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他也想不管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厚着脸皮留下来,而问题也就在这里,他无法心安理得地待在这个地方,对彼此之间的落差装聋作哑。
顾则贞抿了抿嘴唇,似乎要说什么,最终只是笑了一下。
那个笑意很冷,也很淡,仿佛饱含自嘲与失望。
他们没有继续讨论这件事,顾则贞下床,离开了卧室。
岳清明开始打包自己的东西,他知道顾则贞未必想要看到他,所以并没有留在主卧室里,而是回到自己原本住的那间卧室。
该收拾的东西不多,他往行李箱里放了几套衣物,还有一些常用的东西,诸如手机充电器,这间卧室里东西本来就不多,岳清明的目光在床头停留了一会,还是将放在那里的项圈收了起来。
要不是那天顾则贞提起,他还真没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来到这里一年了。
离开之后的事情岳清明只有一个大概的计画,先去找旅馆住两天,将以前自己买下的住处打扫干净后就搬过去;他手头上还有一部分政府机关发过来的补助金,在他重新考上大学前,维持一、两年生活应该是够了。
岳清明的发情期其实还没结束,至少他一直能感受到身体里蠢蠢欲动的欲求,然而都已经决定分道扬镳,他也没办法再去找顾则贞。
幸亏彼此已经做过了,发情期的欲望虽然难以消磨,但终究是没有前几天那样强烈,他还能用意志力压抑自己。
出乎意料的是,那天晚上,顾则贞来到了他的卧室。
男人沉默地从后方抱住他,岳清明没有拒绝──既是不能,也是不想──顾则贞的动作比想像中直接急促,他已经做好了接受粗暴对待的心理准备,然而事到临头,对方的动作却又变得温柔,仿佛是勉强压抑怒意,无论如何都不想伤害到他。
察觉这一点的同时,岳清明心底有些酸涩,却又无话可说。
之后的几个夜晚,他们一直都是这样度过,完全不交谈,沉默地上床,结束之后也不会同床共枕。
岳清明知道顾则贞还在生他的气,却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做,或者做什么。
顾则贞大概也猜到了,他的离开并不是因为彼此的本能不能共存,而是因为他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想法,所以对方才格外生气。
最后一天晚上,两人上过床后,岳清明察觉到自己的发情期已经结束,而顾则贞的体温也说明了同样的状态。
这一晚顾则贞没有离开。
岳清明在对方怀里睡了一晚,整夜都没有阖眼,清晨时悄悄下床,穿了衣物,盯着床上熟睡的男人看了许久,才提起行李箱离开。
第二十章
离开顾家,展开新的生活。
岳清明原本是这样想的,但在离开顾家,整理好原本住的公寓搬回去之后,一连几天,他一直足不出户。
明明只是回到过去的生活状态而已,却让岳清明感到极为不适应,他有时会不自觉出声说话,过后才想起,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人会回应他。
想起这件事时,他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下午的呆。
离开之前,岳清明与顾则贞心照不宣,顾律诚或许也从他们的态度中发现了什么,岳清明没有特地找机会与对方告别,而是留了一封信。
他想起这件事,心底生出些许莫名的焦虑。
顾律诚一个人待在家里,不知道会不会觉得寂寞?顾则贞还在生他的气吗?即便已经离开,但岳清明的思绪却不受控制地思索这些事情。
「还在想顾先生?」周立冬的嗓音从厨房里传出来。
「没有。」
岳清明下意识地否认。
片刻后,周立冬端了两碗牛肉面到客厅,对他道:「吃吧,该整理的都整理得差不多了。」
得知他要搬家之后,周立冬帮了他不少忙,毕竟他的住处已经一年没有人住过,到处都是尘埃,两人花了几天才打扫干净,岳清明搬回来后,周立冬时不时会过来,偶尔会替他带些食物或日用品。
