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穆崇玉如今已经心知肚明。
此前豫州在他的把持下颁布新政,善待南燕百姓,吸引了天下许许多多的南燕人前来投奔谋生,人口渐丰,世情渐为太平,如此树大招风,自然会把一些关键的人吸引过来——那些曾经供事于南燕朝廷,国破兵败之后一直有志于复燕的志士,正想尽办法收集一切人脉和资源,只为了那一点微乎其微的希望。
能颁布出新政并执行下去,与以往地方官做派迥异的豫州牧穆崇玉自是很能引起他们的兴趣。
只是却没想到,这豫州牧不是别人,竟是当初的旧燕之主!
来人共有五位,此时被沈青一一制服,跪在地上,均是一脸茫然,唯有领头那人满脸的讶然震惊之色。
这人是当初南燕皇宫的一名詹事,掌帝王内务,是识得穆崇玉的。穆崇玉也认出了他。他微微扬眉,展开一抹温厚慨叹的笑,低声叹道:“施大人,别来无恙。”
施旭浑身一震,跪在原地,叩头连连,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他带领几名身手好的手下,夜探豫州牧府衙,本是为了以武力相逼这州牧大人助他们一臂之力,入京行刺,谁能想到这州牧大人竟然就是他们生死未卜的陛下!
他在惊过之后便是狂喜,种种情绪涌到心头便忍不住声泪俱下。他扑通一下又重重地叩了一下头,然后猛地直起身子,一把拉住了身前穆崇玉的手臂。
“陛下!有陛下在,北上行刺有望,南燕复国有望啊!”
一句话,道出了他来此的目的。
沈青在一旁听着,听到这句话,也顿时眼睛一亮,悄然转了视线,目光灼热地盯着穆崇玉。
没错,他与这些人是一样的想法:入京行刺,依照如今薛景泓对穆崇玉的信赖,必不会有所防备,这正是行刺的最佳时机。之前来的三拨人在得知穆崇玉的真正身份之后,也都提出了类似的提议。
毕竟,行刺薛景泓,或是入京挟薛之命以令诸侯,还天下于大燕,对于如今尚且弱小的他们而言,是最好的办法。
薛景泓曾经率领铁骑灭了他们的家国,现在,他们为什么不能讨要回来?
沈青想到这里,按耐不住,又一次上前劝说:“陛下,施大人的提议是众望所归,还请陛下再斟酌一二!”
他这话一出,像是提醒了跪在地上的几人,几人忙再次叩首,齐声请求道:“请陛下准许臣等入京行刺!”
声音齐整,气势迫人,就犹如这秋日的风,带着渗人的凉意。
穆崇玉端着烛台的手一僵,烛火轻颤了两下,明明灭灭。
他没说话,亦没有转身,脚步微顿,便径直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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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还命回来
云霞遮日, 暮光暗淡,又是黄昏。
一骑快马在尘埃里嘚嘚而至, 惊了秋日晚蝉,复又悄然而去。
穆崇玉看着手上的“信物”,神色复杂。
那是一封信、一张名单和一件厚重温暖的狐裘。东西一看就知其名贵, 然而最名贵之处,不在东西本身,而在它的来历。
这是薛景泓特地遣了一匹好马从北渝帝都千里迢迢送来的。
“我知崇玉畏寒, 特觅北渝勇士于塞北捉了十数只漠上沙狐, 命宫女精工细作, 制成狐裘一件,聊望能够为崇玉抵御些许寒风。”
薛景泓在信上如此写道。
穆崇玉指尖微动,轻轻抚过狐裘外表, 细细密密的绒毛摩擦在指腹上, 带来些许温暖的瘙痒。
再看那封信。小小一张信笺恨不得被薛景泓挤满数千言。撇开赠物一语, 剩下洋洋洒洒的, 竟都是北渝政事密要。
薛景泓把这分别以后几个月的政局变动、谋篇布局, 全都一一告知于他了, 事无巨细。
如果这信上所说的全是真的, 那么薛景泓就果然没有敷衍他。他真的是在为还政权于南燕而绸缪准备。
甚至他还详细真诚到列出了一份名单。这份名单上记录的名字不是别人,正是四年前被押去北渝做俘虏的所有南燕人14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的名单!
