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日上三竿,听到这样的话,周玉翠竟是有些错愕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年中得了空,抑或是正巧经过姑苏时,谢英便带着他来拜访吴骏。每每到了这个时候,草庐里就格外热闹,上门来告状的苦主几乎要踏破门槛。
“昨天你说的事儿我已经替你办好了……没什么事的话,我回去再睡一会……”
眼看那小鬼从椅子上跳下来转身往卧室走去,周玉翠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来意,慌忙拦住了他,“等等!我正是为这桩事来的!小弟弟,你把那簪子丢到哪里去了?”
“阿准……你又闯祸了?”陆玄青在边上听到,大吃一惊,“你爹再过两天就要回来了,被他知道的话……”
谢英因公事要去杭州一趟,思来想去,觉得带着儿子前去实在容易惹是生非,就把谢准留在吴骏这里住几天。但这对于谢准来说,无非就是将惹是生非的场合从杭州换到了姑苏而已,没什么大的区别。
“我没有闯祸……”谢准委屈地辩解道,“周姐姐那天说她不要这簪子了,我就替她扔了,周姐姐还说过,让我扔得越远越好呢……”
周玉翠只得苦笑了,因为她确实说过那样的话,只不过,她未曾料到那平日里古灵精怪的小子居然在这件事情上如此实在……
“周掌柜啊,听说你女儿玉翠被当铺的陈家公子看上啦?”
“真的啊?周掌柜你有福气的,养了个那么好的女儿,这下,要和城里的首富结亲家了。什么时候办喜事啊?记得请我们这些乡邻吃酒啊。”
“不过哦,听说陈家老爷脾气很怪的,玉翠啊,你嫁过去了怕是要好好巴结公公才行,?1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蠡思蚁备灸炎鲟蕖!?br /> “怕什么,玉翠又能干长得又标致,而且看这样子一定好生养……到时候生两三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还怕讨不到公公欢心?”
小小的铺子里,各式各样的声音一时间不绝于耳。她看到父亲陪着笑脸不断地点头,突然觉得心里气不打一处来。周掌柜得的是痨病,那些乡邻平日里都是不上门的,此时却忙不迭地赶来巴结……这一切,皆是因为那些三姑六婆口中的那位陈家公子。
虽说现在家境天差地别,但小时候住在同一条街上,那陈轩她是自打小时候起就认识的。不仅如此,陈轩小时候性格懦弱加上体弱多病,直到十一二岁时还是矮她一头,她自幼便性子倔强主意也多,便护着他不让别人欺负。久而久之,陈轩对她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这让她的心里不免有一种被崇拜的满足感。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陈家老爷性情古怪乃至于不近人情,但是于当铺经营上实在是有一套。没几年间,当铺生意越做越大,也搬出了那条街,而周家却还是守着那经年失修的小药铺度日。尤其是这两年她母亲去世,父亲又得了那治也治不好的痨病,两人之间的差距也越来越远。
她知道,陈轩对她有意,但她性格要强,实在是受不了旁人的指指戳戳。随着年纪一天天大起来,门不当户不对的问题也愈发显现——毕竟,只有什么都不懂的时候,才会除了对方什么都不在意。
那边厢,众人犹在不住地向周掌柜贺喜,她心里的火气也越来越大。正当她准备下逐客令时,却听到角落里传来什么东西掉到地上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小孩子的“哎呀”声。
她吃了一惊,正欲去看时,鼻子里陡然闻到一股恶臭,那恶臭很快就弥漫开来,屋子里的众人纷纷掩鼻:“周掌柜,你们家里这是什么味道……”
“阿准,你怎么把臭菜缸打翻在人家家里了!”
