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闻秋在笑,像是怕痒,又或者怕扯到肚子上的伤口,所以一副极力忍耐却又忍不住的辛苦模样。
我收回视线继续按摩,听到唐闻秋问我是不是今天出结果,手不由地又顿了下。
“是今天。”我说。
唐闻秋没说话,不知道想什么,好一会儿才开口:“……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信命……”
我听得一怔。
唐闻秋从来不信这些,神佛鬼怪都不信,他只信他自己。这样自信强悍的人突然信命,这让我感觉特别不好。我看了他一会儿,从他缺乏血色的脸上移开视线,掩饰似的望向窗外,阳光白得晃眼。
低头继续按摩,一边强作镇定,有些没好气道:“林凯说对了,你就是不能闲,闲了就胡思乱想。”
“胡思乱想吗?”唐闻秋低笑着,短暂沉默后又说:“不然像我父亲?他倒是一辈子自在。”
我没接话,也不知道怎么接。
唐老先生的确一生都在玩乐,他年轻时上头有唐闻秋爷爷撑着,后来老太爷走后又有唐闻秋,从十几岁就帮着打理公司事务。老先生一生快活,可也没能长命百岁,甚至六十不到就遗憾离世。
我当然没有忘记,唐老先生正是死于肺癌。唐闻秋说信命,其实说到底,他大概是有什么预感,毕竟谁也不知道唐老先生还给他留了什么“遗产”。
忍着心头难受跟心虚,我头也没抬地道:“不会的,哪有那么巧的事。”
唐闻秋不说话,我也没有再开口。
等按摩完,又帮他掖好被子,我起身看他已经闭着眼睛,不过肯定没睡着,我没打扰他,自己进了洗手间,关上门,打开冷水冲了一把脸,又就势俯趴在洗手池边上。
我不知道唐闻秋的检测结果会怎样,更不知道如果真有什么不幸,我又该如何面对。
一上午都在忐忑中度过。
午饭前我开车去某家饭店取预定好的粥,路上接到林凯的电话。他凌晨刚回国,还在倒时差,倒记得打电话来问唐闻秋的状况,又说下午来医院。唐闻秋住院,公司的事只有林凯顶上去,国内外都要兼顾,早忙得分身乏术,我跟他说有消息自然会告诉他。
“我还是过来一趟吧。”林凯打着哈欠坚持。
他跟唐闻秋交情甚笃,我不好多说。取了粥回医院,护士刚给唐闻秋量完体温,说是有些低烧,又挂上了点滴。等着护士出去,我洗了手,再把粥倒到碗里,用勺子吹凉了送到他嘴边。
唐闻秋状态不好,没吃两口就拧着眉一副想吐的样子,我便不敢再勉强,起身取来温毛巾,给他擦了脸,看他眉头渐渐展开,才敢问他好没好些。
“没事。”他看我一眼,又疲倦地闭上眼睛,说,“有点困,我睡会儿。”
我守着他到下午医院上班,迫不及待请来主治医生,好在检查完也说是术后正常反应,打完针休息好,烧自然就会退。消息是不错,我却一直提着心放不下来。
四点多我又跑了一趟医生办公室,早跟医生约好,检测报告我要先知道。他也是刚取过来,翻完几张纸又讲了一大堆,我完全静不下心听细节,只等着最后的结论。医生说话盖章,我犹自不敢信,照着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他点头确定。
“恭喜!好在虚惊一场。”
这位主治医生是院长钦点的,对于唐闻秋的情况,他跟我一样紧张,有好消息自然也一样高兴。他的手在报告上郑重地压了压,贴着办公桌推给我,笑着说:“你自己也看看,数值都在正常范围内,结果显示正常。当时做切片也是为了保险起见。”
我一目十行地翻完报告,等不及地从医生办公室告辞。我没回病房,而是径直从楼梯间一口气跑下来,又绕着住院部后的活动场跑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胸口涨痛的感觉终于消散。
我是太高兴了,高兴得害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哭出来。而我也压抑了太久,一点好消息都让我心潮跌宕,更何况唐闻秋逃过一劫这样天大的好消息。