穆崇玉逃出北渝时花了大力气也只从牢狱中放出沈青等部分文臣武将, 其余几百个南燕俘虏,有被流放到边疆做苦力的,有被贬斥为官奴的, 人数巨大,早已摸不清去向。
然而现在,薛景泓却将这些人的名单去向一一查清楚,白纸黑字地列在上面,向他保证半年之内,必将这些人悉皆找回释放。
这般用心,这般苦心,叫穆崇玉一时不知该如何置放。
他沉沉地叹息一声,将这封信还有这纸名单一齐放在了书案边的箱箧中,那里面厚厚的一沓,全都是薛景泓千里送来的信件和物什。
到了如今的地步,他着实再没什么理由去怀疑薛景泓的真诚和……情意了。
穆崇玉捋着狐裘上温温软软的皮毛,神情浮现出一丝迷茫和古怪。黄昏的最后一缕夕照收敛光华,书房里只剩下烛火明明灭灭的光影。
入夜时分,房门被人叩开。走进来的是沈青、昨日前来探信的施旭,还有最近一段时间投奔而来的其他南燕志士。
穆崇玉知道,他们是来劝他的,劝他行刺薛景泓。
照沈青的说法,一年前不行刺薛景泓是因为己方的跟脚还未立稳,根基还未牢靠,行刺薛景泓只会给其他势力徒增机会,而现在形势却已经迥乎不同了。
他们在豫州得以立足,打通了豫州上下全部人脉关窍,掌握了豫州财政军权,又通过新政笼络豫州南燕百姓之心,这便到了行刺薛景泓的绝佳时机。
但凡派一队死士上京拿了薛景泓性命,他们在豫州就可以立即发兵北上,趁乱拿下北渝都城,取而代之,一血当年兵败之耻!
这确实是条上上之策,尤其是对如今兵力还不算十分强大的他们而言。与其等待着薛景泓虚无缥缈的诺言,把身家性命交给对方定夺,不如主动出击,先发制人。
这番话,沈青已经劝了他不下十遍。穆崇玉却始终无动于衷。
眼看着今晚又要陷入僵局,沈青不着痕迹地吸了口气,悄然向身侧的施旭递了个眼色。
施旭会意,他重重地上前一步,把一封密函呈到了穆崇玉的面前。
“陛下,且看豫州之外,北渝人是如何对待我们南燕人的,那姓薛的独夫嘴上答应得轻巧,暗地里却在鱼肉我南燕的百姓,退一万步说,纵然他肯善待南燕人,他手下的北渝老贼们未必肯啊!”
施旭说的并不夸张,那封密函上揭露的的确是一桩令人发指的惨案。
有一北渝高官显贵突然在两个月前买了大批南燕妇孺幼童入府,有数百人之多,当地人都以为是充作家奴,所以并不以为意,直到两月以来都未见这些南燕妇孺幼童出入这达官显贵的府邸,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极其诡异。
施旭手下的探子探到了这一点,又经过详细打探,才终于发现了内情。
原来这些妇孺幼童并不是充作家奴,而是这位达官贵人的玩物!
此人以虐杀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幼童为乐,数百个南燕人被他圈进府里,全做了虐杀的玩物,故而才只进不出!
