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虽是小雪,但却是愈来愈隆盛了。雪花落在了温宁安头顶与肩膀上, 微微堆积。夜晚的寒风也很凛冽, 将温宁安的长发与衣袖吹得翻飞。
见温宁安双唇干裂泛白, 脸上也一片素色,福彻随即让下人取来了深黑的外衣。
“殿下,我们进去吧?”
温宁安缓缓道:“怀天他练灭阳白骨,是为了我……”
还记得从前,封骐吻着他的额头, 嬉笑着将所有错误都揽到了自个儿身上笑道:“还不是因为年轻气盛,想要一步登天而行差踏错。”
还有更久以前,两人被绑架之时他被下了毒,封骐便抱着他神色慌张道:“喂!你可不许死,你说了要助我登基。我可不想像我父皇那般,自己一个人当皇帝,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福彻愣了愣,将大衣披在温宁安身上推搡着道:“殿下,小太子块冻坏了,我们进去吧……”
温宁安巍然不动,木然道:“都是因我而起。”
福彻忧心忡忡道:“先皇在天之灵,若是见到殿下这幅摸样也不会安息的。”
“疼……”
“殿下?”
温宁安抽气道:“我很疼。”
福彻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温宁安,只得颤声提醒道:“殿下,明日还要早起参加册封典礼。殿下自己说了,李家可能会明日动手,这夜已经很深了,切莫胡思乱想……”
“无影。”
一个黑衣人随即在温宁安身旁出现。
温宁安道:“将福公公带下去休息。”
看了看脚下不停“呜呜”叫的两小只,温宁安补充道:“将星星与亮亮也带回殿中。”
福彻被拖走了,任凭怎么呼喊温宁安也不为所动,不知是故意无视还是当真听不见了。
实际上温宁安脑中此刻一片混乱,耳旁只有呼呼的风声。不冻一冻冷静,他怕自己当真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
绝烟崖那儿至今还未传来消息,尸首都找不回了,早该便明白无需再心存留念。
心底仿佛被人撕开一个大口子,此刻身旁冷风不停灌入,温宁安不禁微微蜷缩着身子。
再没有人会靠在他身边耍赖般对他说胡话,逮到机会便要趁机占便宜揩油。没有人会为了他发怒失控做出格之事,又为了他放下帝王之尊扑哧扑哧地跑到了边疆。
从此也再没有人会为了他不顾自己的安危,既不惧灭阳白骨也不怕悬崖粉身碎骨。
封骐对待自己的态度一直在变化,因为自己而变。但温宁安从来便没变,他一直一直便如此喜欢着,深爱着……
“呵……”
雪很凉。到处一片雪白,四处寒霜。白色中有一抹乌黑,立于这天地之中,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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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西王凤长欢的帐篷内有些混乱,一群太医与提着热水湿布的下人来来回回忙碌。虽然人多,但除了脚步声与器具碰撞声外无人敢开口,只因凤长欢坐在床边,脸上的神情实在太渗人了。
封骏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意识有些迷离,太医正给他止血与压毒准备拔箭。
“皇上,放箭偷袭的刺客已经抓到了。”
听了影卫的话,凤长欢颔首道:“知道了,拿去喂狗。”
听了凤长欢的话,那些太医便忍不住颤抖。他们完全能预想出来,若是封骏出了什么无可挽回的事,被喂畜生的就是他们了吧……之前还曾有一个死囚在断头台上高喊“吾皇的良知也被喂了畜生!”。结果可想而知,那死囚从断头台上被拉了下来,转而到猎场去了。
“等等……”
封骏一向敬佩对主人忠诚,无私无欲,任何命令都会无条件执行的刺客与影卫。因而拉住了凤长欢的手忍着肩膀的疼痛哑声道:“让他正常死去便好,这样太违人伦。”
人再如何地罪恶,也不该被喂畜生。这与封骏的认知出入,只觉得心底有些不舒服。帝王原本便有随意操纵别人生死的权利,正因如此而应该更有正义的认知吧?
“哼。”凤长欢道:“就当为你积福好了。”
“多谢……”
太医让封骏咬住了一块柔软的布。
“且慢。”凤长欢拦住了太医的手道:“拔箭会很疼吧?”
