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怀静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也不是什么坏人,你没有辜负你爹的教诲。”
易擎埋在他怀里大笑起来,眼泪却直直流下来,他抽噎道:“阿静,阿静……你知道吗?我前不久与北丘打架,其实我是闹着他玩,我看见他,心里头可真恨啊,但人家怎么知他与我的过节呢。我爹说了我好几回,我每次都答应的好好的,可临到头来仍是收不住。我就与他说,我这一生一世都是这般坏了,他很难过,却还是说,不会的。”
之后易擎又与苏怀静说了很多很多话,都是与易凤知有关的,颠三倒四,有时是千年之前的陈年旧事了,有些却是近来刚发生的,甚至他思绪混乱了,将两者混在一起说的也有。
苏怀静方知他心中悲痛到何等程度,不由得觉得凄然,想起自己也再不能见到父母,个人愉快得失似是都无足轻重了起来,只是他感情向来淡漠,倒说不清楚胸臆里想要抒发的是后悔还是悲愤,只是觉得喘不上气,胸口发闷,两眼酸得很。
但要是他说自己难过悲伤,却其实也并不懂这其中的区别。
苏怀静这一生看过的心灵鸡汤不少,那些缠绵悱恻的情话,那些刚正不阿的大道理,他统统阅览过,毕竟信息时代,他又是这样的脾气性子,自然是对着机器倒更胜过对着人,可这当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搂着他,轻轻的,慢慢的,像是一辈子就这么淌了过去。
好半会儿易擎都没有说话,苏怀静只当他是睡着了,倒没有多想,哪知沉默了许久,易擎忽然出声道:“阿静,我还没有见过我爹爹老的模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平淡,也没流什么眼泪,似乎只是有点儿稀奇与有趣的说法,他沉默了片刻,又道:“你说我爹他白了头发,长了皱纹,有了胡子之后,会是个什么模样。”
苏怀静忍不住流下泪来,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动情,只觉得喉咙火烧似的发堵,泪脱了眼眶便发冷,苦咸的发涩,就微微笑道:“你想知道么?那咱们再去一趟翠柏崖上的云何处,将凤梧抓来,给他涂白了眉毛头发,画出皱纹来,再给他贴上胡子,叫他学一学你爹的模样,那你就不见到了。”
易擎也笑,他轻轻骂了句:“胡闹。”第二个音都没完,就把自己逗乐了。
他笑完了,又慢慢的说道:“罢了,还是不要欺负凤梧了。”
其实苏怀静心中清楚明白,对易擎而言,易凤知就是易凤知,永生永世也只有这么一个易凤知,是他慈祥温柔、寡言强势的父亲,旁的什么人,都不及易凤知。说是什么不要欺负人,不过是觉得凤梧连演一演他的父亲都不配罢了。
人小时候总是以父母为榜样,长大之后,就渐渐知道父母的无所不能与厉害,其实也总就是那么一回事。
然而易擎不同,他哪怕长得再大,再成熟,易凤知都永远是他的盖世英雄,只恨子欲养而亲不待。
然而人生本就是如此,苦楚多过欢愉。
“好,那咱们就不欺负他。”苏怀静也顺着他,柔声道。
他们二人在一起早有数年光景,堪称寸步未离,其中情深义重,休说旁人看不清楚,便是他们自己也是深陷囹圄,看不分明。因而此刻感情萌发,不似往日那般理智下来便想着勾心斗角,倒是显得温情脉脉了许多,好似一对热恋多年的情人,半点不见生疏尴尬。
易擎伤心了半日,只听惯来冷言冷语的苏怀静笨拙的安慰自己,纵然那手摸的一点儿都不舒服,手肘也压在他的腹部压得难受,可心里头仍是暖洋洋的,觉得再快活没有过如此了。他低了头,又轻轻问道:“阿静,那你呢,你家中人呢?”
