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迪神色微动,追问道:“怎么传播。”
“食物,水,所有能吃下去的东西,眼泪,唾液,排泄物,各种从身体里来的东西。”佩雷拉回答:“也许还有别的,比如孕妇与婴儿之间,都可能导致疾病从一人传到另一人。”
“这么说,放血其实是非常危险的举动。”曼迪反应极快:“那么,遇见陌生的传染病应该怎么做?”
“把患病的人、可能患病的人与其他安全的幸运儿隔开。如果有伟大的勇士,不论男女,肯冒着危险照顾他们,那么这些人必须用细密的织物遮挡口鼻,尽可能地将自己包裹起来,身上不能有伤口,也不能轻易离开。生病的人用过的东西收集到一起焚烧。如果允许的话,您最好尽可能找到足够的烈酒给勇士们擦拭双手,瘟疫之神或许会因此打个小盹。”佩雷拉详细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严密看守不幸去世的人,最好采用火葬……”
曼迪考虑了一会儿:“我们固然知道疫病会从一个人转移到另一个人,但您认为病人被选中的原因不是心地或道德的偏差,而是人的身体本身存在着可能被入侵的漏洞吗?”
佩雷拉看着曼迪的眼睛,这个青年有着超越年龄的老成眼神,那明显的黑眼圈是种焦虑的表现:“是的,我认为和你说的那些没有关系。”
“我会考虑您的建议。”曼迪点点头,然后盯着佩雷拉的衣领看了片刻,忽然开口问道:“在您看来,我身上也可能有疫病的种子,是么?”
“那不叫疫病的种子。”赫夫出于某种潜意识里的冲动,挡在佩雷拉前面。
“或者是疫神的阴影?”曼迪换了种说法,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人:“你们是外来人对吗?通常来说,陌生的人才会带来原本没有的东西。”
“比如说从未有过的知识。”佩雷拉仿佛没有察觉出曼迪态度上的变化,对他隐隐的威胁也不在意。
曼迪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进一步行动,过了一会儿才说:“小神殿会是一个安置病人的好地方,丰收之神会为他们祈祷。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还有您这位警惕的朋友,也十分有意思。”
“如果我们的建议对您有帮助,到时候再来打听也不迟。”赫夫不客气地说,对于曼迪把他们指做疫病来源明显不满。
“但愿如此。”曼迪活动了一下脖子,又恢复成那副紧皱眉头的阴沉表情。
“你觉得他不安全?”佩雷拉将床头向着墙壁推了一把,他房间的床正对着窗户,住了一晚上之后,他决定将床换一个位置。
“不不,别靠得太紧。”赫夫站在床尾,示意佩雷拉看他那边和墙间隔的距离:“我觉得他有点,嗯,他的威胁更像是一种表演,想遮掩自己对一些老旧习惯的——呃,怎么说?”
“质疑。”佩雷拉弯腰拽着床边,又往外拖出来一点。
“好的,就这样。”赫夫抻了抻床单上的皱纹:“对,是质疑。他不信任医生放血的治疗方法,所以才来找你。但我认为他这种质疑有些不可捉摸,所以不能对他掉以轻心。”
“你说得对。我想他其实有的是方法可以打听到我们的名字。你有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赫夫笑道:“不,我已经都收拾好了。你觉得我明天是不是应该请假,那位叫曼迪的区吏说不定还会找上门来。”
“你在开玩笑吗,第一天工作就请假,这样很容易再次失业的。”佩雷拉调侃道:“你觉得我搞不定?”