相较于对待顾则贞的态度,周立冬的帮助他却是照单全收,而且一点都不觉得愧疚。
岳清明有一晚意识到这件事,花了一点时间才想明白这之中的落差是出自什么理由。
他是个远比想像中还要自我中心的人,周立冬付出或不付出,他其实都无所谓,即便周立冬现在就放下那些愧疚心态转身离开,他也不会叫住对方。
可是顾则贞却不一样。
岳清明不太愿意想像那一天到来会是什么情景,然而他依然能确定,那会是顾则贞转身离开,而他无计可施,连挽留都做不到。
因为不想让自己落入那样的悲惨情境之中,岳清明才决定离开。
不管从哪个角度而言,他的决定都很自私,这点他知道,顾则贞也心知肚明,如果对方要责怪他甚至怀恨在心,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岳清明一点都不敢去想这件事。
他们仍旧住在同一个城市,就机率而言,如果不是刻意回避闪躲,彼此不可能永远不见面。
这也正是问题所在,一想到以后还可能见得到顾则贞,岳清明居然有些说不清的高兴。
这件事一直困扰着他。
他的理智已经做了决定,身体也离开了顾家,但实际上岳清明一直想念着顾则贞,甚至忧虑顾律诚一个人在家里是否无聊,甚至有好几次,他都差点搭错公车,循着过去的习惯踏上直达郊区的车次。
「小雪?」周立冬又叫了一声。
岳清明回过神来,「别叫那个名字。」
两人在客厅坐下,就着略矮的茶几用餐。
周立冬仔细地瞧了他一眼,忽然道:「你跟顾先生还有联络吗?」
岳清明摇了摇头。
在他准备离开那段时间,新的身分证明与护照都寄了过来,他在法律上已经是成年人,就连一个回去拿东西的借口都找不到。
周立冬的神态有些复杂,欲言又止。
岳清明瞧了对方一眼,「想说什么就直说。」
周立冬犹豫片刻,才道:「如果你确定这是你想要的,我不会多问什么,不过……你确定吗?」
岳清明垂眸,没有回答。
两人静静吃完午餐,周立冬开口道别,「我该走了,学校那里还有一些事情,班上的讲义我会用E-mail传给你,想什么时候回来上课都可以。」
岳清明开口道谢,起身送走了周立冬。
他回到客厅坐下,发了一会呆,才想起晾在阳台上的衣服差不多干了,起身打开落地窗,准备收拾衣服。
岳清明的动作漫不经心,收到最后一件衣物,抬眼一看,却在阳台栏杆上瞧见了一只鸟。
那只鸟看起来不大,身长在十五公分以下,相当娇小,不过看起来跟麻雀或鸽子不太一样,背上羽毛是罕见的灰蓝色,翅膀及尾羽是蓝色,而躯体与胸腹则覆盖着纤细雪白的羽毛,并不是城市里常见的鸟类。
蓝色的小鸟似乎站在这里好一阵子了,对岳清明的出现或靠近毫无反应,他猜想这可能是公寓住户养的鸟,所以才一点都不怕人。
他尝试伸手过去,那只鸟往后跳了一下,避开了他的手指。
岳清明想起顾律诚维持雏鸟型态时的回忆,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将收好的衣服放到客厅,随即翻箱倒柜,找出一小包坚果碎粒。
以前顾律诚很喜欢吃这些东西,家里一直都有,前些日子他去超市采购,竟鬼使神差地买了几包,放到现在都还没开封。
岳清明在手上倒了一些坚果碎粒,将手伸到那只鸟面前。
那只鸟看了他一眼,似乎在确认他有无恶意,过了一会,才低头在他手掌心啄食,那种细微的感觉让他又一次想起了小诚,以及小诚的父亲。
他陷入了回忆之中,过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恰好那只鸟也吃完了坚果,在他手指上轻轻啄了一下,接着便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岳清明看着空荡荡的掌心,心中有些说不出的失落,转身回到室内,将落地窗关上。
岳清明一直没有出门。
他在公寓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之间过了几周或几个月,他全无概念,只记得自己除了每天读书之外,什么事情都没有做。
这是第一次,岳清明发现自己的住处竟如此寂静。
周立冬时不时会来看他,替他带来一些模拟考的试题或考卷,除此之外,与他有交流的就只剩下那只被他喂食过的小鸟。