太医低头颤声道:“是……麻沸散会影响血液流通,暂且还不能使用。”
凤长欢于是小心地闪开了封骏肩膀上的伤口,将他轻轻拥入怀中。
太医握住了箭柄对封骏道:“王爷,请放轻松,否则会更疼。”
“好的……”封骏嘴上虽是允了,但身体依旧因为紧张与害怕而紧绷着。见状,凤长欢笑着取出了封骏嘴里咬着的布。下一刻,在封骏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低头,猝不及防地贴上了封骏的唇。
……
封骏:“???”
趁封骏分神的这一刻,太医随即当机立断一使力将箭给通体拔出!
“唔!”
凤长欢只觉得怀中的身体在抽搐与颤抖,便抱得更紧。唇上的触感很柔软,凤长欢原本只是贴着,最后却忍不住撬开了那片嫣红,舌头撞入里头攻城略地。
两人紧紧地贴在一起,凤长欢能看见封骏扑朔的睫毛,那修长的睫毛逐渐被泪水濡湿。
一吻终了后,封骏早已疼晕了过去。凤长欢叹了口气,抹掉他脸颊上的泪痕后便将他放回床上让太医包扎。
凤长欢这才发现封骏真哭了后,一点都不有趣。
他不想再看见了。
离开帐篷后,凤长欢看了看天色。夜已深,子夜已过,他们赶不回京城了。
“皇上。”
副将匆匆赶来道:“皇上,似乎有变故。”
凤长欢颔首,示意副将继续说下去。
“按照探子的可靠消息,南湘也出了兵。但却是紧随李家军而去,李家军也置之不理,看来两方是结了盟。南湘行军谨慎,挑的都是一般人难以探查的路,因而我们如今才得到消息。而京城内的消息传递更慢,想必他们还不知道。”
“这可有趣了。”凤长欢舔了舔下唇道:“我们赶不回去,北淼京城内的兵马原本就有些吃紧,双方势均力敌。如今李家军勾搭了南湘,那可就大大不一样了。”
“皇上,我们待如何?”这几日几乎全军营都看得出了,他们皇上对北淼使臣,封骏王爷极有意思,想必如今一定也与北淼同气连枝。
“朕还能如何?除了快马加鞭传个信到京城去,朕也不能让咱们军队长了翅膀飞到京城去救援。”
北淼亡国还是如何,凤长欢压根儿便不在乎。凤长欢偶尔甚至还在想,其实亡了也不错,这样封骏无家可归、无处可去,便只能由自己护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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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湘境内水路通达,被人誉为水城。南湘人以水而生,深深敬拜着水神、河神、海神与蓝色,因而帐篷也是淡蓝色。
主帐篷内一男一女正对着地图细细研讨。
男人为了隐瞒身份而身着黑衣,因蒙住了脸所以看不见容貌。但其身边的女人却是雍容华贵,仪态万千。唇色绛红、媚眼如丝,被瞧上一眼都觉得千娇百媚。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只有一朵盛开的牡丹插在了腮边,映衬着如凝滞般的肌肤。
此人正是南湘女帝南戏柳。
南戏柳笑道:“我们此刻紧随着李家军,朕也顺利与李家军结了盟。”
“多谢了。”
南戏柳直直地盯着男人的眼睛道:“因为是你,朕才破例出了手,让一向与世无争的南湘卷入了这场混乱。”
当年若是没有这个男人,自己早已丢了命。
男人并未应答。
南戏柳摇了摇头,苦笑道:“唉,可怜朕堂堂帝王,却是独守空闺,苦侯多年为果啊。”
这个男人她永远都得不到。以前没有机会,以后更是不可能。
正说着,副将便在外求见。
“皇上,李家军行动了。”
南戏柳颔首,取过了一旁的战袍笑道:“我们也出发吧。”
第72章 何人
“殿下万岁——”
温宁安立于高高的祭台上, 礼服拖地、高帽崁花。底下是跪拜着自己的文武百官, 身前则是奉天斋的老祭司。老祭司的袍服更为繁琐复杂,挂坠吊得眼花缭乱,脸上的妆容更是浓郁得奇怪。
“百官拜殿下,殿下则拜天。”祭司将几炷香双手恭敬地递给温宁安道:“殿下请。”
温宁安对着身前的香案与祭桌跪下拜了拜, 再起身将香插入了香案中。
做完这一切后,温宁安起身等待祭司读经,却只听“噗嗤”一声,那祭司胸前赫然出现了一截刀锋。
鲜血如绽放的花朵般盛开,那祭司吐了几口黑血后便直直地倒下。露出他身后手持着匕首的刺客。
高台上原本穿着奉天斋袍服的几个男人从袖中掏出了短刀齐齐发难,朝温宁安刺去。而高台底下则是陷入了混乱,所有人忙着逃窜以及躲避刺客的无差别攻击。将领忙着调兵遣将, 禁卫军冲入了祭祀殿。
“抓刺客!保护殿下!”
