啊不,是戳中对方的软肋了。
薛潭摸摸鼻子,他对甜食没什么嗜好,对酒倒是颇有研究,可惜安王不嗜酒,来到灵州之后,周围也没什么酒友,薛潭有时只好自斟自饮,过把小瘾。
“岭南大体顺利,五郎与谭今他们做得很好,南夷百姓融入中原的时日要长一些,不过只要五年十年,等到这一批从小熟读汉家礼仪诗书的南夷孩童长大,自然而然会对中原产生孺慕与亲近感。”贺融将信递给薛潭。
那信中除了公事之外,不乏兴王殿下十分私人化的遣词造句,诸如“见枇杷结果,甚念三哥”,“吃荔枝宴,念三哥若在此,定不胜欢喜”云云,直接把安王殿下烘托成一个大吃货,薛潭一边看一边嘴皮子抽抽,不得不从字里行间挑出与政务有关的部分,直接跳过那些让人哭笑不得的内容。
“信上说,四殿下已经启程离开广州,想必三五个月,就能到达这里了吧。”薛潭跟贺僖甚少交往,但从对方所作所为,不难得知这位四皇子也是个妙人。这样一位妙人来到灵州,那往后自己说不定也有酒友了。
贺融却摇头道:“你太不了解他了,他好不容易离开广州,海阔天空,肯定到处跑,说不定就跑蜀中去了,虽说早晚会来这里,不过三五个月,起码得换成三五年。”
事实证明,安王对这位弟弟的了解,实在比薛潭深得多,两个月过去,岭南那边又来了信,贺湛果然说贺僖早就离开广州上路了,但贺融至今仍未收到贺僖的只言片语,可见贺四郎早就不知游荡到何方去了。
闲话不提,钱粮到手,贺融就开始让人抓紧开始练兵和城墙的加固修筑。
灵州目前府兵实际数目不足四成,但这四成里头,其实也有很大的水分,上回贺融当众杀了一批人,能让那些想要混日子的警醒一下,然而还得补充新兵员,加紧操练老兵。他将这件事交给林淼和张泽,后者虽然平时懒散,但在禁军那么多年,日子也不算白混,很多禁军里的操练项目和考核标准,都可以用在府兵里。
这两人一张一弛,将那些士兵练得死去活来,哭爹喊娘,但随着军饷到位,军中伙食品质提升,饭菜给足,连过冬的棉衣都比往年厚了不少,大家吃亏归吃苦,却也觉得自从安王殿下来了之后,他们的待遇都好上不少,便都咬牙忍下。
其中固然也有以往偷懒惯了,一时吃不了苦,在军中怂恿哗变的,但很快就被告发上去,林淼对这种人毫不留情,直接几十军棍打下去,逐出军营,别说抚恤金了,已经发下去的那些棉衣,通通都要收回,如此杀鸡儆猴两回,就没人再敢生事了。
两个多月过去,府兵训练已经小有成效,中间端午和中元节,贺融都没有许假,宁可加伙食,也要让士兵们照常操练,这并非他丧心病狂,而是在他内心深处,一直担心突厥人不知何时就会攻打灵州,尤其夏末秋初,万物萧瑟之时,游牧民族为了准备过冬,更会趁机劫掠一把。
以往甘州和灵州这两个军事重镇,是突厥人最喜欢攻打的地方,但现在甘州有陈巍,突厥人不大敢进犯,很可能会盯上灵州,所以贺融不敢有丝毫松懈。
他与薛潭等人私底下还曾对着舆图,模拟突厥人最有可能的进攻路线,又假设了突厥人兵临城下时的几种守城方案,但所有人都没想到,七月底,□□厥的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兵,目标却不是灵州,更不是中原任何一座边城。
而是西突厥。
探子来报与真定公主的求援几乎同时到达。
被真定公主派来求援的使者也是老熟人了,当年贺融前往王庭去见真定公主时,贺湛则在焉耆城见到了何图,对方是真定公主派驻在焉耆城的官员,真定公主最后能成功□□,也少不了何图居中联络之功。
暌违数载,何图乌黑两鬓也染上了霜白,他满脸急切之色地恳求贺融:“殿下,还求您念在与我们公主的结盟之义上,发兵救援西突厥!伏念可汗此番去势汹汹,意欲统一突厥,西突厥无法与之抗衡,若有中原能首尾相应,两面夹击,必然能打败□□厥,而西突厥之困也能解除!”
贺融从来没有忘记真定公主,虽然两人的结盟合乎国与国之间的利益,但当年这件事,也成就了贺融的首功,更何况他答应过真定公主,中原永远是她的后盾,总不能现在用不上人家了,就单方面撕毁协议。
但灵州的事情,贺融可以灵活变通,出兵突厥,却已经超过了他的权限,不过贺融还是点点头,对何图道:“你放心,我立刻上奏朝廷,请朝廷发兵!”
他说到做到,连夜写了奏疏,令人快马加鞭送往京城,不过长安那边也有边城探子提前两日赶至,向嘉祐帝汇报了这个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