不记得跑了多久,总之身体里多余的水都从毛孔里倒出来,衣服头发都湿了个透,我满不在乎,反而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这才简单收拾一番,乘电梯上楼。
推门进去,唐闻秋醒着,目光看向窗外,听到声音才满满转过来。他看着我,眼神里并没有太多的情绪,只在嘴角微微勾起一点弧度。他居然什么也没有问。
我是在他平静的目光里朝他走过去的,一点点靠近,慢慢在床沿坐下来,眼睛对上他的视线。我很庆幸来见他千已经将多余的情绪发泄掉,此时才不会在他面前太失态。
唐闻秋突然抬手,在他接触到我的脸时,我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拉下来便一直拽在手里舍不得放开。唐闻秋几乎有些悲哀地笑了下,声音低哑道:“……你怎么,弄一身汗……”
那是因为我把要从眼睛里出来的水都转移到了身上,不过我没有说,只是定定的望着他,真的是怎么都觉得看不够。他冷漠也好,难得温和也好,他神采奕奕也好,病容憔悴也好,我都看不够。
“……宁远,”顿了顿,唐闻秋缓慢开口,“其实,我倒不是怕,只是……”
我将他的手拉起来贴到嘴巴边,闭上眼,十二分虔诚地亲上去,我说:“唐闻秋,不管你去哪,我都一定跟着你。你长命百岁,我也会努力陪你活到那么老。”
唐闻秋表情变得很微妙,看着像笑,原本苍白的眼眶却突然有些泛红,他似乎心情激动,只是一向冷静到冷酷的脸上难于表现丝毫。他闭上眼,嘲讽地笑:“……我不要什么长命百岁……”
“不是你要不要,”我握紧他冰凉的手,难掩激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一定会的。唐闻秋,你的报告没问题,已经确定不是癌。”
唐闻秋张开眼,有些难以置信似的盯着我,血色淡薄的嘴唇微微颤抖,好久才慢慢挤出几个字:“……你是说……不是吗……”
“当然不是!”我坦然否定,把兜里折得平平整整的报告放到他的枕头边。
我的手指却依然纠缠着他的手指。事实上我还是太激动,跟他握着一起手也还是会控制不住地发抖,可我一点也不在意,拖着他的手,俯身在他的指尖挨个亲过去。
我其实更想亲吻他,狠狠地亲他,也特别特别想把他整个人抱在怀里,可他肚子上的伤口容不得我放肆,我只能在脑子里疯狂地想他,然后像个小学生,在他脸颊上献出纯洁的一吻。
大概是我跑得还不够,以为已经倒干净的水仍有残留,并且试图以令人难堪的方式从我的眼里冒出来,我赶忙低下头闭上眼,却来不及忍回去。
“宁远……”唐闻秋叫我,语气有些不安。
我没法回答他。太过情绪化的确是我的失误。可是有谁相信,这竟是我这么多年来,心里最踏实也最放松的一刻。我不用想唐文秋到底爱不爱我,也不用想我们到底能走到什么程度,我只知到我心里充满感激,对这个世界仍能保持如此善意心存感念。
唐闻秋将他另一只手放到我头上,像我胡撸臭豆腐那样揉了揉,又叫我:“……小远……”
我浑身顿时失了力气,把脸埋到他的掌心里,好半天才能出声:“唐闻秋,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林凯傍晚才出现,但我那会儿出去给唐闻秋买粥,虽然他其实还吃不了什么,我只是想给自己一点希望,回来时就正好碰到林凯从楼梯口抽完烟出来,跟出电梯的我撞个正着。
我们俩也有阵子没见,他忙我也忙,这会儿见到面了倒一时无话,互相看了几眼,笑一笑,前后脚回病房。
唐闻秋闭着眼睛,也不知道睡没睡,我轻手轻脚走过去,帮他把点滴滴速调慢了点。他却惊醒似地突然睁开眼,目光还有些迷茫,看到是我,微弱地笑了下,说:“林凯来了。”
林凯就靠在进门的墙边,听到唐闻秋说他,忙笑着答:“我在这呢。刚已经见过了。这小子只顾着给你送饭,都不问我吃没吃,没礼貌!”
