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之遥闻言,停驻在那红光摇曳的宅门口,谢予彬静静望着那朱漆大门片刻,从袖中拿出一块帕子,塞到了对方胸襟里。
卫之遥一怔:“这……”
谢予彬恹恹道:“我不稀罕。”说着一手从卫之遥胸前捞出条帕子,攥在手里:“用你的来抵。”
卫之遥哑然,那红红的‘囍’字映得他眼眸刺痛。他一边迈着步子,一边想适才在青楼里,那玉梅说:“抱他!……他喜欢得紧。”
他就真的抱了,也真的没再放开手。街巷寂静,人也寂静,只听凉风卷着灯笼扑簌簌作响。良久,卫之遥低声,似是叹息般说道:“……上次的事,对不住。”
“嗯。”谢予彬轻轻哼出个鼻音,随即在对方宽阔的背脊上沉睡过去。
二人一路回府,打更的正打着哈欠路过门口,那锣声一震,把谢予彬惊醒。他正揉着睡眼,福安那张笑意深深的脸就凑上来:“少爷?”
谢予彬显然还没睡醒,耷拉着脸说:“怎么了?”
“卫侍卫背了您一路,也挺不容易的,剩下的就让小的来吧!”言下之意,是让他从卫之遥背上下来。谁知谢予彬侧头,问卫之遥道:“你累不累?”
卫之遥说:“不累。”
谢予彬转向福安,摆手:“听见没有,他不累。忙你的去吧。”
卫之遥:“……”
福安偷瞧了眼卫之遥,打上次自个儿主子被这人羞臊臊地教训一顿,他就不太放心。但见卫之遥的眉眼还是平静中透着冷峻,分明就不是个好相与,谢予彬却死抱着人家不撒手,恨不得长他身上。福安只能在心里感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顺从地溜了。
卫之遥还真把谢予彬稳稳当当地背回屋子,并依言煮了一碗热腾腾的莲藕银耳粥,看着人一口一口喝下。待他把一切打理好,谢予彬突然站起来,张开双臂,两眼勾着他的,很是理直气壮。
“愣着作甚么?”谢予彬平抬两臂,站成个衣架子,“我得换衣。”
卫之遥后退一步:“……平日未见福管家做此事。”
谢予彬眯了眯眼,那双桃花眼在酒意和困意的双重作用下,竟迷离暧昧地闪烁不定。他摇晃着拉近二人距离,轻笑道:“……我赏你的。”
对方的声音喑哑又急促,卫之遥也不多说,当即给人宽衣解带。离近了看,谢予彬生得白净细嫩,较之女子也不逞多让。卫之遥赶着结束,一不留神掌心蹭过对方腰肢处裸露的一截皮肤,如同抚过一匹上好的绸缎。谢予彬被他带了薄茧的掌心一刮,睫毛轻颤,竟然低吟出声。
卫之遥目光一沉,暗道自己是鬼迷心窍,愈发麻利,三下五除二地把里面的人扒得只剩一层小衣,继而拿被子往对方身上只一掖,当即侧头,不再与那风情朦胧的双眼对视。
谢予彬抱着被子,也不知是醉意未退还是有意捉弄,望着头顶床帐,嘿嘿直笑。
卫之遥忍不住回头看去,只见谢予彬面朝里背对着他,白净的脖颈处披散着青丝,耳朵泛着红,如羊脂玉上一抹透明的红斑。
他怔怔地瞧着这个安静的背影,心头倏然间跳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的,他侧过头吹灭蜡烛,大步走出房屋,头脑在夜风吹拂下冷静几分。
深夜寒更,宁静的月光笼罩着这座沉睡的府邸,只有虫鸣声还在草丛里嗡动。卫之遥在谢予彬门前等了片刻,侧耳听屋内的人呼吸轻微绵长,这才飞身踏上房檐,双足轻点瓦片梁柱,朝远处灯火辉煌的城中心奔去。
如果说夜入三更,京城还有哪个地方是奢靡华亮,当属城东那金碧辉煌的“福泰楼”。这福泰楼妙就妙在分了地上地下两个场子。地上搭着雕栏玉栋,人来人往,吃酒用饭,乍眼一看不过是个寻常的酒楼饭庄。可地下的场子就不同了,专用于那些富得流油的土豪劣绅押赌武师。偌大的地洞被布置得灯火通明,四周凿着不少隐秘的风洞,中间用红毯铺着一个擂台,两侧的旗幡上分别用金粉缀着两行大字“迎天下好汉,聚四方之财”。擂台正对着层层垒高的座席,在最高处,可将整场的风光尽收眼底!