“我……”苏怀静顿了顿,极平静道:“哦,见不着了。”
易擎自然不知这短短几个字里头,到底在苏怀静心中掀起过多少波涛翻涌,只是一怔,以己度人,也大有哀伤之意,他轻轻叹了口气,便在心里头暗道:是么,原来他也与我一样,在世上孤苦伶仃,我才与阿爹分别,这般想来,他当时照顾我时,心头什么滋味,自然是不必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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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羡慕侄儿,还是羡慕表兄,因而雪妃燕与他的婚事,他真正所期待的倒不是一个貌美如花的妻子,而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家庭,也许未来还会生个小娃娃的平凡人生。
棺中黑暗无光,但是对易擎而言却不是什么难事,他早能夜中视物,这会儿自然是将苏怀静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准确来讲,并不是苏怀静的本貌,而是女子娇媚美丽的容颜,雪白的腮上有道淡淡的泪痕,眉毛微蹙,像是出了什么神,淡淡笑着,如平日那般妩媚安然。
当初易擎看着静姐,是心中毫无半分杂念的,此刻看他,知那美貌女子的皮囊下仍是那个冰魂玉魄般的男人,竟不住荡魂摄魄。易擎柔情似水的看了苏怀静好一阵子,忽然也伸手去握对方的胳膊,想他惯来蛮横跋扈,嚣张难言的性子,平日里所思所想都是为自己好,要换在早先,恐怕他还要想一想怎么苏怀静并非真是女身,倘若对方真是女子,二人成婚,生个娃娃,岂不是与自己梦中想的一样。
可这会儿他心中只爱苏怀静一人,喜欢静姐也是因她本就是苏怀静的一个面貌,倘若这是两个人,他绝是不会对静姐有半分遐思的。因而思绪辗转,不由的暗喜道:阿静虽然性子冷淡,但是待我却是例外,裂天囊这事儿我又不知道,他报不报答都是他的事情。他如今也喜欢我,我心里也喜欢他,两人在一起快快活活的,纵然没有孩子,也是值得。
当初易擎愿意娶雪妃燕,不过就是想要一个有孩子的美满家庭,因他出生不幸,母子不合,父子误会渐深,自怨自艾;而今喜欢苏怀静,竟连这些执念都全然的忘却了,虽然自己还一无所知,但心中苏怀静的地位却日益加深,重要十分了。
苏怀静冷静的较快些,他这会儿还不知道什么叫触景生情,只是觉得易擎伤心太过,自己旁观也流了两滴泪,这是好事,说明他开始学会共情了。
于是他就想好了,冷静的开了口:“咱们怎么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我在黑暗里回温了一下过去的篇章,觉得易擎真的改变了很多很多。
易擎从一开始的设定就是因为家庭残缺而格外有执念的人。
他对静姐总是会想起那个女人,他的生母,他永远都不能忘记。
其实易凤知不能说是一个很好的父亲,也没办法给易擎想要的家庭,因为他本身是高高在上的。
修仙大概就是这点最悲哀吧,很多时候自己都忘了凡尘俗世。
所以对易擎而言,其实他想要一个孩子,一个妻子,一个完美的家庭其实是幼年得不到的缩影,几乎可以称为执念。
说实话,不想着结婚生子真的太假了,就算喜欢苏怀静,多少也会觉得遗憾,要是苏怀静是个女人,那他们俩不就完美了嘛,过几年生个孩子,隐居起来,开开心心,还有什么比这更好。
但他可以为了苏怀静放弃。
甚至觉得值得
第107章 生死
事实证明, 苏怀静委实想的太多。
棺材盖容易打开的简直不像是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 只是开了一层依旧是黑漆漆的,棺椁分有两层, 外头那层是青铜, 稍稍吃力些, 也沉得很,叫易擎轻轻松松推开了。只不过看易擎的凶狠样,不知道还以为是被他撕烂开来了,苏怀静看着他的脸好一会儿, 暗笑他也不是真的不觉晦气。
待光微微倾泻进来,两人登时跃身出棺,只见棺椁里头满是奇花异草, 压着几件金银玉石, 与苏怀静所想或者说所印象深刻的墓室不同, 这个地方更像是千棺冢。二人放眼望去,只看到无边无际的青铜棺椁排成一列, 整整齐齐, 只怕历代易家亡人,也只有他们两个由死返生,站在此处了。
正常人很难不在这种情况下感觉到头皮发麻,苏怀静显然很正常, 所以他浑身恶寒的抖了抖,尴尬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易家密室。”
易擎脸上忽然涌起一阵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态来,他快步往前走了好阵子, 也不知道是按着什么规律,然后抚了抚那与其他毫无不同的棺椁,说了句极有意思的话:“这是我爹的棺,空的。”
当然是空的,要是有尸体那才叫奇怪!