曼迪没有在找上门来,第二天晚上赫夫出门的时候还不放心的检查了一遍大门。因为他要晚归,埃梅里夫人执意要让佩雷拉把门口屋檐上的夜灯点上:“我丈夫还在的时候,偶尔也会很晚才回家,要是不把灯点上,粗心的人会找不到钥匙孔的。”
“您说的很对。”佩雷拉合上灯罩,端着蜡烛从凳子上下来。
“我听说了昨天下午的事,真是可怕。那孩子当真浑身长着紫色的斑点?”埃梅里夫人抚着胸口,还没有从和邻居家的太太聊天的内容里恢复过来。
“很不幸,是的。”佩雷拉将炉火点燃,把小块的柴条堆叠起来:“这些是在哪里买的,我昨天在商业区并没有见到专门卖木柴的店。”
埃梅里夫人这几天来第一次笑了:“傻孩子,谁说商业区什么都能买到呢?这些不值钱的东西会有人担到固定的人家,挣的是辛苦送上门来的那份钱。给我送柴条的一个年轻小伙子,叫布尔班,以后你也会见到,他每个月初来,厨房用的炭球也是他送来的。”
佩雷拉见火苗稳定下来,与埃梅里夫人聊着日常的琐事。
老太太感到一种久违的安慰。在埃梅里先生去世后的几天里,她常常一整天什么也不说。她送亡夫回城外的村子下葬的时候,其实非常恐惧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但现在不同了,有两个年轻的人租下楼上的空屋子,整个房子都像被活跃填满。佩雷拉与赫夫都不是多话的人,却让她觉得热闹了许多。
“您休息吧。”聊了不多时,佩雷拉发觉埃梅里夫人开始有了疲倦的神色,就劝老太太先回房。
埃梅里夫人嘱咐他注意看门口的夜灯有没有被风扑熄:“我好像听见风声了,虽然有灯罩,但风太大的话会让挂灯晃个不停,蜡烛会倒掉的。”
“我会注意看。”佩雷拉保证道。
客厅里只剩下他一人,壁炉将人影投射到后方的墙壁上,那晃动的火焰让黑影也跟着上下浮动。佩雷拉注意听了一会儿,并没有埃梅里夫人说的风声。他拿出储存器,翻阅了一下关于疾病的记录。探测器收集到的内容,除了实质存在可以扫描的物体,很多都来自曾经发生在感应范围里的对话,一整座城市中,哪怕只是很短的时间内发生的各种对话交流,也会包含极大的信息。他查的那部分没有提到过近些日子突发的病症,那么有很大的可能性是在这座城市里还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正如他和曼迪说的那样,他不是医生,除了简单的外伤处理,对治疗方法其实并不了解。他只能根据自己知道的关于传染性疾病的应对原则,粗略地告诉对方一些切断传播途径的方法。要是利兹在这儿,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
想到利兹和宾格太太,他心里慢慢地浮现出一点思念家乡的情绪。过去他也曾因为种种原因长时间离家,他突然发觉在探索先锋的日子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很久,那些模糊的记忆遥远地就像另一个时代的事情,对于长时间呆在陌生环境这件事,他还从未有过如此明显的心理不适。
在这座城市中,东区有最雄伟壮观的大神殿,尖顶高塔比周围的建筑高出很大一截,据说里面有丰收之神的站立石像,其他地方还分布着形制相似的小神殿。其中离他最近的一座里面,说不定正住着一些可能感染疾病的居民。这些日子里,他只有在睡觉的时候才和赫夫分开,今天还是第一次两人不在一处行动。也许是未来的不确定与前途的渺茫,让他难得地在情绪回复到正常水平后,突然生出动摇的感觉。
赫夫带着藤编的面具,身上穿着刚领到手的黑色制服,和他一组的同伴是个老手——这是他根据对方的举止判断的,他们彼此并没有开□□流。
工作就像负责招聘的小胡子说的那样,是为了保护拍卖场上的“珍宝”。那些东西或大或小,大部分封藏在解释的箱子里,通过特殊渠道送进场来,交给赫夫与他们的同事,从那个时候开始,到把物品正式交给拍到的人并将他们送到门口,这一段时间里的安全都由他们负责。
还有一个小组负责场地秩序。那些客人们大都携带着不少财物,用以交换心仪的物品。
拍卖的东西从精致的首饰到脆弱的古董,从罕见的动物标本到古旧的书画。第一场一切都正常,他送最后一位拍得物品的客人离开的时候,有人从背后突然赶来,似乎是急急忙忙赶着离场。赫夫将客人向旁边拽了一把,那路过的人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朝前走去。
