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衍皱眉嗯了一声。
于是龚云抬头看一眼李慎,抬脚往外走,后者乖乖跟着,一起走到门外。反手拉上门,龚云未语先叹气,冲李慎招招手,往更远处走了一些。
“阿衍心情不好,是有原因的。”龚云停在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前,注视着外面有些黑暗的夜景,语气平淡道,“今天有六个分部发来急讯,说遭到不明袭击,本想让你去走一趟,却恰好发生了这样的事,就只有让耿连成带人去了。”
“我们都不认为这是巧合。”
他所说的我们,指的是庚衍本人,龚云自己,以及军师林国这三人,李西风勉强也能算半个。这三个半人一直以来就是庚军的决策大脑,而李慎则是最优秀的执行者。
李慎低声道:“那我现在过去……”
“不,现在是要静观其变。”龚云的话音微冷,“如果真是有人在暗中算计,那现在还只是在试探阶段,敌暗我明,必须得把敌人从暗处揪出来才行。如今要作出判断还太早,可能性太多,只有做好准备,等对方再次动作。”
窗外的长安城正入夜,灯光一盏一盏从各处亮起,仿佛一头正在苏醒的怪兽。李慎将双手揣进大衣兜,沉默的注视这一切,他喜欢用拳头解决问题,却并非是没脑子,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懒的去想。
沉默片刻,他扭过头看向龚云,开口道:“你们怀疑王真?”
龚云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实际上,也不需要回答。
王真的出现本就太过巧合。他为了王家的事情主动去拜访李慎,为了给母亲治病而参加死擂,为了活命而使出以刀入神,不想背叛火星团所以不愿意加入辉光血屠乃至庚军……一条条理由看上去是很合理,但倘若真的是有心人在做局,那他的这些行为也完全可以有另一种解释。
主动拜访李慎是为了给李慎留下一个印象,参加死擂使出以刀入神是为了引来各方注意,拒绝辉光和血屠是为了诱导李慎出手,至于他是想加入庚军还是单纯想要留在李慎身边,这个还很难说……如果暗中布局的人深入分析过李慎的性情,那么这一切的发展可以说是必然。
这样去想的话,王真本身就是一枚棋子,一枚已经布到李慎身边的棋子。
李慎突然想到什么,面色微变。
“刚才那一箭……”
龚云面上仍挂着淡淡的笑意,风轻云淡道——
“是阿国的意思,阿衍和我也同意了。”
“能逼出幕后人最好,逼不出,死了也罢。”
第26章 霸王
庚衍办公室的门被打开又合上,李西风从里面走出来,一边走一边从兜里掏出包烟,远远的丢了一支给李慎。
李慎接住烟,握在手里,没点。
“本来也没什么可问的,叫你上来是说之后的安排,你倒好,上来就跟大帅顶嘴。”他咬着烟走到李慎与龚云身旁,低头看看表,表情很有些小烦躁,“都七点半了。”
“甭惦记你那歌剧了,里面怎么说?”李慎问。
“还能怎样,送回给东工呗。”李西风看一眼站在旁边的龚云,见人微微皱起眉,便把烟拿的远了点,“你要是真想保他,就去找东工的路苍谈,如果只是想把人带去给张普求邀功,那你随意,反正也不急着还,留口气就行。”
李慎倒不是非想保薛白狼,他同情心还没泛滥到那种程度,只是刚才那情景下,有些冲昏头了。
“行了,你们等下就进来吧。”龚云道,抬脚往回走,多半是给李西风的烟味熏走的。看着人走了,李慎才把手上的烟点着,阴着脸看外面的夜景,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西风深吸口烟,呵呵一笑。
“你这回来才几天,惹了多少事?一个王真还不够,又来一个薛白狼……王真我理解,杨火星的弟子嘛,可这薛白狼跟你什么关系?我是想不通,我看也没人能想通,也就你这奇葩才做得出来了。”
李慎叼着烟瞟他一眼,没说话。
哭笑人偶的身份曝光,东工也不可能再放薛白狼出来,像他这样的实验体会有怎样的下场,想也知道。他作为哭笑人偶杀害了那么多人,也算是活该遭报应。
李西风一根烟抽完,也不等李慎,径自往回走,走两步又扭过头,冲李慎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两指并在一起,往下弯了弯。
“记得等下进去你就这个造型,脑袋别往起来抬,乖哈,再闹龚哥也保不住你。”
李慎嗤之以鼻,眼看着人一步步进了门,他捏着还剩下个头的烟,心想等会进去该怎么说,是给跪了还是给跪了还是必须给跪了?