刘场主平素最喜欢给别人显摆那两只保养得细腻白嫩,戴满玉戒金戒的手。他腆着个肚子,放着笑眯眯的一张脸,跟这个握手言欢,和那个称兄道弟,端得是左右逢源,八面玲珑。
卫之遥跟着随从进了地下赌场时,人群中一阵喧嚣袭来,令他不禁蹙紧了眉头。他凝神往擂台一看,只见一白须飘飘,精悍瘦小的老头儿单腿立了个白鹤式,“哈”地一声,将身前那魁梧的虬髯大汉踏在身下。底下有欢呼,有哀号,无数双手恰如浪潮浮动,几乎要将头顶的四方地掀翻。
“哎哟,陈兄弟,您可来了!”
听到刘场主的声音,卫之遥这才收回目光。为了少惹麻烦,他在此地不以真名示人,只自称“陈宾”,是以刘场主便“陈兄弟”、“陈老弟”一般唤他。
卫之遥朝场中一抬下巴:“第几个了?”
刘场主笑道:“还有两个,就到你了。”
卫之遥盯着眼前笑得一团和气的人,直截了当地问:“这次给价?”
刘场主意味深长地瞧了瞧他,伸出三根胖乎乎的手指在人眼前晃了晃,哪知卫之遥冷冷道:“你当我是去打狗?”
刘场主笑道:“陈老弟,我们的规矩,越是常客,越有重酬,算上这次,你才是来打第三次擂。如今这个价位,已经是给你优待啦!”
卫之遥冷着脸道:“五百两。若不行,我就走。到时候最大的一笔有了差池,就请您多担待吧!”说着抬腿就要走,那刘场主见人态度决绝,忙拦道:“好好好,五百两就五百两!老弟真是铁板一块,咱怕了你了……”
卫之遥淡淡道:“您放心,我收了钱,便会把事办好。”
刘场主上下打量他,笑眯眯地说:“放心,放心!陈老弟一言九鼎,咱自然信得过。只是……我见老弟仪表不凡,不像是追名逐利之徒,却是个使钱使得急的,不知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卫之遥冰冷的目光往那张满脸堆笑的脸上一刮:“无可奉告。”
他这话说得凶戾,饶是刘场主见得恶徒歹人多了,此时也不免腿脚僵硬,只赔笑道:“自然,自然……”
就这般一夜无话,直到天明鼓声起,摆早摊的小老百姓纷纷从家门出来。下面的弹面削面,煮馄饨的看着馄饨锅,面饼放进油锅里吱溜炸出阵阵香味。卫之遥从福泰楼出来,深吸一口气,清了清发涨的双眼。他自幼习武,原本即使一夜不眠,也能精力充沛,但经过昨夜一场恶斗,却也耗尽大半力气,甚感疲惫。
他见东方泛起鱼肚白,想着谢予彬若是醒了,不见自己,定要咋呼得让整个府邸的人都知道。
卫之遥正欲跃檐而去,一股浓郁的香味却飘在鼻端,他侧头一瞧,那早点摊刚出炉了一笼糖芯烧麦,摆得锦簇,像一个个咧嘴笑的小花苞。
他正想着福安说那挑嘴的小少爷喜欢糖烧麦,两腿已经迈到了摊子前。他买了几只热乎乎的烧麦揣着,想起那人嘴里塞满梅花酥的模样,忍不住扬起嘴角,身影轻快地掠过房檐。
13
自从卫之遥住进谢予彬的院子里,天天跟对方低头不见抬头见。一见这么个大活人在自己身边,谢予彬索性也不出去胡闹了,每天在卫之遥身后边跟得黏糊。他跟得热乎,卫之遥却有些为难。先是他打了桶水洗衣服,那少爷不知搁哪儿蹿出来,让其他下人抱走那些来路不明的衣服,倒把自己的绸衫缎袍一股脑塞给他洗。
这洗就洗吧,那少爷还大喇喇地摇扇子坐他旁边,要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撩他说话,要么扒拉他脑袋找白头发,弄得卫之遥一刻不得清净,耳边如同有三百只鸭子和一百只鸡在嘈切不休。他头壳很疼,不知是被吵得还是被拔头发拔得。
二人就这般“如胶似漆”地过了一阵子。这当功夫,谢予靖找到新路子挣钱,正好缺人手,便想起卫之遥,当即登临三宝殿。结果一进门,直接被眼前的光景闪瞎了眼。
那二人正靠在树底下歇憩,谢予彬整个人都窝在卫之遥怀里,倚着人家的肩头睡得正熟。卫之遥用一只胳膊环着他,也不以为意,低头正在把玩手里一支短弩。
“可以啊,果真年轻,”谢予靖笑嘻嘻地上前,揶揄道,“之前还闹得鸡犬不宁,你死我活没折腾几天,这就开始相亲相爱了?”