“陛下,那薛景泓虽许诺了要善待南燕人,可只要北渝政权一日不倒,这‘善待南燕人’就是一句空话啊。”
施旭说得恳切,他的头重重地叩在地上,发出令人心颤的一声闷响。沈青站在一旁,呼吸也渐渐沉重起来,要与这夜晚微凉寂静的空气黏着在一起。
穆崇玉却始终未发一言。他手捧着那封密函,不见有丝毫动摇,眼底也是如往常一般的沉静如水,甚至没有丝毫波折。
他的目光静静投在密函上饱含着血泪的控诉上,终于眯了眯眼,把一句话说得冷硬冰凉:“此人对我南燕人不仁,朕身为南燕旧主,当然不能坐视不管。他视人命如草芥,朕便叫他还命回来。”
沈青脸上蓦地浮现惊喜之色,他的手悄然紧握成拳,然后也扑通跪倒在地,沉声道了句:“陛下圣明。”
*
密函上揭发的那位达官贵人是北渝的一个贵族,在漠北时便游手好闲,骄奢放.纵,入主中原后,因着家族的势力捐了一个官职,现下便是在豫州之侧的徐州做官。
据施旭打探得来的消息,此人家宅戒备森严,来回进出的家丁侍卫都异常谨慎小心,一举一动不留一点漏洞,恐怕穆崇玉他们不好直接对其兴师问罪。
论官职,这人有世袭的爵位在身,品阶也要比穆崇玉的豫州牧高上半品,穆崇玉是无权问罪于他的。
要想讨伐此人,只能另想门路。
十一月深秋,豫州牧以相邻的徐州出现匪患为由,特派遣一支三千兵力的队伍前往徐州,帮助徐州牧剿匪,一同前来的,还有新近上任一年的豫州州牧宗裕宗大人。
徐州牧得此消息,不作他想,只当是帝都那边的谕令,命相邻州县的大人相助自己,于是大开城门,笑脸相迎。
穆崇玉由是得以让自己的三千兵马,光明正大地走进了徐州的地界。
徐州牧是个圆滑中庸之人,他虽与穆崇玉官职大小相等,却也处事颇为妥当,尽心接待穆崇玉一行,大尽地主之谊。
穆崇玉乘其意,指挥着三千兵马到所谓的匪患一带游走一圈,让事先到这儿伪装成土匪、佯作扰民之态的陈康四和其他弟兄收了工,便凯旋归来,“意气风发”地坐到了庆功宴上。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际,徐州牧不由得眯起了眼,目光略带着点陶然地打量着穆崇玉的侧颜。
他酒兴上来,端起一杯陈酿的绿酒摇摇晃晃地冲穆崇玉举了起来。
“宗、宗大人生得一副好皮囊啊……”那白玉琉璃盏微微倾斜,青碧的酒沫差点要泛出来:“本官阅人无数,还从未见过如宗大人这般、生得这般好的。”
再说两句,徐州牧那张醉态酣然的笑脸就要凑上来了。
沈青拍着桌案就要暴跳而出。
穆崇玉微微摇了摇头,他给自己也斟了杯酒,动作温文尔雅:“大人过奖。”
点头示意,仰颈干杯之际,似是不经意的,穆崇玉轻声问道:“难得匪患已除,如此大的功绩,你我二人不能独享。值此兴头之上,大人何不把徐州的一干显贵全都邀约前来,举杯共饮,方显示我大渝的无上功绩?”
几杯酒下肚,穆崇玉白皙无瑕的面庞上浮现出两片浅淡的红晕,犹如美玉沁出了光晕。
徐州牧两眼发直,几乎是下意识的,便结结巴巴地答了个:“……好。”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恍惚变成了月更……啊啊我好想在开学之前结束它啊啊啊!
第50章 诱敌出瓮
这一场庆功宴把徐州地界叫得上名号的豪绅贵胄都请了个遍, 宴会就在徐州牧家宅的后花园举行。
亭台楼阁,飞檐画角, 来往者皆华服缎带,贵气逼人。
战乱时代,还能如此纸醉金迷, 可见徐州一带果然财力雄厚,富绅云集。
晓月初挂树梢,众人分宾主坐定。酒筵一上, 气氛便立即活跃肆意起来。
尤其是有不少人打量着坐在徐州牧身侧、初次露面的穆崇玉, 目露探寻者有之, 更有目光大胆的,已视线灼人地将穆崇玉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个遍,端着酒杯正跃跃欲试。
穆崇玉只作浑然未觉。他轻撵着桌子上的细脚青瓷杯, 目光从那剔透的酒液中抬起, 恰似无意地, 落在对面的人身上。
对面一桌摆在首位的筵席后面, 正是他此次要找的人, 薛元泰。
祖上立过军功, 赏了个三等侯爵, 被赐了北渝国姓薛姓,可惜世袭到今天, 这侯爵府已大不如前。薛元泰,是个只知享乐,却半点不知正务的纨绔。
薛元泰并不知穆崇玉在打量他, 他坐在筵席上,却仿佛心不在焉般,坐立不宁,只坐了一会儿,便要借故离席。
穆崇玉眸光微闪,他嘴角边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举起青瓷杯,道:“薛侯爷。”
薛元泰一怔,一双尖细污浊的眼睛微微躲闪了一下,犹豫了好半天,才不甘不愿地转过视线,看向穆崇玉,既而猛地一亮,却又被那浑浊晦暗的神色淹没下去。
穆崇玉含笑道:“薛侯爷何故如此焦躁不安?可是府中出了什么事?”