那是经常来店里抓药的陆玄青的声音,她向那角落里望去,只见陆玄青身后跟着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孩,样子生得清秀,唯独那一双眼睛端的是灵动无比。陆玄青手忙脚乱地收拾着,那小孩便也一同蹲下来用手抓那坛子里流出来的臭冬瓜。只是他抓得似乎过于用力了些,冬瓜被抓得粉身碎骨,那恶臭味随风飘向店堂内众人的位置,一时间挥之不去。
“好臭……”众人被那恶臭熏得晕头转向,陆续起身告辞了。片刻,店堂里就只剩下他们父女,还有陆玄青和那个导致这一幕的罪魁祸首。
“周姑娘,对不起……”陆玄青一迭声地道歉,那小孩也把头埋得更低了,只是从他脸上的神情压根看不出有什么悔改之意,倒像是在想下回干了类似的事情不能被人抓现行。
她看着空空荡荡的店堂,竟不知何故心情好了起来,拿过扫帚道:“陆公子客气了,来的都是客人,哪里有让客人收拾的道理……爹,拿点水给他们洗洗手吧。”
周掌柜向来对女儿言听计从,当即去后院打了水给他们洗手。那小孩好不容易被陆玄青抓着在水盆里洗净了一只手,又把另一只手按进水盆。正在这时,他那对灵活的眸子瞥见了柜台上的一个锦盒:“周姐姐,这是什么?”
看到那锦盒,她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刚刚轻松下来的心瞬间又沉了下去——那是陈轩走时留下来的。锦盒里静静躺着一枚簪子,那簪子式样古朴,簪头镶着一颗指腹大小的翡翠,一眼便知是贵重之物。她不肯收,陈轩硬是要留下来,说什么也拦不住,她为此还和他红了脸。
“那东西……”她抿紧了嘴唇,小声道,“我不要了。”
“不要了?”那小孩用湿漉漉的手抓起了锦盒,“那我替姐姐扔了吧?”
“好呀,”她随口答道,“扔得越远越好……”
“所以你就……真的……”陆玄青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扔了?”
他见过那簪子,想来价值不菲,但对于谢准来说,不管是玛瑙还是翡翠,无非就是一块破石头罢了,也许,如果形状好的话,还可以用来打水漂。
“对啊,”说这话时,谢准脸上写满了成就感,“扔得可远了。”
“扔到哪里去了?”周玉翠急忙问道。就在昨天晚上,她终于听说了那簪子的来历——那是陈轩过世的娘留给他,准备让他给未来儿媳妇的。她不想收,但那么贵重的东西,怎么说也该完璧归赵才对。但她四处寻找,却已经找不到那簪盒了,父女二人反复回想之下,才想起那天有这么一件事。
“我想想……我跑了很久,最后看到一所房子,里面一个人也没有都是杂草,我想那里大概够远了,就扔在那里了,对了,那房子门上还挂了一块匾,上面写了两个字……”谢准绞尽脑汁地回忆着,终于想了起来,“我……草……”
“那是什么?”陆玄青考虑了片刻,皱了皱眉,“阿准,那两个字念‘义庄’(義莊)”
“阿青哥哥,你数钱做什么?”
看着谢准探头探脑地向这边张望,陆玄青叹了口气,继续专心点着盒子里那几个为数不多的铜板。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虽然纯属无妄之灾,但谢英毕竟把儿子托付给了他们师徒,再加上周玉翠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他总归得想办法替谢准善后。
“十……二十……三十……二两六钱……”
数来数去,也只有不到三两银子,多数几次也不会变多的——他那点积蓄,在元廷秀在的时候三天两头被借去,也从来没见还过。这会虽然三不五时替人看诊,但吴骏身体不好时常需要抓药,也攒不下来那许多。
——为什么一个两个,都是这幅不省心的样子呢……
那块翡翠个头不小,想来这点钱怕是不够的,但也只能去城里碰碰运气了。他站起身,谢准像块狗皮膏药似地贴了过来。“阿青哥哥,你去哪里呀?”
“去买支簪子赔给周姑娘。”他警惕地打量了谢准一眼,“今天不去什么热闹的地方,不许再跟来了。”
“我知道!”谢准抓住他的手臂来回晃动,一脸诚恳,“祸是我闯的,我是想跟你一起去买簪子赔给周姐姐!”