卫之遥一见谢予靖似笑非笑的眼神,面色一赧,轻轻从谢予彬脖颈下抽出手臂,引得对方在睡梦里不满地哼唧几句。
谢予靖见状,打趣道:“得,就这样吧!袖子别断就成。”
卫之遥问:“二公子有事?”
谢予靖嘻道:“听人说如今地产比金银值钱,我打算去打听行情,这不想起你了,不知你有空否?”
卫之遥心念一动,当即应下。谢予彬醒后知道此事,眼睛一瞪,折扇一合,不满到极点:“这算甚么?还抢起人来了!”于是气势汹汹地跑去谢予靖那里论理,结果是大刀阔斧地进门,缩手缩脚地出来,见了卫之遥,脸倏然一红,梗着脖子就道:“好好跟着二哥,别办砸了!我等你回来!”
卫之遥看了看他气呼呼的背影,黑不见底的眸子竟浮上一层暖意,他强压着唇角的笑意,回头一看,谢予靖笑呵呵地摇扇站在他身后,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卫之遥一走就是近半个月,后来好容易跟谢予靖把差事办妥,回府后却是早出晚归,不知去寻摸些什么。谢予彬独守空院,久了又是气又是怨,用毒手把院子里的花摧残了个遍,这才想着随其他友人出门逛花街喝花酒,再重拾以前那蹁跹花丛招蜂引蝶的风流相。
这一日,暮色渐重,瓦砾屋檐被涂上一层流光,云霞如缎,轻叠几重,迤逦在长长天幕。谢府大门敞着,过不些功夫,一台八人大轿和一台四人大轿相继停住。谢丞相和谢大少爷下轿,刚被小厮们迎着踏进府邸,恰好撞见烨衣华服,傅粉涂朱的谢予彬。
“爹,大哥,”谢予彬吊儿郎当地晃悠上前,笑嘻嘻地一合扇,鞠躬问安,“辛苦了。”
谢丞相见他油头粉脸的一身装扮,眉头深蹙,冷冷道:“穿成这样,又得去哪儿?”
谢予彬没正形地嘿嘿笑,恬不知耻地说:“逛窑子去。”
“你!”谢丞相气得两眼冒火,抡起巴掌刚要打,却终是忍住,只“哼”了一声从他身边踱过去。
谢予瑾站到他身侧,蹙眉低声道:“又惹爹生气……你总是跟他对着干,可晓得有多寒他心?他本是关心你……”
谢予彬点头:“我晓得。若爹不关心我,岂会只打我巴掌,早就上鞭子了。”
谢予瑾被他这话噎得哭笑不得,只说:“爹近日心情不好,你知道是什么原因?”
谢予彬心里嘀咕,老爷子心情不好,无非是受了底下人的捯饬或皇上的威慑。谢予瑾见他不应声,只得自己继续说下去:“爹在查绑你的那伙歹人,半年前就开始了,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头绪。”
“歹人”二字一提,谢予彬神色一变,想起在那灵山洞口发生的种种,不禁寒毛倒竖。
“我们都在猜测……”谢予瑾观察着谢予彬的脸色,缓缓道,“三弟你是惹了什么仇家,才会招致杀身之祸……”
“不对!”一个声音在谢予彬心里喊着,“他们本要抓的是爹!”他随即想起父亲的脸,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脱口而出道:“大哥,是程瑶英!”
谢予瑾深吸了口气:“程瑶英?!”
谢予彬咬牙道:“那伙人里面有个女的,听声音定是她,错不得!”
“果然!”谢予瑾蹙眉,不安地走了几步,停下说,“我得快些把这事告诉爹,再议对策!不过一个女流,竟敢堂而皇之地骑到咱头上来!”
他盘算片刻,正要匆匆赶去书房,手臂却被谢予彬拉住了。
“大哥……”谢予彬吞吞吐吐,神色为难,拉着谢予瑾的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谢予瑾心思一动,故意放缓语气道:“又怎么了,跟大哥说说。”
谢予彬面色白得十分难看,低垂着头说:“小弟恳请大哥……不要因为这事,牵连进那个姓卫的。”
像是猜到对方的心思,谢予瑾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卫之遥是程瑶英的护卫。”
谢予彬心口有点闷:“不,他进咱家,跟那个女人早没关系了!他现在是我的奴……我的侍卫!”