………………
嗯,没有跪。
李慎进去的时候,庚衍去了隔壁,不在办公室里。龚云发话让他把薛白狼带走,交回给东工的路苍。李慎心里默默松口气,提拎起薛白狼后颈,拖着人走出办公室,到电梯里,又给人摆正了,靠到电梯壁上。
到一楼,电梯门打开,被李慎又按上,掀开指纹盒,盖了个大拇指,继续下楼。
一路下到地下六层。
被李慎拎出电梯,一直表现的很平静的薛白狼终于开口问:“你要带我去干嘛?”
李慎哈哈一笑,笑完摸摸鼻子,避开人看过来的视线,偏头道:“带你去见我们庚军的活宝贝,张普求张大师。”
全庚军里,要说李慎最不想得罪最想讨好的,那不是庚衍,是张普求。张大师一双妙手能开花,李慎的战甲装备全指着人家,而且他每年还有一次定制委托的权限,想要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可以来找张大师……但前提是,人家张大师得乐意。
所以李慎总是变着法的讨好张大师,把他觉得人会感兴趣的东西整天的往这送,什么古遗迹挖出来的不知名物啦,其他家,尤其是东工开发出的新装备啦……当然,像薛白狼这么有个性的改造人,他想张大师也一定会有兴趣。
这个说起来完全是私心,所以李慎很有点小惭愧,嗯,也就那么一丢丢而已。
张普求实验室的权限是对李慎开放的,他按开门拎着薛白狼走进去,冲望过来的研究员们点头露出友善的笑容,然后瞅见站在数据台前的张普求,便放慢脚步走过去。
张普求在手抄本上记录完数据,才扭头看李慎,然后又低头看了看他身边的薛白狼。
“可以。”他言简意赅道。
李慎压低了声音问:“能不能别弄死,我还得拿去还给东工的路苍。”
张普求推一推眼镜,点头道:“可以,你明天早上九点后过来。”
李慎露出松了口气的神色,拍拍手准备走人,刚走两步,就听张普求在后面说回来。
他二话不说立马回去。
“他这个情况是自主激发,如果要分析数据,我需要他本人的配合。”张普求蹲在薛白狼身边,查看着对方身上的金属甲件,口中淡淡分析道,扭头看李慎,“你能说服他吗?”
李慎抬眼看薛白狼,后者也正在看他。
“这样。”他试图跟对方交涉,“你配合张大师研究,我就不把你送回给路苍,直接送你上路,怎么样?”
薛白狼笑咧开嘴。
“不怎么样……要我配合可以,你脱光了给我干一次。”
偌大的实验室里一瞬间静可落针,本来装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研究员们都下意识屏起呼吸,谁也不知道下一秒李慎会干什么,但他们都能猜得到……这实验室里的器械很贵的,打烂了还要重新定制,很麻烦的。
李慎破天荒没发火,他甚至笑了。
“张大师,我带他出去谈谈。”他笑着对张普求道,然后拎着薛白狼站起身,走出了实验室。
一声巨响,接着又是一声,再一声。
“想死你就直说…直说……直说啊!”
三甲质地的合金墙壁被硬生生嵌进去一个脑袋,薛白狼下身还露在外面,肩膀以上整个都进了墙。李慎三拳轰完,放下手,吐口气,拉开门让里面出来个人收拾,然后甩胳膊走人。
妈蛋,怎一个糟心了得?可怜?可怜个鬼,想死的痛快?做梦吧,拉回去叫路小少年切成片才好。
他怒气冲冲上了一楼,又撞见刚从楼上下来的李西风,后者瞅着他那张阎王脸一瞬间忘了词,过几秒才跑过来喊住他。
“诶你干嘛去?大帅找你呢。”
正准备回家的李慎停住脚,仰起头,合上眼深吸口气。庚衍找他多半没好事,恐怕又是一顿训,他现在心情已经够糟,说实话真不想再去人面前做小伏低。
李西风走过来,在他肩上拍了拍,说你怎么了?