“别晃了……”陆玄青被他晃得头都晕了,“先说好,今天不去听说书,不去看耍把戏,也不去河滩上捡石头打水漂。”
“不去不去!”谢准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答应得这么快,陆玄青心里隐隐有点忐忑。
或许是郊外风大,或许是心里害怕,走到义庄门口,周玉翠便感觉到一阵阵阴气逼人。
她一向要强,但是偏偏怕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这义庄本来是给无家可归的老弱病残有口饭吃的地方,后来建这义庄的人家无钱修缮维护了,就变成了附近的穷人家下葬前停尸的地方。墙面年久失修,风一刮,从那墙上的缝隙里发出的响声宛如呜咽,听得她脊背一阵阵发凉。
她忍着内心的恐惧,在义庄四处搜寻了一圈,杂草丛生的庄子里哪里是一时半会就找得完的,面上一圈没有看到,她不得不翻开草丛仔仔细细地寻找。
——这小鬼,到底扔到哪里去了……
她正蹲在地上找着,肩上冷不丁地被人拍了一下,她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便跌坐在了地上。
“玉翠,是我……你不会以为我是鬼吧?”
头顶上方传来的声音再熟悉不过,她抬起头,小心翼翼地从指缝里往外看去,定睛又看了一眼,确信那是陈轩而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化身的,这才放心地松开了手。
“我知道,你从小就怕鬼……”陈轩蹲下来,安慰似地拍着她的背,“没事了……没事了……有我在……”
“你……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她惊魂甫定,盯着对方的脸看了好久,好像是生怕对方突然变成什么东西似的。
“我去店里找你,听一个小孩说你来义庄找那簪子。”陈轩望着她,笑了起来,“你那么看重那簪子,我心里高兴得很。”
“不是……”她觉得对方或许有所误解,“那是你娘留给儿媳妇的,我……我得找回来还给你。”
“你若是不要,就别找了,”陈轩说,“既然是给儿媳妇的,你又不收,我要那簪子派什么用处。”
“别那么说!”她着急了,“你们陈家有钱有势,要什么样的儿媳妇没有,你……你留着送给你未来的娘子也是好的。”
“送给未来的娘子,”他望着她,一字一顿地说,“玉翠,就是送给你。除了你,我谁都不想送……我已经和爹说好了,爹已经点头了。”
“你爹点头了?”她有些惊讶,在她心目中,那陈家老爷向来性格古怪又不通情理,她难以想象陈家老爷会那么轻易地点头,“可是,我家里……”
“别说什么我家,也别说你家……只要你愿意嫁,旁人说什么,都只是旁人的事情。你是嫁给我,不是嫁给陈家,更不是嫁给那些人。玉翠,这是你和我之间的事情,”陈轩握住她的手,低声而坚定地重复了一遍,“只有你和我。”
她抬起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好像她是生平第一次认识他一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个总是站在她身后,永远矮她一头的玩伴已经长成了大人的模样,那模样既熟悉又陌生,好像比她记忆中又多了些别的东西——那是一个男人当着他心爱的女人面前的样子。她就那样看着他,直到他用忐忑的声音问了一句:“玉翠……你愿意嫁我吗?”
视线对上,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他那混杂着期待和不安的眼神,不禁笑了出来:“这件事,先等会再说……我还有一件事,倒是要你帮我一起办的。”
“什么事?”