温宁安虽是有孕在身,但毕竟不是一般人, 拔出了寒春剑后身影也依旧飘然。在影卫的协助下不仅能闪躲刺客的攻击, 还击杀了几名试图从身后偷袭的男人。
虽然如此,但自己如今还是不一样了, 温宁安不想让孩子在胚胎中便染上血气。因而动作很小心, 虽然长袍拖地, 但一点儿血迹都没沾上。
“殿下!”
禁卫军统领谢穆方挡在了温宁安身前道:“殿下请速速回内殿!这里交给末将便好!”
温宁安看了看禁军的数量,面对此刻确实不费力,因而点了点头在影卫的护卫之下走下了高台。
“这里便有劳谢统领了。”
“殿下!急报——”远方忽然传来一阵音调奇怪的叫喊。
温宁安笑着对朝自己奔来的少年道:“臭小子,叫我将军便好,装模作样呢。”
任飞扬笑了笑, 随即换上了平日的语气道:“将军!李家军那些孙子攻城了!”
温宁安挑眉。
任飞扬继续道:“我们的军队早已准备好,如今正在城门迎战与之周旋!李将军因为立场问题,所以指挥是俞九俞将军。俞将军指挥得很好,李家军至今还未成功打开城门。”
温宁安颔首表示知道了,随后与任飞扬一同前往城门。
“等等!将军你……”任飞扬看了眼温宁安的肚子,表示心情复杂。
带领着大伙儿打仗踹人老窝,虽然温文儒雅,但其余方面来说在军中最爷儿们的大将军忽然怀孕了,左军表示心情都很复杂。
温宁安顿了顿,伸手给了任飞扬一个爆炒栗子,温和笑道:“莫不是认为我身上多了一些重量便不能治你了?”
“哎哎哎哎哎呀!我知道错了!将军威武,快放手啊!”
温宁安松开了拧着任飞扬耳朵的手后,任飞扬随即拔腿便跑,距离温宁安有一段距离后委屈道:“将军拧我耳朵,娘亲拧我耳朵,清清也拧我耳朵!我这都快成顺风耳了!”
温宁安摇了摇头,随即骑上了马跟上任飞扬前往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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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耸的城墙将敌军与京城隔绝了起来。墙内人心惶惶,百姓紧闭门户一片阒然无声,墙外一片杀身与混乱。
温宁安登上城墙后,李淮盛随即迎了过来有些焦虑道:“宁安,刀剑无眼,你快些回去。”
温宁安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并非任性,但我知道我有能力保护龙儿。”
李淮盛无奈地摇了摇头。
温宁安一直便如此果决,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也有自知之明。
左军见自家将军来了,士气与一贯养成的底气顿时高涨了几倍。而其余将士见殿下带着太子亲自来到了城墙,更是如打了鸡血般更加奋力迎战。
箭羽纷飞,根本分不清是敌人还是我军所发的了。温宁安望下城墙,古老漆红,被雪花微微覆盖的城瓦上架满了云梯,底下除了李家军还有他的各路同党。
沉闷的“轰隆”声不间断地传来,那是敌军用滚木重辎撞击城门的声音。
温宁安摇了摇头道:“敌我难分,且看各自战谋与天意了。”
按照自己收到的来自封骏的信,他们应当是赶不回了。
温宁安跃上了城墙最高处与俞九一同观战,俞九见到温宁安后先是一惊,但一思及底下那么多人都没拦着他,再者不仅能鼓舞士气还能给自己建议,因而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恭恭敬敬地给了温宁安弓与箭囊。
“以备不需。”
温宁安道:“死守而不攻并非上上策。我们太被动了,单单以弓箭根本不足以打压敌人,顶多能挡住他们进来而已。”
俞九道:“殿下意下如何?”