我往碗里盛了小半碗几乎没什么米粒的粥,一边吹着,一边回头看林凯,强行客气了下:“那您吃了没?没吃我给您也盛点儿。”
“去!”林凯没好气地瞪我,“你先给他吃。吃完我俩再找地方吃。我他妈还真饿了。”
唐闻秋不习惯人前示弱,林凯在这,他怎么也不让我喂,最后还是我去找了根吸管,把碗递过去让他自己吸,可也没吃两口就再不肯碰,脸色看起来像受刑。
林凯看不过去,打了声招呼自己先出去了。
我把东西都撤下去,又给唐闻秋擦了身再换衣服,看他累得皱眉睡过去,我坐在床前默默陪了一会儿,出门去找林凯。
他已经在酒吧。
我问了地址开车过去,找到人时他早就自己喝上了,边上还坐着不知道谁,正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见我出现忙把人打发走,算是给我腾了个位置。
我环顾四周,人不少,但都是同类,回头就笑林凯:“这么快就对上眼,到底是憋了多久没做?”
林凯歪在沙发里,酒吧特有的昏暗光线照得他脸上一团模糊,被我取笑他居然无动于衷,招手叫来服务生让我点单。
“我开车。”我提醒他。
林凯垂死惊坐起,瞪着我愤然道:“操,开车了不起?我说宁远,老子这一天天为了谁忙得跟孙子似的,你他妈真当起少爷来了。还是你那破车值个几千万怕人给你偷走了?”
我被骂得只想笑,跟服务生点了一扎啤酒,又要了些吃的,完了靠到椅子上,跟林凯进行眼力大比拼。他最近日子应该是真不好过,人看着瘦了些,不过也正合他的意,他以前就一直嚷着年纪大了要防止发福。
“说真的,”林凯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弓着身体朝我靠近一点,说,“你考不考虑再回来做?有我带你,保准下一个唐闻秋就是你。”
我警觉地往后靠,倒不是怕林凯对我做什么,而是他说的话让我感觉不妙。我懒散地望着他,过一会儿嗤笑道:“我干嘛要做下一个唐闻秋?做我自己不好吗?再说了,你又不是没带过我。”
“我的意思是……”林凯话说到一半,又泄气似的靠回去,摆着手无奈道,“你们倒是想一块了。”
“什么想一块?”
林凯郁郁地看着我:“我跟他谈过让你回来,你猜他怎么说?”
我有些生气:“唐闻秋?你跟他说这个干嘛?我早几年就说过不会再进唐氏,你忘了?”
“我这不是想你回来,至少可以帮我顶一把吗?别说我,等你哥-等唐闻秋回来,你以为他那身体还能像以前那样熬?当然,他如果不要命就另说。”
我抱着手没说话,林凯等服务生送酒上来,给我递了一瓶,自己的也凑过来碰了碰,我一口闷下去,问他:“唐闻秋怎么说?”
“没别的,还是原来那意思。他说你不适合这个圈子,这不正好,你反正也没兴趣进来。”
的确没有新意。
以前我在唐氏实习时,唐闻秋就说我不适合做生意,还说我满脑子不切实际。他倒也没冤枉我。但那会儿我多大?
十八九岁。想想唐闻秋的十八九岁已经在唐氏独当一面,被他用那样的语气一说,我自尊心受不了,便有些逆反,后来又加上一个看似无所不能的苏锦溪,我对唐闻秋更加气恨,暗暗发誓再不进唐氏。
虽然去不去唐氏都是因为唐闻秋,可实际上,我从小受我妈-玛丽莎的影响,深知自己在唐家的位置,对于唐氏的产业向来不上心,就怕到时候背个觊觎家产的骂名。
所以那时候人在唐氏,除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杂事,只要涉及到数据之类的东西,我都是马马虎虎应付了之,以至于林凯作为我的顶头上司也很无奈,不止一次当着我的面,说我看着聪明怎么就那么不灵光。他哪知道我是不敢太灵光。
说的好像我多能耐似的,自己都忍不住讪讪一笑,说:“我就算了。你要真忙不过来,多找几个人,堂堂唐氏副总连这点人事权都没有吗?”