谢予瑾突然问:“你自己信么?”
“我信!”谢予彬几乎是喊出这句话,他一脸要哭不哭的苦相,声调却分外坚定,“他喜欢什么,我就给他什么……程瑶英只会拿他替罪背锅,我要对他好……”
谢予瑾说:“先前还一口一个‘奴才’地叫人家,现在要当明珠捧着了?”
谢予彬颓丧着脸:“……我有错……”
谢予瑾沉默片刻,说:“卫之遥此人,绝不需要谁护着,更不需要人捧着。他对你虽听话顺从,你可看到他对别人的态度?面冷似铁,峭脊铮骨,凛锐之气,天然不可挡。这样的人,绝非池中物,岂会逗留在这个方寸之地,做个安分守己的小侍卫?”
这话说得让人难以辩驳,谢予彬还想作最后挣扎:“……那他当了程瑶英的护卫……”
谢予瑾说:“三弟,不是大哥打击你。起初你跟程瑶英的婚事,大哥就反对,因为什么?”他叹了口气,继续道:“程瑶英那个女子,虽然不过二八,却爽朗大方,骨子里透着江湖气,颇有侠女风范。卫之遥之所以忠心耿耿地侍奉她多年,最大的缘故是二人脾性相投,气度相近……三弟,这些草莽之人,不是咱们这些斯文人所控制得了的。”
谢予彬摇头,语带酸涩:“我没想着控制他,我……我想留下他,其他的都不要紧……我就想他在我身边。大哥,小弟没别的事,只求你能在爹面前让他脱开此事的干系。我被绑的时候,他已经在谢家了,若是要害咱们,怎会又把我救回来,在大母临去前尽心服侍?……程瑶英有错在先,但他却从未负我,我……”
谢予瑾听他越说越激动,突然沉下脸色,冷声说:“三弟,爹老了。你给卫之遥闹着拔白发,可曾留意过咱爹有几根?”
谢予彬一怔,拉着谢予瑾的手臂不由松了几分。谢予瑾抽出手,慢慢地说:“你只顾气他怨他,恨他待你冷情,可你又能做什么,让他老人家宽心?”
谢予彬嗫嚅着唇,怔怔地说不出话。谢予瑾轻叹一声,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朝深宅走去。
过不得几时工夫,沉夜就黑抹抹地压下来了。街道上各处都系着彩灯,燃起成串的火树银花,璀璨华亮迷人眼。那街中央传来一声口哨,脆婉如莺,接着是几声哄然嘻笑。打眼一瞧,只见几个招摇倜傥公子哥,穿得花红柳绿,肩并着肩,一步三摇地晃悠走过。还时不时跟街边的姑娘抛眼儿调`情。
前头说过,谢予彬模样本就俊俏,又久副风流之名,一双含情脉脉眼所瞧之处,一众芳心无不沦陷。同伴知道他勾搭小娘子的功夫了得,还戏称他是“偷心贼”。但偷心贼这次却兴致索然,夹在一群人之间,只拿扇子遮住小半张脸,兀自怏怏不乐。
几人一路拈花惹草,走到福泰楼,吩咐小二包了个雅间。四五个人围坐一圈,谈着谈着就开了黄腔。其中一个说:“我前些日子到南风馆尝鲜,要了个雏儿,你们猜怎么着?哈!你们别说,采这后庭之花,香融艳溢,紧啜慢含,别有一番趣味。”
另一个也接话了:“我听说这些小倌儿,越是滋味好的,脾气越怪。我有一朋友,曾找了个性子烈的,按头就要那倌儿品箫,谁知被当口一咬,疼得好几个月举不起来。”
又有人说:“怕甚么?遇到这类不识趣的,手脚一绑,嘴巴一塞,先扔床上照屁股打,打得他哭爹喊娘叫哥哥,再肏个翻天覆地,自然服帖了!”
这话说完,几人淫邪一笑,都连连称好。谢予彬听着却不是那么个味儿了,恨恨地倒了杯酒,骂咧道:“好甚么好?馊得都出蛤喇味了!干这事的妙处就是你情我愿,共攀极乐,又打又骂地迫从人,算甚么好货?”
那剩下几个人被他这么一怼,都面面相觑。一人嘻笑说:“谢三儿,谁说这话都成,就你可没资格。马不喝水强按头的事你干得还少,现在改头换面充良人了?”
谢予彬一噎,恼羞成怒地一搁酒杯,气鼓鼓地揣起手,坐到一边生气。一人打圆场道:“行啦,都少说两句!来来,三儿,瞧你那嘴撅得都能挂油壶了,过来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