岳清明每隔几天都能在阳台上看到那只鸟,也能顺利地喂食对方,愈发觉得那只鸟可能就住在他家楼下或隔壁,所以才会如此频繁地出现,不过对他而言,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那只鸟总是让他想起顾律诚,以及顾则贞。
某一天,岳清明站在阳台上,凝视着在他掌心啄食坚果的小鸟,突发奇想地道:「你该不会是顾则贞吧?」
小鸟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继续啄着他的掌心,过了好一会才歪着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清澈,似乎不懂他在说什么。
这样的反应令他松了口气,但又有些无以名状的失落。
明明是自己单方面提出离开,心中却还存有这种荒谬的期望,未免太过可笑。岳清明自嘲地想道,又回想起离开前的最后一晚,感觉心脏似乎被谁紧紧捏住一般,隐隐作疼。
小鸟发出了啾啾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岳清明从思绪里清醒过来,这才瞧见掌心里已是空无一物,他意识到那叫声是什么意思,从袋子里又倒了一些坚果出来,让小鸟继续啄食。
其实走出那扇门的瞬间,岳清明就已经后悔了。
他本来以为自己很快就能适应独居的生活,毕竟在被顾则贞带回去之前,他也一直是独自生活,他从未倚靠过任何人,也不觉得自己有那样的需要。
现在看来,岳清明显然是太天真了。
他到现在都没能习惯一个人的生活,甚至时常想着顾则贞与顾律诚,他很想回去,但事到如今,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去。那里并不是他可以理直气壮回去的地方。
更何况,顾则贞或许还在生他的气。
就算一时的气愤已经随着时间过去而淡化,但当时的怒气却不是假的。
停在他手掌上的小鸟动了一下,没有再吃剩余的坚果,而是跳到了阳台栏杆上,岳清明将剩下的碎屑收拾干净,眼看小鸟飞走,便回到室内。
恰巧这时电话响了起来,岳清明接了手机,这才发现周立冬传了不少信息给他,但都没有得到回应。
「喂?」
『刚才怎么了?为什么不回信息。 』周立冬的嗓音有些紧张。
「没什么,我在阳台上喂鸟,没有听到手机的声音。」他答道。
『喂鸟? 』这个答案显然令周立冬很吃惊,连嗓音都提高了一些。
「可能是邻居养的鸟,偶尔会过来讨东西吃。」岳清明语气轻松,「看起来是比较少见的品种,背上羽毛是蓝色的。」
『那不就是青鸟? 』
周立冬接了这句话,他们两人登时都沉默下来。
孤儿院的生活称不上困苦,但也不会有多少娱乐,他们小时候最常做的事情是读书,总会有人捐赠二手书到孤儿院,岳清明与周立冬幼时经常读那些被翻得纸页绽裂的童话书,那是两人共有的回忆之一。
岳清明至今都还记得那个青鸟的童话,当时他对那个童话实毫无感觉,认为幸福是虚无飘渺的东西,而周立冬却与他相反,深信不疑。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会得到幸福,也不认为那是确实存在的东西,但是现在回想起来,过去一年住在顾家的那段时间,或许正是他最接近幸福的瞬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岳清明开口道:「我想回去。」
周立冬沉默了一会,才道:『那就回去。 』
「但是顾则贞……」
『只要你开口道歉,尽一切努力弥补自己的错误,顾先生应该会愿意原谅你。 』电话那头,周立冬似乎笑了一下,『还是说,你连尝试都不愿意? 』
两人没有再就这个话题说什么,岳清明浑浑噩噩地结束了与周立冬的谈话,陷入了纷乱的思绪中。
直到天色暗下,冷风吹来,他才发觉自己忘记关上落地窗,那只蓝色的小鸟不知何时又出现了,站在落地窗边,正直直望着他。
「我……要走了。」岳清明也弄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对动物说话,他只是想说话而已,并不在乎听众是什么人,「你回去吧,再见。」
