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跟一个疯子,千万不能讲理。
谢予彬守在谢丞相身边,看着陈景洛逐渐逼近的狰狞的面孔,一阵恶心感涌上心头。
谢丞相突然推开他,颤抖地上前爬了几下,道:“陈景洛……你要怎么折磨我无所谓,只要别杀我的儿子……”
谢予彬悲从中来,跌跌撞撞地扑上去要把谢丞相扶起,咬牙切齿道:“爹,咱们再不济,也不能对畜牲低头!”
“畜牲?”陈景洛哈哈大笑,两只坚硬的手探上前,一把扭起谢予彬的肩膀。谢予彬只觉一股大力拖拽着自己,两眼一黑,后腰被疾点了几处要穴,眨眼间便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那双手又硬又冷,比寒铁还要厉害几分,谢予彬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曾发出一声惨叫,只咬紧牙关,嘴角淌出几缕鲜血。谢丞相见儿子被胁住,一双枯瘦的手爆出条条青筋,老泪纵横地大叫一声,扑上去拽那陈景洛的衣角!
陈景洛目光一厉,一脚将老人踢开!谢予彬动不了身体,见谢丞相被踢倒在地,生死未卜,一下子泪如泉涌,连叫骂声都含混起来。
陈景洛掐着他的下巴,眼中布满血丝,柔声说:“哭什么?一个大男人,成天像小姑娘一样抹眼泪,丢不丢人啊,谢公子……”
谢予彬望着谢丞相一动不动的身影,哭骂道:“……你个……畜牲……”
陈景洛谑笑不已,一手钳住对方两只手臂,另一手持着弯刀,刀刃狭长,侧到谢予彬颤抖的面皮旁,轻柔地拍了拍。
“瞧瞧你这双手,这身子骨,又软又轻,像块豆腐一样,还真是养尊处优,娇生惯养……”陈景洛凑近谢予彬耳边,手上发力,拧紧对方收束的手臂,“就你这种癞蛤蟆,也想娶阿英?”
“咔嚓”一声从体内蹿入耳朵,剧痛从扭断的关节处传来,谢予彬身上凝滞的穴位被那股突然的血气冲开几个,腿下却一个踉跄,没能站起,只虚弱地扑倒在地。
钢圈一般的五指仍然捏着那只颤抖不已的手臂,陈景洛压住谢予彬,按住他因痛苦而不住挣扎的身体,从靴里掏出一把锋利的短刀,将刀锋对准他肩膀处柔软的肌肉,极慢也极温柔地说:“谢公子,你别怕,听在下说几句……我先弄断你的左胳膊,然后再把你的右胳膊,左腿,右腿,统统削断……你动也动不了,只能亲眼,看你爹,被我一刀一刀,一片一片地凌迟至死……”
那短刀凌厉的光芒在黑夜中一闪,随即“噗”地一声,直直插进了谢予彬的肩膀!
“啊!”
谢予彬仰起脖子,整个人如一只孤单的小舟,在苦海的风浪中漂泊沉浮。他眼前浸染了一片血色,冲击着他的神经,令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叫!
突然,一声愤怒的吼叫自远处划破深夜的沉默,震荡的气浪将林间树叶吹得哗哗作响,陈景洛甫一抬头,眼前遽然冲过一道模糊的黑影,将他远远击飞!
谢予彬艰难地睁开眼,目光在看到来者时恍惚了片刻,随即嘴角弯起,眼前湿润起来。
“阿之……”他轻念着那个名字,被身上的疼痛击昏在地。
“呃!”陈景洛狠狠摔到一棵树上,连那粗壮的树干都被这猛烈的冲击撞得摇摇摆摆。他恶狠狠地盯着那个从天而降的凶煞身影,喉咙一甜,直吐出一大口血。
“啊呀,爹!三弟!”
闹哄哄地过来几个人,谢予瑾、谢予靖和崔凤见到昏迷不醒的谢丞相和半身鲜血的谢予彬,忍不住堕下泪来。谢予瑾探了探谢丞相的鼻息,颤声道:“爹还活着!爹还活着!”
谢予靖几乎泪流满面,和崔凤手忙脚乱地扶起谢予彬,道:“三弟,三弟!爹活着,你也快醒醒吧,别吓二哥了!”
谢予瑾急道:“他肩上还插着刀呢!快拔了!”
崔凤嚷道:“不能拔,拔了人就活不成了!”
谢予靖看着谢予彬肩上那骇人的刀柄和一圈洇湿衣衫的鲜血,欲哭无泪地说:“难道还这么插着?!”