苏怀静清清楚楚的记得易擎曾经与自己说过,他去寻找姒明月,乃至帮助姒明月,根本与姒明月的身份无关,而是因为易凤知的尸体在她的手中。其实这易家密室之中棺椁颇多,饶是苏怀静这许多年来已算是见过不少大风大浪,仍然觉得心中害怕,可看易擎熟悉的模样,也不知来过几回,心脏砰砰直跳,只觉得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然后易擎又抚了抚另一具棺椁,轻轻叹了口气:“这具是我的。原来放着我的头与一些衣物,多少算个衣冠冢,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说我爹的棺是空的对吗?即便没有尸体,易家多少也会收敛些衣物与随身物品做个衣冠冢下葬,只有我爹那具是空的,到最后他们宁愿承认我,也不愿意承认我爹是易家人。”
易凤知曾经嫁给姒明月,于他此人来看,此事坦坦荡荡,无甚么特别,只不过是情之所钟罢了。他与姒明月相爱乃至分别,贯来也是自己一人决定,不为任何俗世流言所累,当断则断,当做就做,从不会叫自己后悔。可易家却觉得易凤知此举大为蒙羞,纵然觊觎他的实力,恭恭敬敬奉他为长老多年,却在死后不愿让他入祖坟。
相比来看,易擎纵然离经叛道,可却还没有叫易家蒙羞来得夸张,更何况之后易家与其他仙门联手算计他,心中自然多少也觉得有些亏欠,做些表面功夫无可厚非。
其中道道说了苏怀静也未必能尽数明白,不过是人性的龌蹉肮脏,易擎懒得提,也不愿意对方多知道,这污潭泥沼,听了反而污耳朵。
“这具是你的?”苏怀静看了看,纳罕道,“那咱们刚刚出来的那具是谁的?”他刚问完就意识到了,张了张嘴,沉默不语起来。
易擎背对着他,未能看见,只是平静道:“自然是易宣的。看来咱们都只是魂魄回返到过往里去,这个世界的肉身被当做死人处理了,不过他们竟将你塞到我身边来,看来是找不到你的来处,迫不得已了。”
真不知道该说这种行为轻率还是什么……棺材是能随便同睡的地方吗?
苏怀静这会儿初醒,纵然他曾经见过四侯之门被破,通道大开,源源不断的魔兵涌出人世,但仍然还没有意识到战争的残酷性。他们如今有个同棺还是因为是在战争初开始的时候,倘若到现在才回返过去,恐怕别说是同棺下葬,就是收敛尸体也没什么可能了。
“我们出去吧。”
棺材是死人睡得地方,而且这里这么多的棺材,打扰到哪位老人家都不太好,苏怀静纵然大胆,可是这会儿也难免觉得发毛。只是易擎大概是习惯了,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坐在了棺材上发呆,苏怀静战战兢兢的也不敢离他太远,纵然有心想要出去,也不知道路在哪儿。
易擎听了,倒也没有讥讽嘲笑,只是淡淡看了苏怀静一眼,好似才反应过来:“这儿让你觉得不舒服,是不是?”他顿了顿,忽然凉薄的笑起来,平静道,“我第一次在这里醒过来的时候,也是觉得很不舒服的。”
然后他就从自己的棺材上跳了下来,一把牵住了苏怀静的手,其实苏怀静不那么想让他牵着,但是倘若易擎不牵着他,他怕自己走没多久就腿软。可见实力这东西跟怕鬼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不过与其说是怕鬼,不如说是怕这种未知的阴森恐怖的气氛。
任是苏怀静再怎么想,他对易家密室的想法一定程度上还是往山的内腹那边偏向的,所以跟着易擎在黑漆漆的甬道里行走出去时,他站在了一条巨大的通道前。
这条通道让苏怀静想起了在现代时去水族馆里参观的通道,但这里的稍微有些恶心,像是粘稠的液体晶体化成了一条通路,有不平整的菱角,透过这些不同的平面可以看到折叠出的水影,他们在深不见底的水中。
易家本来就是水上坞堡,只不过苏怀静并未想过水底下还别有洞天而已。