“您带护卫了吗?”赫夫问道。
客人刚才也看见了那一晃而过的银光,有些气喘地说:“我的家丁和马车都在门口。”
那个人刚才也试图竞拍他拿到的东西。
也许只是不怀好意的玩笑,但也许不是。
赫夫同组的那个人没有说话,将客人送到门口就停下。赫夫看过周围,马车就在巷子口,抬手示意客人上车。
第67章 第 67 章
接近凌晨的时候,卖场完成了最后一件物品的竞拍。工作人员排队从小胡子手里领到各自的薪水。这种当场结算的方式,很可能意味着人员更替非常频繁。他将工作时穿的衣服换下叠好,更衣室很小,没有柜子,中间是长条木凳,看起来已经非常老旧了。
那个藤制的面具不错,只有半截,不会遮住眼睛,也不觉得闭塞气闷。他踩着夜色朝卷尾街走,路面上的石块经过多年的人车往来,已经被打磨得很光滑,踏上去的时候声音清脆,在空旷的街道上远远传开。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他看见一个穿着黑色短披风的人正在门口和佩雷拉说话。
“这是怎么了?”赫夫几步跑过去。
“这位是曼迪的下属。”佩雷拉端着蜡烛,另一支手笼着火苗,以免夜风将它扑灭:“埃梅里夫人本来让我点了上面这个,刚才晃得太厉害,里面的烛火倒掉了。”
他开门查看的时候,刚好一个羞涩腼腆的年轻人正抬着手臂,准备扣动门环。
“我叫吉尔康达。”他对赫夫说:“曼迪大人派我来向这位先生传递一些消息。”
赫夫对曼迪没什么好感,有些生硬地问:“说完了吗?”
“还没。”吉尔康达有点脸红,他其实不太擅长和陌生人说话,可曼迪总叫他跑腿。今天他十分忐忑,在这深夜里被派遣出来,打扰他完全不认识的人。曼迪只说是“住在卷尾街口埃梅里家的房客”。不知道对方的具体身份,那么称呼他“大人”还是“先生”呢?要是对方已经入睡,这个时间多半人早已进入梦乡,被吵醒会不会很恼火?他在路上事先演练过如何说明来意,要是惹恼了要找的对象还得先道歉……吉尔康达忧虑得很,刚走到目的地突然刮起大风,屋檐上的夜灯来回摆动,铁环因为摩擦发出吱吱声响,然后嗒的一声,火光熄灭了。这个开端好糟糕啊,吉尔康达心里想。
他调整心绪,终于举起了右手,门自己开了。一位体面而英俊的先生,哦,或者是大人,站在门口。
吉尔康达磕磕巴巴地说明来意,赫夫就出现在了街拐角。
晚归的这一位明显不太友好,吉尔康达有点后悔没有叫上同伴。唉,他果然还是不适合这份工作的。
“夜很深了,我们最好不要影响到邻居。”佩雷拉将门拉得更开些,示意吉尔康达进屋说话。
“一切都很顺利。”赫夫进门的时候主动说:“没有不妥的地方。”
他看了吉尔康达一眼:“我们去楼上说吧,别吵到埃梅里夫人。”
就这样,原本只打算在门口快速完成上司交代任务的吉尔康达,自然而然、无法拒绝地上了楼。
这两个人都没有邀请他进房间的打算,就在二楼的走廊上,三个人面对面站着。
佩雷拉背靠着墙壁,赫夫两手环抱,都看着吉尔康达——这令敏感内向的青年觉得自己是个不速之客。
“我是奉曼迪大人的指派到这里来。”他咽了下唾沫:“找一位租住在埃梅里家的房客,我想应该就是你们之一。”
赫夫嗯了一声,但他和佩雷拉都没有承认究竟谁是曼迪要找的人,这让吉尔康达有些糊涂,他原本以为这里只住着一个人的。
“他让我告诉,呃,这位先生,小神殿中出现了和最初发病的小姑娘相似的病人。”他停下来,自以为隐秘地观察了下两位听话人的神色。
“然后呢,他还想说什么?”佩雷拉问道。
“曼迪大人本人也进入了大神殿,我的一些同事和他一起住了进去,所以不能亲自出来联系您,嗯,或者您。”他的视线在两人中间来回:“唉,他想托我问问,是否真的没有治疗这种疾病的办法。”
佩雷拉摇头说道:“很遗憾,我不是医生。”
啊,原来是他。吉尔康达心想。
“真的是瘟疫对吗?”他问道:“那些人是被传染的,会不会还有更多的人得病。”
“十分有可能。”佩雷拉说:“曼迪大人如果想把疫病控制在西城,而不是扩散到整个伊恩的话,必须十分警惕,像我告诉过他的那样,尽可能切断病人与健康人毫无防护的接触。”
“我知道了。”吉尔康达认真地点头:“我应该还会再来拜访您,不知道您能不能把名字告诉我?”