“那是一回事吗?”林凯郁闷地跟我碰杯。
我才发现一扎啤酒原来这么不经喝。笑了笑,对他的愤慨不予理会。又叫了酒撒开了喝,喝多了气氛自然就没那么僵。
不知怎么说到网络上的那些传言,唐闻秋一向不理,唐氏也没人发声,我问林凯这种放任自流的做法会不会太被动,毕竟唐闻秋的声誉跟唐氏生意直接挂钩。
“你说哪件?”林凯嘲讽地笑,“不瞒你说,乱七八糟听太多我都已经麻木了。”
网上声音是很多,但归根到底也就那几件,讨论最多的便是所谓的“酒店命案”。我前阵子翻帖子,看似石锤的东西还真不少。
但那些毕竟是“看似”,并不排除有心人士的创作。
我问林凯,林凯撑着脑袋对我笑:“你信?”
“我信就不问你了。”
“那不就结了。”林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见我不说话,嗤笑一声,“你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不过那会儿你在瑞士,不知道也正常。”
林凯不愧是销售出身,讲故事都讲得声情并茂,外带一点身为知情者的无奈。
他说那事是讹传,事情也一点不离奇。就是一个女孩爱上一个不该爱的男人,又愚蠢地想用孩子做要挟,却被原配带人堵在酒店床上,一气之下用一水果刀把自己给结果了。
还说那男人也不是外面所传的什么官/员,最多算是有那么点钱,皮囊也还可以,没事勾搭几下,那些不谙世事的小妹妹哪有不上钩的。
我将信将疑:“那为什么不说清楚?”
林凯对上我的眼睛,一脸讥讽:“说清楚?唐闻秋都亲自出面去处理了,还要怎么说?再说你看得那些所谓的石锤,如果那么有心整理那些,怎么就没人查到那女孩家里穷得跟什么似的?所以才说嘛,网上的东西只能当笑话看看。”
我有些不解:“穷也不是非要去做三儿,还拿孩子当筹码……”
“话是这么说也没错。但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那女孩是从小穷怕了,但凡有人对她好一点,就再舍不得放开。不过据说她拿了男人的钱也不全是自己挥霍,还捐了一小部分给她们那个穷乡僻壤地家乡修路,可惜杯水车薪什么也改变不了。”
林凯说着跟我碰杯,问我听完什么感觉。我能有什么感觉,既不了解林凯口里那个贫穷的地方,也不了解那女孩跟那男人的关系。但总归有点脊背发寒。人的命运很多时候真的不是自己所能掌握的,抗争会带来什么,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
林凯又问:“那你猜唐闻秋怎么做的?”
我摇摇头:“你不是说他亲自处理吗,无非用钱解决?”
“对也不对。他是亲自处理没错。他还当着现场那些警/察的面,把那男的打得鼻青脸肿滚地求饶,然后转头就跟警/察投案。”
我大惊:“唐闻秋跟警/察投案?”
林凯笑道:“当然。不过那些哥们也挺够意思,一个个只当没看到。那事过了没多久,那男人的公司就因为涉嫌不/法勾当被查封,老婆也跟他离了婚。至于那女孩子,唐闻秋让人把她父母接过来,后事也帮着办了,听说他还以女孩的名义,给她老家那个地方捐了不少钱,修路修学校,去年年初唐闻秋还亲自跑去看过。”
我有点晕,甩了甩头,手肘撑在椅子上支撑着脑袋。林凯说的我不是不信,就是有点意外。
唐闻秋打人不稀奇,他生气了往我脸上招呼就从来没犹豫过,可要说这么动真格的,我知道的就是操酒瓶子砸我同学那次。可那次他喝多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很难想象唐闻秋当着警/察的面,把人打得满地求饶,但我突然有那么点懂他的愤怒。
唐闻秋虽然冷,可他对女人却一向很照顾。家里人就不用说,对公司那些女同事他是什么态度我总见过,还有艾玛,那次她闹成那样他也没有怪她……况且,有苏锦溪割腕自杀的事在前,再见那女孩儿的惨状,唐闻秋难免情绪失控,就算做出点什么也不奇怪。
“你在想什么?是不是觉得你哥还挺血性的?”林凯喝多了,说话有些大舌头。
我笑了笑没说话。
他又笑:“还记得我以前跟他住楼上楼下,后来我换地方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