但凡在与水相关的建筑物,难免都逃不开一点潮湿阴暗的气息,修士好些,有时画个阵法,或是做些别的手段,但也不是一次性就能解决的问题。易家密室黑暗而潮湿,水汽浓重都是近期的事了,倘若这味道长久,应当还会有些腐朽,苏怀静不太注意,易擎却在意到了。
他在这密室里走过没有七次也有八次,从没有睡过自己的棺材,对周围的环境就难免格外的印象深刻,因此嗅了嗅,他是参加过之前大战的人,这方面十分敏感,暗道看来情况严峻的很,易家竟连祖宗密室都顾不得打理了。
不过也是,魔族被封印了一千多年,他们这一族不但命长,还格外勇猛残忍,一千多年足够他们不知繁衍出多少数量了。
无论种群,天底下的生灵好像多都是如此,越是强大就越难以繁衍,当年人魔之战打得血流成河,尸骨成山,人族纵然死伤惨重,魔族亦是难免元气大伤。
魔族作为入侵者,自然不会如人族这般因四侯之门而高枕无忧,贪图安逸;只怕一千年的时光,对于两边都是喘息,对魔族更是一个休养生息的大好机会,而征战过人族的魔族在恶劣环境下只会使得凶性在这千年里日益增加。难怪易斐玉会这般心急,在这个紧要关头,两大仙国居然还有互相开战的想法,真是安逸太久吃饱了撑着,不过也正好,兵马未损,整装待发,既然要打,不如跟魔族打个痛快。
四侯之门当年要么就不该开,要么就不该让他破。
两人走出透明通道后没有多久,忽然见到一地的尸体,这次是真真正正的死尸遍地,断肢残骸,苏怀静只望了一眼就险些吐了出来,他急忙撇开头去,心中大为骇然。
战争开始之初,他就没有非常深刻的印象,只是大约知道会是个什么情况,但要说死人或是这般残酷严峻的现实,却是没有细细想过的。他也曾因为很多战争视频感到震惊,可是那种感觉是会快速被冲淡的,但是这一眼,苏怀静觉得自己怕是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了。
易擎倒是习以为常,他这会儿的容貌看起来介于本身与易宣之间,看起来有五六分像是易擎,还有些角度却又完全是易宣的模样,这也是为什么苏怀静始终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许多尸体上不止身上,还有脸上全是血污,但是要分辨每个人却并不难,许多人的眼睛还是睁着的,或是愤怒,或是恐惧,人生百态,应有尽有。敛收尸体的人大概也较为匆忙,因此每具尸体看起来就像是再不会醒来的病人,形容枯槁,衣着微乱。
安放尸体的地方画了灵阵,免得尸体腐败,想来是为了让战乱结束后这些尸体可以有个归处。
这里头有几个熟悉的面孔,易擎就不免得多看了两眼,心下微微一动,便拉着苏怀静一起走了过去。
死的是个老人,容颜苍老,须发皆白,一双眼睛还怒瞪着,血污黏着胡子,易擎蹲下身体拂压了被血染的看不出颜色的胡子,又为他擦了擦脸上的脏污,发现果真是北丘。易擎与北丘多少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两人要说是青梅竹马也可,说是竞争对手也的确是,当初易北两家
倘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跟北丘大概是两个老人相对了。
“是他。”
苏怀静有些吃惊,他对这个脾气不太好的老人家印象还是很深刻的,毕竟当时被怼过,没想到这会儿已经离开人世了。
作者有话要说: 根管继续=L=
请假一天
第108章 流沙
从很早很早之前, 易擎就知道有些东西是抓不住的。
就像手掌心里的流沙, 抓得越紧流失的就越快,从指缝之中不停的渗透出来, 最终只会是一无所有。随着时间推移, 慢慢学会变乖是局势下的迫不得已, 也是无可奈何,他不再像是年轻时那样的执着跟暴躁,性情阴沉了许多,看起来好似越发固执, 事实上倘若他真的有这般顽固不化,当初也绝不会放下一切去跟苏怀静隐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