“阿尔瓦。”一直不出声的赫夫说到:“如果他再派你过来,先来找我。”
吉尔康达看了赫夫一眼,再有点不安地觑了下佩雷拉——他发现那位先生嘴角挂着十分耐人寻味的笑容。
“那么,我先告辞了。”他浅浅的鞠了一躬,放轻脚步下楼。
佩雷拉锁好门才对赫夫说:“为什么不开心?”
“我不喜欢曼迪。”
“真凑巧,我也是。”佩雷拉说:“你的工作怎么样?”
“我说了,一切顺利。”赫夫跟着佩雷拉后面上了楼:“要是这个吉尔康达再在我外出的时候找来,你假装不在家吧。”
佩雷拉做了个惊异的表情:“我又不是小孩子。”
赫夫沉默了一会儿:“小神殿外面还会不会有病人?”
“我说不好。”佩雷拉说:“今天我在家里想,这是在有些可笑,我们本来是该千方百计地谋划怎样回到海神系的,可说不定就默默无闻地在这里过下去,也许更糟糕,感染未知的疾病,悄无声息地……”
“不会的。”赫夫皱着眉:“你不会的。”
“那么你呢?”佩雷拉反问道:“谁能保证我们一定安全?”
“……和曼迪保持联系,这样至少能让他的人以稍微安全可靠的方式来处理。我明白你的意思。”赫夫叹口气:“太晚了,你还不打算休息?”
“这就睡了。”佩雷拉突然想带着鼓励摸摸赫夫的头,他把手背在身后,克制这种古怪的想法。
“晚安。”赫夫看他退进房间,木门轻轻合上。
他在走廊上默默地站了一小会儿。夜已经深了,街道上先前还会隔三差五地响起路过的脚步声,现在已经全然安静下来。他带在身上的印鉴没有任何反应,这表示藏在湖底的机甲所发出的信息还没有收到回音。宇宙如此的广大,在这距离黎明尚远的时刻是令人害怕的。也许他们就要在这里一直一直地过下去。在今天之前,赫夫其实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当他发现佩雷拉的情绪会受自己影响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陷入一种感觉似乎是必要的积极与坚定中,他渴望用自己的态度来帮助对方,想尽可能地减少佩雷拉的忧虑,这种带着明确目的的心理活动掩盖了事实的本身的严重性。如果回不到来的地方会怎样?他们将在这里度过一生,要是有机会,说不定会去伊恩之外的其他国家看看,探索一下沙克斯认为根本不存在的对岸。他们会像两个流落在无尽险途中的遗孤,过去的一切都只能放进回忆里,那个世界对他们可能关上了大门。
不过佩雷拉房间的门又开了。
“你怎么了?”他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的时候,门缝下的光一直没有暗下来。
“我能去你那边待一会儿吗?”
“我刚才已经睡下了。”佩雷拉说:“我很浅眠,光线和声响都会让我睡不着。”
他心里在想,不知道巴蒂怎么样了。天哪,他已经思念过宾格太太,也想起了利兹,今天还是头一次在脑海里出现小胖妞的身影。
“厨房里留了热水。”他把思绪从遥远的地方拉回来:“你不会打呼噜吧?”
“不,应该不会。”赫夫不确定地说:“我在草原上那晚有过吗?”
佩雷拉好像真的回忆了片刻:“没有。”
热水不多,温度还烫手。赫夫倒进桶里兑过冷水,在浴室里随便冲洗过。伊恩已经经入了需要壁炉的天气,身上的水汽随着走动带起的微弱冷风渐渐蒸发。他检查过门窗,端着烛台回到楼上,走到佩雷拉门口的时候,想起他说的话,特别小心地将门推开仅容他穿过的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