薛元泰脸上闪过一抹狞色,半晌生硬掩去,摆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心里却泛起了嘀咕。
他本不愿来赴宴,可无奈耐不住徐州牧盛情相邀。他虽是个世袭的侯爵,心里也清楚,家道逐渐落没,反倒要给这地方官几分面子,不然总说不过去。
可是这家里……
一想到家中那两百名肉.仆,薛元泰眼神中便流露出一种既狂热又污浊的目光。
穆崇玉看在眼里,心咯噔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既是没什么急事,又何故如此仓促?眼下美景怡人,又有佳酿在前,薛侯爷莫要辜负啊。”
徐州牧正巧看到两人相谈,哈哈一笑,也凑过来道:“是啊,薛侯爷既没什么事,今天可决不能离席,你我三人非不醉不归才是。”
薛元泰皱眉想了半晌,最终不得不讪讪坐下,心里暗道,府邸守卫颇严,应是不会出什么纰漏。
如此一来,在穆崇玉的事先安排下,频频有人过来与薛元泰攀谈敬酒,这一坐便坐到了月上树顶,亥时三分。
终于不再有人过来敬酒,薛元泰两眼晕晕,两腿颤颤地扶案站起,朝豫州牧懒懒散散地作了一揖:“这筵席也该散了,本侯这便要告辞了。”
徐州牧未语,穆崇玉却微微一笑。他抬头望天边月色,算了算时间,站起身,淡然扬声道:“筵席虽散了,侯爷您的专场却才刚刚开始。”
话音未落,只见花园两侧刚刚还安然而立的侍卫突然倾巢而动,动作快得在场诸人还未有所反应,便见薛元泰已被五花大绑,摁倒在地。
徐州牧愕然:“宗、宗大人,这是……”
穆崇玉嘴角笑意未改,声音却不见了温度:“大人只当是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发生便是。这薛元泰只管交由本官处置。”
撂下这一句话,穆崇玉着身边侍卫将薛元泰轻而易举地带走,便扬长而去,徒留徐州牧满目茫然古怪地坐在原地。
薛元泰还在兀自挣扎,指着穆崇玉破口大骂,骂他目无王法,胆大包天。
穆崇玉闻此只问了一句话:“侯爷在鞭笞折磨那些妇孺孩童之时,可曾想过什么王法么?”便立即叫薛元泰消了声。
彼时的薛府。
沈青领着那三千兵马将薛府抄了个底朝天。一府的守卫再严密,到底抵不过正规训练的军队。只要薛元泰不在,沈青搜查薛府可谓是轻而易举。
只不过待找到那两百名妇孺儿童时,却是彻彻底底震惊了。
那是一个昏暗的地窖,地窖里阴冷潮湿,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沈青破门而入,看到里面的惨状时,只觉得浑身血气都往脑海处上涌,让他怒火中烧。
每个人都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女人不像女人,小孩不像小孩,沈青甚至不能确定,到底还有没有活人。
在这种境遇下,活着犹不如死去。偏偏那薛元泰只以折磨人为乐趣,把人折磨得生不如死,却又求死不能。
穆崇玉看到这被解救出来的二百人时,有一瞬恨不得手刃了薛元泰,但到底还是忍住了。他叫人挑去薛元泰手脚筋络,拿刀刮去他身上一半血肉,才深觉出气。
紧接着,又捆着这血肉淋淋的薛元泰在城门口警示了三天,以血书其罪行,以儆效尤。
这件事待传到北渝朝堂上时,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从来没有人胆敢这样挑衅北渝贵族的权威!
有人早已把这件事的始末调查清楚,得知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地方官敢有此作为,雪花一般的奏折纷纷飞过来,把穆崇玉弹劾得一无是处,罪大恶极。
而薛景泓,却就在等着这样的奏折。
北渝皇宫内,虽只是十一月份,便已到了冷风簌簌的初冬。
雪絮一般的乌云从遥远的天际蔓延过来,与煞白的宫墙连成一色,薛景泓提着宫灯踏上冰冷坚硬的青石台阶,思绪飘到很远。
记忆恍惚是隔了几辈子那么长,就那样如同细水一般缓慢而无声地渗入到他两世以来的光阴里,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