蓝色的小鸟最后看了他一眼,很快便飞走了。
岳清明犹豫了一下,没有收拾行李,但却拿起了顾则贞与顾律诚给过他的项圈与手环,抓了钱包与手机,离开公寓。
因为发觉时间急迫,他几乎是跑到公车站,好不容易才搭上最后一班前往郊区的公车。
岳清明坐在公车上,感觉心里生出一股无以名状的冲动,那种情绪令他紧绷、亢奋,同时又焦虑。
在公车站下车后,岳清明站在柏油路上,眯起了眼睛。
不远处的路灯已然亮起,他沿着这条路往上走去,穿过大片树林,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堪堪走到顾家附近。
巡逻的警卫看见他,像往常一样与他打了招呼,随口聊了几句,岳清明这才发觉,对方并不知道他已经搬走了,还以为他只是去外地读书,所以暂且离家顾家。
岳清明压抑着激动的心情,往前院走去,客厅的灯光亮着。
他的脚步忽然停了一下,既想立刻踏进去,快些看到自己想念的那对父子,又有几分说不出口的犹豫迟疑,犹如近乡情怯。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嗓音。
岳清明浑身一僵,回过头,顾则贞一身笔挺西服,手上是公事包与车钥匙,明显是一副刚下班回家的模样。
他怔了片刻,「我……」
「你不是已经离开了?」顾则贞打断了他,脸上没有笑意,「现在又想做什么。」
岳清明脸上发热,窘迫中又有几分尴尬,但这偏偏是他自己造就的结果,因此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我来看看你们。」他顿了一下,近乎局促地道: 「我应该没有说过,要与你们完全断绝联系……」
「我明白了。」顾则贞语气平淡,「你需要我们的时候就过来一趟,不需要的时候就当作我们不存在,是这样吗?」
「不是!」岳清明下意识道,话出口后才发现自己忘记控制音量,放轻了声音,「不是那样的……」
「不是吗?」顾则贞似笑非笑,「如果不是的话,你就不会那么急着走,连一声道别都没有。你知不知道小诚发现你离开之后有多难过?」
这几句话一针见血,岳清明心虚愧疚,不禁垂下目光。
要说他没想到自己离开后,顾家父子会是什么感觉,那肯定是骗人的,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的离开确实很突然,至少顾律诚并没有与他深入地谈论过这件事,他的离开肯定会让人耿耿于怀。
然而岳清明也弄不明白自己当时在想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必须离开,他不相信一切真的都会顺利发展,那时已经是他有过最好的生活,于是之后也就只剩下走下坡这条路可走了……
期待当时的生活能永远都不改变,就像相信买了昂贵的水晶真能改变命运一样荒唐无稽。
岳清明不会天真到相信这种事,所以选择了离开。
「我很抱歉。」良久,他艰难地道,「不管是对你,还是对小诚……对不起。」
「然后呢?」顾则贞凝视着他,唇角扬起,神态却远远称不上愉快,「你特意过来一趟,就是为了道歉?没问题,我会如实转告小诚,你现在可以走了。」
岳清明局促地站在原地,一时间愣住了。
他一直还存有一丝希望,以为顾则贞会纵容他最后一次,然而这显然是他的一厢情愿。顾则贞向来是个宽容的人,态度如此冷淡,显然是至今都还对他单方面的离开存有芥蒂。
「顾则贞,我……」他顿了一下,忍着窘迫,哑声道:「我想回来。」
「你希望我怎么做。」顾则贞的语气几乎有些咄咄逼人,「你要我接受你回来,等你又想离开时,就让你离开,是吗?你到底将我跟小诚当成什么?」
岳清明胀红了脸,「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忽然有些懊悔,或许今晚一时冲动过来一趟,完全是个错误;明明已经离开了,却又突然反悔,不管是谁都会生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