这时,远处传来几个武夫铿锵有力的声音:“各位老爷,我们摆平了!那些贼人该死的死,该伤的伤,活着的都用绳子捆在一起!”
那三人喜出望外,但见亲人重伤在即,不由又生哀恸之情。这时候又一个武夫喊道:“我在门口抓住了人,他号称是个大夫,受人之托,来给伤患治病的!”
谢予瑾忙道:“可是一位沈姓大夫?”
那武夫应是,谢予瑾急急扶起谢丞相,对谢予靖和崔凤说:“看来卫之遥说的沈大夫就是那人!”扭头对那些武夫道:“快请人进来!”
崔凤在另一边架好谢予彬,往身后瞧了一眼,忧心道:“咱们这一走,小卫咋办呐?”
谢予靖忙着指挥人:“在这儿也是添乱,还是把爹和三弟安置好再说!……哎哎,那边的大兄弟,对就是你!麻烦您过来看着后头那俩人,要是见那穿着蓝色短打的人撑不住了,就一齐上场,打死对面那个白脸鬼!”
陈景洛握紧手中的弯刀,从地上缓慢地爬起,目光射出怨毒的光芒,死死盯住对面的卫之遥。
卫之遥手里攥着一把长剑,依旧是凛然不可侵犯的冰冷神情,站在黑暗中,眼神和刚出鞘的寒剑一般锋锐而冷酷。
“卫之遥……”陈景洛直着目光,语调沉沉地说,“我见过你。好几次了。”
卫之遥不为所动,仍然用一种足以刺彻骨髓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男子,那双持剑的手一如既往地坚定沉稳,连每一下跳动的脉搏都汹汹有力。
陈景洛瞥了他手中的长剑一眼,语气沉缓道:“那是阿英的剑。你跟她见过面了?”
“你对不起她。”卫之遥一字一字道,目光愈发冰冷。
陈景洛仿佛被这几个字震了一下,咬牙切齿道:“用不到你来多嘴……”
卫之遥微微移开视线,看到身后被他人扶着的谢予彬,冰冷的目光中逐渐流淌出怜惜。
陈景洛嗤笑一声,手指灵活地抚过弯刀的刀面,戏谑地说:“……心疼了?”
卫之遥一言不发,眼中却盈满了怒火,他拉开架势,在空中挽了几个剑花,凝神与之相较。陈景洛也不再多话,弯刀在手中如同游龙,贴着对方的身躯勾刺砍削,一时只听刀剑碰撞声响彻天际,如同万千恶鬼在凄厉嚎哭。
对方的一招一式,无不淬透了绝望和怨恨,连简单的一收一放,都带着致命的狠劲,比那日在擂台上更加决绝果断!
就在他的怒气,陈景洛,那柄弯刀在眼前虚晃几圈,变成了他最熟悉的招式。
每一招每一式,都是程瑶英惯用的手法。
卫之遥陡然一惊,片刻晃神间,肩头已中了一刀!砍痕深度有限,对他而言却不啻于当头一棒。
很显然,陈景洛明白,他与程瑶英对抗时,从不会使全力。开始他掩饰得很笨拙,后来却驾轻就熟,不露破绽地让对方开开心心地胜过自己。这种反应已经深入他的骨髓,先于他的思考,从手中的剑刃挥了出去!
可陈景洛毕竟不是程瑶英,对方是抱着十二分的杀意朝自己攻过来,偶然的手软,就会带来难以想象的后果!
卫之遥有些后悔。
他一度放低姿态,忍气吞声,只为换得程瑶英片刻的笑靥,在心底卑微地期盼对方能因此更加喜欢和他在一起,在彼此进行较量时,不再用那种看敌人一般的眼神看自己。
可他错了。
他突然想起在福泰楼的那一晚,他被毒镖击中,毒性蔓延至耳目。当时场面喧嚣,眼前的一切都在朦胧摇曳,那个带着哭腔的喊声,空茫而悲痛在鼎沸人声中越来越近,直到落在自己耳畔。
他知道自己从小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流落街头,受尽殴打唾骂。曾经在一个酷暑炎夏,那些人见了满身毒疮、昏迷不醒的他,跟见了老鼠一般,要么满脸厌恶地匆匆走去,要么拿作泄愤的工具。
就算在遇见程瑶英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也不敢奢望那种被爱的感觉。小姐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她心安理得,他心甘情愿,是看上去似乎不能再谐和的关系。
谢予彬本该恨他,却在他命悬一线时,毒气把脸烧得又青又紫时,守在他身边,不离不弃地照顾他……
卫之遥深深地喘息着,心中蛰伏已久的巨龙似已苏醒,在胸腔的江河深处,掀起一股滔天巨浪。
他说过只要他好好的,他宁可死!他在离去的那几天,在心底祈盼对方能安然无恙,可现在呢?他亲眼看着那把刀插入对方的身体,看那鲜血汩汩流淌,什么也没有赶上!