李慎在自个脑门上摁了一把,说没事,我这就上去。
他返回电梯上顶层,回到刚才那间办公室前,敲敲门,听见里面庚衍喊他进去,便推门而入。
“大帅,您找……您干什么呢?”
办公室里此刻已经没有其他人,庚衍背着门蹲在房间角落,头也不回的冲李慎招招手。李慎有些困惑的走过去,低头一看——
猫。
棕黄毛的一只小奶猫,放在盒子里,底下垫着件衣服,李慎看着有点眼熟,过半晌才反应过来,那不是庚衍白天开会时穿的衬衫吗?
庚衍蹲在盒子边,伸手似乎想摸,又迟迟没能落下去。他微微皱着眉,瞥了一眼蹲在身边的李慎,开口道:“下午在花坛边捡的,看着快死了,也不知是谁丢的……”
李慎囧着一张脸,以前也没见人这么有同情心过啊,他弱弱的提醒道:“大帅,咱们会馆里不让养宠物。”
“有这规定?”庚衍诧异的抬起眼,“我怎么不知道?”
明文规定当然是没有的,但工作场所里不让养宠物也是常识了吧……不过说起来庚衍基本上都是住在这里,这一整层都是他在用,除了办公室会客室其它都是生活区域,貌似也不能算是纯粹的工作场所?
“我看还是算了吧。”李慎给人泼冷水,“您又不会照顾猫,也没那个时间,养宠物很麻烦的,尤其小时候,一不注意就死了。”
庚衍挑起眉看他,道:“说的好像你养过一样。”
李慎点点头。
“养过啊,小时候抱了一窝狗崽,就活了一条,养了好几年呢……都养出感情了,结果病死了。”
他很认真的对庚衍道:“小动物很认人的,趁它还没跟您养出感情,尽早送人吧。”
庚衍低着头,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的凑到奶猫脸边戳了戳,却被它一口叼住指尖。他有些好笑的眯起眼,没有动,任它叼着,几缕金发从脑后垂下,散在脸颊边,抛开身份和威严,他此时就像个获得心爱之物的孩子,既是好奇,又是满心喜爱。
李慎静静看着这样的庚衍,他见过对方各式各样不同的面孔,高兴难过生气悲伤……因此也比谁都清楚,这个似乎被外界神话了的男人,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人类而已。
“我决定了。”
庚衍突然开口道,而李慎完全不知道他决定了什么,只是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霸王,从今天起,你就叫霸王了。”
庚衍指着一脸懵逼的小奶猫,郑重宣布道。李慎无言以手掩面,如果猫会说话,想必底下那只奶猫的心情跟他是一样的。
简直崩溃。
——霸王你妹,人家是只母猫好吗!?
第27章 有生皆苦
头顶灯光白得有点发冷,护士给了王真一件病号服,长安城的春天还是很冷,身上的病号服也很薄,他沉默坐着,嘴唇冻得泛了白。
清晰的脚步声从前方响起,王真抬起头,看着正向他走过来的李慎。他看着对方略显疲惫的面孔,目光无意识越过对方向其身后望去,一时间有些恍惚,好像看见了黑色与红色的巨大漩涡,白骨沉浮,化作根根锁链,缠绕在对方的脖颈,身体,四肢……
他微微摇头,合上眼又睁开,可能是失血过多的缘故,神志有些不清醒了。
李慎走到他面前,转身在旁边的椅子坐下,靠到墙壁上,轻轻吐了口气。
“晚上想吃什么?”
王真愣了愣才意识到对方是在问他话,下意识答道:“都行,我无所谓。”
李慎扭过头看他一眼,没说话,又把视线移开。
“走吧。”他说着话站起身,王真正要跟着起身,就见人脚下微微一顿,冲刚从电梯口走出的老人迎上去。
“于老!”