“把那支簪子找出来……”她笑意盈盈,眼中却带上了几丝温柔的神色,“那是我的簪子。”
陈轩一怔,及至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得大喜过望,“玉翠,你是说……”
“还愣着干什么?不赶快找的话,太阳都要下山了。”她站起身来,环顾了一圈,四周已经都找过了,那么剩下来的地方只有……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她原先心存侥幸,因此没有去那停着尸体的房间。此刻找遍了整个义庄,也只有那个房间了。她心中犹豫之际,陈轩上来拉住了她的手。
“我跟你一起进去,别怕。”
不知怎地,手心的温度传来,她心里一下子踏实了很多,便任由他牵着自己往那间屋子走去。门扉一开,屋内的阴寒之气传来,她有些紧张,却看到陈轩径自走到门边的草垛前,从草垛下翻出了那个簪盒。
“那个小鬼……”他笑道,“虽说鬼灵精怪,毕竟还是不敢去碰尸体。”
“谁不敢碰尸体了……”谢准小声嘟囔着,给自己壮了壮胆,随后推门进去。他等了好久,那两个人终于走远了,跟着天也黑了。但他还是执意留在这里,因为陈轩最后的那句话。
——此时此刻,陆玄青应该正在姑苏城里急得团团转吧。不过想到对方是从来不会光火的性格,也不会去他爹那里告状,他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
他伸手去掀那遮盖尸体的凉席,一阵风忽然吹过,他感觉脚下有什么东西在动,定睛一看,一条蛇正缓缓从他脚背上游过。
——爹……你在哪里……
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能动,否则便会惊到那条蛇,但从脚背上传来的触感着实令他脊背发麻。正在此时,他看到了另一条蛇正从那覆盖尸体的凉席下面游出来。不……似乎还不止一条蛇……还有蜈蚣、虫子等等他叫不上名字的东西。
他突然有些后悔来了这里,但他既然来了,就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他的手正要伸到凉席上之际,一个声音忽然从头顶上传来:
“别动那东西,不然,杨先生怕是会生气的。”
“……鬼啊!”
活见鬼的惊恐感一时间战胜了对于毒蛇的恐惧感,他夺门而出,却在门槛上绊了一跤,扑通摔倒在地。这时,一个人飞身而下,落在他面前。在周围一片阴森的夜色之中,那个人的模样看起来竟不像是凡世中人。
“我受人之托,在这里替他看着尸蛊……”那个人道,“原以为能看到尸蛊炼成的样子,没想到尸蛊没有看到,倒是看到了个不速之客。”
他忽然不害怕了,因为他看到了对方的脸。如果是那样好看的话,是人是鬼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样想着,他坐起了身,这才发觉口中竟有些血腥味,便用手背抹了抹。对方看到他手背上抹出的血迹,皱了皱眉,走到他跟前,
不由分说地端起他的脸查看了一番,最后,从地上捡起一颗乳白色的牙齿。“只是换牙了而已。”
他闻言,用舌头一舔,果然下牙床处缺了一小块,不由得惊慌起来:“牙齿……掉了……”
“怕什么,以后还会长的。来,把牙齿扔到房顶上……”那个人把牙齿放到他手里,语气宛如循循善诱一般,“扔的时候要站直……对,把脚并拢。”
牙齿缺了一块,他说话也有些含糊:“为什么?”
“这样新长出来的牙齿才会整齐。”那个人笑了笑,微笑的模样让他怔了一下。他将信将疑,却还是依言往房顶上扔了一下,但那屋檐太滑,扔上去又掉了下来。几次三番之后,对方终于开口道:“算了……拿好牙齿。”
“一会要扔,一会不要扔,到底要怎么……”他话音未落,突然被人一把抱起,紧接着便纵轻功上了屋顶。
“放在这里就可以了。”那个人说。
他拿着牙,前前后后打量了一圈,最后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块平整的瓦片里。那个人透过瓦片的缝隙,向屋内看了看。“好了……差不多是时候了。”
“什么时候?”
对方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地从背着的包裹中取出一张琴,手指一张,架好了琴弦。
“今夜之后,便忘了这件事吧。”
“这地方我小时候来过……那时候可是比现在破败多了。”
谢准躺在房顶上看着天空。十多年前,城里开当铺的陈家少爷娶了药铺的周姑娘。几经辗转,当年的陈家少爷已经成了陈家老爷,于当铺经营上颇为得法,生意做得有声有色。这些年,夫妻二人开始出资翻修这间义庄,据陈老爷说,那间义庄是他们夫妻二人定情之所,于他们的意义不凡,再加上这些年来不少人流离失所,也需要个安置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