看到他瘦弱的躯体死气沉沉地跌倒在地时,听到那声充满心酸与欣然的“阿之”,他才悲痛不已地想,为什么自己犹豫至今,平白辜负了那一腔深情?!
卫之遥眼眶一热,抑制不住地酸意如蔓藤般从胸腔攀爬而上,扼住了他的咽喉。
那只青玉佩就系在他的脖颈处,紧贴在胸口的位置,炙得他的心又痛又暖。
“公子,如果没有你……”他想着,心中涌动着一股要将七魂六魄烧灼的热意,“这世间,还有谁会关心我,是不是平安喜乐?”
剑身发出肃杀的啸声,如万千野马脱缰而出,从茫茫原野奔腾而来!
卫之遥怒喝一声,剑影在手中纷飞。他迎着对方的狂风骤雨,带着几乎要将五脏六腑焚毁的悲痛和愤怒,挥动长剑与陈景洛殊死一搏!
他面前的不是程瑶英,他的剑,也不再是一场难以言说的心意。
他手中的剑,只为他爱的人而挥!
铿锵几声,刀剑发出短促的鸣叫。天边泛起鱼肚白,草木上溅满了干涸的血迹,无不在向阳光昭示着夜晚的一场恶战。
弯刀被震飞,陈景洛的胸膛被一脚踢中,口吐鲜血,跌飞出去。
卫之遥收剑于胸,侧脸的冷意被阳光一点点驱逐,漆黑的眸子隐隐闪着微光,显得平静而沉稳。
他终究破了自己的心魔。
卫之遥淡淡地看着匍匐在地的陈景洛,说:“你输了。”
陈景洛吐出一口血沫,攥紧了拳头,将手搁进胸前的衣襟内,缓慢地掏了掏。
卫之遥上前几步,冷冷地把剑锋移到对方的脖颈处:“有我在,你莫想再耍花招……”
话音未落,他却是怔住了。
对方从胸前掏出了一只荷包,精致小巧,针脚虽然有些歪斜糙拙,但很绵密。很明显,是个女人,还是个不算心灵手巧的女人,耐着性子一针一线,无比认真地缝制而成的。
“阿英……”
陈景洛无限深情地看了那荷包一眼,将其攥在手心里,咬破自己的舌头,自尽身亡。
卫之遥静静地看着他合上眼睛,嘴边的鲜血一滴滴落到尘埃遍布的青砖上,眉宇间的暴戾逐渐消散在暖融融的阳光下。
流动着光华的剑锋从那毫无血色的脖颈处移开,再未上前。
远处传来击鼓的声音。天亮了。
23
“咣当”一声,那沾了血的短刀落进铜盆里。沈郎中揩揩额头的汗,欣然道:“成了!”
谢予靖简直要给这大夫跪下了,热泪盈眶地说:“多谢沈大夫,您可真是扁鹊再世,活神仙!”
沈郎中忙拱手道:“不敢当!……其实鄙人有一句话,关于小公子的病情的,不知当说不当说……”
谢予靖一听有事,脑袋顶冷汗直冒,期期艾艾地问:“您……请说……”
沈郎中捻须沉吟片刻,这才慢吞吞道:“小公子福大命大,这刀一旦再深入一寸,即使是神仙也救不回来……而今伤势虽浅些,但其中伤害,也难以免除……”
谢予靖急吼吼地说:“大夫,您有啥说啥,咱承受得住!”