老人穿着件白色的医生袍,见了李慎也很惊讶。他名叫于峰,曾经是享誉东荒的名医,被庚军使尽各种手段挖回自家。在李慎离开长安前,不论大病小病有伤没伤都是老人一手负责,多亏了其的高超医术和精心调理,李慎才能一直活蹦乱跳的奔波在战斗第一线。
“回来了?来来来,我看看……”
老人说着话就去拿李慎的手腕,被后者笑着避开。李慎抬手摸了摸鼻子,笑道:“于老,我没事,陪人来的,您老别忙乎了……您刚才是下去吃饭了?”
他有意岔开话题,老人却并不接招,只笑眯眯的看着他,平伸出右手。
李慎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下去。
王真在后面沉默的看着,不知怎的突然觉得李慎的背影似乎沉了一沉,仿佛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又在那只略显削瘦的肩膀上,重重落下。
迎着老人似乎洞悉一切的平静目光,李慎抬起右手,放到对方平摊的手中。
合上眼静静把了半分钟,老人微微蹙起眉,对李慎道:“你跟我来一下。”
李慎点点头,冲王真交代了句,便跟着老人一起回到对方专用的办公室。这里实际上也是老人的诊疗室,空间不小,除了办公桌和书架,还摆满了各式医疗器械和用品。
老人走到办公桌后,让李慎在桌前的椅子坐下。他并没急于开口,双手交握支在桌上,低着头似乎在沉思什么。
李慎将双手搭在椅扶上,沉默的等待。
他知道对方会说什么。
“什么时候的事情?”老人抬起头问,“到现在已经持续多久了?是…两年前?”
“嗯,到虹岛后发现的,一开始比较严重,意识清醒,但是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差不多有半年吧。”李慎平静的叙述道,“请的大夫都没有办法,后来是强行用虹玉髓洗脉,我才恢复行动的能力……”
“荒唐。”老人打断他,罕见的露出怒容,训斥道,“虹玉髓在洗脉的同时也会变成异种能量的养料,你这样根本是饮鸩止渴,只会令情况更加恶化。”
李慎咧开嘴,笑的万般无奈。
“总比躺一辈子来得强,只要平时注意一点,我再活个十年八年应该没问题。”
老人沉默的看着他,似乎是看穿了那张伪装出的笑脸,看见了那下面深不见底的绝望。
“这样下去,要不了两年,你就是个废人了。”
………………
晚饭吃的是火锅。
东阳集的姗姗楼,百年老字号,腊味火锅是长安一绝。李慎和王真两个人,吃了一只腊鸭两只腊兔,吃得舌头发麻,辣出一身热汗。李慎灌了一瓶冰啤酒,然后就靠在椅子上躺尸,直到结账时才被王真摇醒,眯缝着眼睛付了钱,跌跌撞撞的在王真的搀扶下打了辆计程车回家。
他这丢人的酒量也是让王真大开眼界,所幸酒品还行,不疯不闹,乖乖挺尸。王真连搀带扶的拖着人进了家门,一路送回到卧室,见人衣服鞋不脱就往床上倒,只得上手帮忙。等他把李慎的衣服裤子鞋脱了,还拿热毛巾给人擦了脸和脚,再把被子盖上,才恍然奇怪起自己怎么做得这么顺手……
王真回到属于自己的小门房,一屁股坐到床上,仰面倒下,感觉是异常的疲惫,浑身上下都跟散了架一样,动也不想动。
他这一天,又被绑又被杀,折腾来折腾去,一条小命是保住了,一颗心却久久无法平静。往日听旁人口中的精彩,真个发生在自己身上,那感觉不算太好……自身的弱小和无力一览无遗,在死亡到来面前也只能瞪大了眼,像个傻逼。
他伸手捂住眼,露出自嘲的笑容。
……不甘心啊。
迷迷糊糊也不知躺了多久,王真挣扎着坐起来,该死的洁癖在对他发出强烈警告,要求他尽快把自己弄干净。他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院子,去取白天晾起的衣服,却在绕过廊角后,看见了站在院中空地上练拳的李慎。
他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那的确是刚才还醉得像滩烂泥的李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