温宁安道:“让几支人马从旁门与后门出去猝不及防地斩杀敌军。”
俞九一愣,其实他心底也有想过如此,但终究太冒险而不敢尝试。让自己的将士离开安全的城门,俞九实战经验不多,没有下此决定的勇气,但如今见温宁安也这么想便再无顾虑了。
“从左翼进去。”
“是。”俞九虽然心底疑惑,但却是毫无犹豫地收回了自己从右翼攻入敌方阵法的命令。传达了温宁安所说之后,俞九才细细地研究了起来。
却原来肉眼看去敌军防备最为薄弱的敌方虽是右翼,但右翼的尽头是精锐队,精锐队大可以利用地势将我军逼入阵法的包围圈,因而也许杀到头会被敌军反扑而毫无退路。反之,若是从左翼长驱而入,我军便有机会直冲阵法中心,也就是将领所在之地。
而直取敌军人头任飞扬最为擅长。他常年跟在温宁安身边,早已学得很好。审时度势,该进该退,任飞扬一般不会估错。
任飞扬领着精锐出了城门。
战争更加激烈,却也更为胶着。
俞九道:“殿下,虽然此番话不吉利,但这是末将的一片真心!也是在这里所有将领的真心!”
温宁安挑眉。
俞九是封骐的心腹,如今成了温宁安的心腹,因而也是知情人之一,见四周人距离他们有一段距离便道:“殿下,即便李家成功取下京城也没那么容易称王。先不说他们是外姓,这里的将士都忠诚与先皇,忠诚与您!他们没头没尾的,怎叫百姓咱们信服。殿下替我们守江山,那李家眼中除了银子又有什么?”
温宁安却是留意到了俞九的其中一句话,不禁感叹道:“都说怀天是暴君,但终究还是有那么多人忠诚与他啊……”
俞九有些不好意思般道:“我自小便随着先皇,是陛下从牢狱中将我救了出来。我自然唯他不认,而殿下是先皇的心爱之人,末将自然也会肝脑涂地。”
“暴君有道。”温宁安摇了摇头道:“怀天比我更适合当个帝王啊。想起从前,怀天一沉下脸满朝文武皆是噤若寒蝉冷汗涔涔,我便没那魄力了。”
俞九嘿嘿道:“殿下,您与先皇都不是一般人,各有优点、各有优点。”
“轰隆——”
城门被撞开,温宁安早已预料到了,但也没法子阻挠。如今也只能进行面对面的公平厮杀了。
战争白热化。
蓦然之间,温宁安却察觉不对劲。
“俞将军,你有没有觉得……敌军后续无力?”
“对。”俞九蹙眉眺望这远方道:“再者,敌军明明已然撞开了城门,当我看这布阵布的……怎地似乎有撤退之意?”
温宁安道:“他们是撞开城门后才忽然换的,要么是发生了什么他们无法掌控的意外,要么是引诱我们乘胜追击的诈。”
温宁安说着便走下了城门。他得再看得近一些,想得细一些。
“等等!殿下,不用看了……”
俞九的声音有些颤抖。
温宁安回头,就见不远处飘扬着一面旗。
大大的旗上龙飞凤舞一个大字:封。
北淼皇军的旗!
俞九道:“原来是援军来了!援军从后截杀敌军,敌军进退不得,所以想着撤退!”
温宁安惊道:“骏王爷如此神速?”
温宁安重新站回到俞九身边。就见后头的援军如同暴风雨般呼啸而来,逐渐从后吞没敌军,防不胜防,势不可挡!
领军之人身形高大,武功高强意气风发,剑招凌厉招招夺命,显然不是花花公子封骏。
温宁安一惊,往前走了几步想看得更仔细一些。俞九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扶了扶,就怕温宁安太忘我而摔了下去。
敌军在城内温宁安等人一早编排好的大军与援军的前后夹攻下慌忙撤退,援军随即分散围堵。而那个领军的却是直直朝城门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