沈郎中一听这话,才叹了口气,幽幽道:“小公子这条胳膊,虽然不能说彻底废掉,但什么时候恢复力气,能不能恢复力气,就要看天意了……”
沈郎中前脚刚从谢予彬房中出来,后脚又随谢予瑾去谢丞相房里看情况,忙得晕头转向。谢予靖愁眉苦脸地迈出房门,打发那些还有精神头的武夫去街上多请几个大夫。
卫之遥抬头看了白莹莹的天空一眼,缓缓上前说:“二公子……”
谢予靖一见卫之遥,忙把一张纸塞到他手里:“哎卫兄弟,来得正好,帮你二哥把这告示贴到门上,让那些下人都回来……”
那张纸在他手里举了半晌,卫之腰不但没接,反把一枚玉佩塞到谢予靖手中,道:“二公子,把这玉佩放在三公子身边,或许能讨个吉利。”
谢予靖怔然抬头,见卫之遥沉声说:“实不相瞒,我还有要事在身,需得离开一阵子。”
对方虽说要离开一阵子,但谢予靖心思一转,却隐感不对。
他沉默半晌,说:“你当真要走?你知不知道,三弟他……”见卫之遥自始至终低着头,谢予靖又叹了口气,转身摆了摆手,低声道:“罢了,人各有志……你走吧。”
城外,芦草稚嫩的草茎轻柔地映着熹微的晨光,在萧瑟的风中翻涌着白色的波浪。几只鸟儿在树梢一跃而起,展翅高飞,云朵拽着天空的尾巴,随无穷无尽的日光流向远方,留下一道道银色长滩。
卫之遥远远就看见在土坡上坐着的那个肩背斗笠的黄衫女子。她身边停着一匹枣红色的马,背上搭着一个包裹,长长的头发高高束起,带着几分飒爽不羁,依稀是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程瑶英正在专注地打量着一把长剑,她将手搁放在那薄而硬的剑刃上,目带赞许之色地轻轻抹过。她微一抬眼,倏然瞥见那个沉默站在自己身侧的男子,吃了一惊,锋利的剑刃登时将手心划出一道浅痕!
“啊!”程瑶英惊呼一声,一旁的卫之遥已急忙上前,从胸前胡乱扯出一张帕子,给她把伤口包扎好。
“阿遥,”她目光闪烁地看着卫之遥沉默而刚毅的面容,叹息道,“我就知道,你会来看我最后一眼的。”
卫之遥单膝跪地,解下腰间的剑鞘,双手捧上:“这是小姐您的剑,属下感谢您相助,如今事已解决,这宝剑也该物归原主。”
程瑶英默默地接过那柄剑,与自己手中原来拿得那一把,一齐系回了腰间。
她轻声问:“他怎么样了……”
卫之遥缓缓道:“他……”
“我知道!”程瑶英突然又打断了卫之遥的话,“他死前,有没有……说什么?”
卫之遥沉默片刻,从胸前掏出那只荷包,郑重其事地放在程瑶英手中。
“这个,”他说,“也该物归原主。”
程瑶英怔怔地看着那只荷包半晌,杏眼微红,逐渐闪出了晶莹的泪花。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清脆悦耳,目光澄澈,苍白的双颊泛起红晕,一如年少时那般容光焕发,神采飞扬。
卫之遥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程瑶英已点足一跃,轻盈利落地翻身上马,将斗笠扣在头上,调转了马头。
“小姐!”卫之遥唤道。
拂过的清风将她眼前的薄纱掀开,隐约露出佳人面容的一角,程瑶英勒紧马头,笑着向卫之遥摆手:“以后,莫要叫我小姐,叫我女侠!”
卫之遥见她笑容明媚,嘴角也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只见程瑶英摇着那只被他包扎过的手,笑着说:“阿遥,我以前总是找不到的那条帕子,而今终于又看见它啦!山高路远,天涯海角,今日一别,江湖这么大,你我来日再见!”
听她的声调豁朗而明快,卫之遥漆黑的眸子亮了起来,似乎片片阳光从天空洒下,全然透入了自己的心窝。他情不自禁地喊着:“女侠,多多保重啊——!”
程瑶英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一扬马鞭,那枣红色的骏马抬腿嘶鸣,迅捷地往前方宽广无垠的天地奔去!只听“嘚嘚”的马蹄声逐渐变弱,所及之处,扫起阵阵沙尘,矫健的马儿载着那个娇艳明媚的黄衣少女,消失在阳光灿烂的远方。
目送程瑶英的身影远去,卫之遥心头骤然一轻。他第一次如此急切地施展轻功,朝热闹喧嚷的城中飞奔而去!
那座充满着烟火气的小城,没有热血沸腾的江湖豪情,没有荡气回肠的恩怨情仇,却有着他的归宿。
这已足够。
谢府曾经的丫鬟小厮听说歹徒们被处置,都欢天喜地地重入家门。衙门的人来清点歹匪,留着的活口便成了人证。仆役们忙着清理屋子和院子,谢丞相的屋子里也多了好几个大夫进出,阴森冷清的谢府一时间又变得热闹起来。
唯独谢予彬门前,只有福安一人忙来忙去。有小厮要跟着进去伺候,都被福安神秘地拦在外面,低声道:“没看出来咱主子在等人么?……不该往上凑的时候别瞎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