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月上中天,雁王叹了口气,摆摆手让李慎与余老头各自回去休息。
他心中已做了最糟的打算,无非是派去的人全被楚王扣下,连个传话的也没能跑出来……这便只剩兵戈相见一条路了。
“报——大王!秋大人回来了!眼下正在宫外等候!”
“快!快传他进来!”雁王一个激灵坐起身,冲内侍扬手道,待他冷静下来,又问那侍官,“他是一个人回来的?”
“下官听闻,有个白头发的年轻人跟在他身边。”
雁王略有些诧异的挑起眉,下意识看向坐在殿下的李慎,后者面上挂着笃定的笑容,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雁国使者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外,他躬身走进来,远远的便在殿中伏倒,叩首道:“禀报大王,臣,幸不辱命。”
“楚王已亲口同意,不再追究此番之事,亦不会对我国怀恨在心,横加报复。”
“哦?”雁王不喜反惊,忙追问道:“你且细细道来。”
“这……”使者微微抬起头,看了眼坐在一侧的李慎与身后的穆小白,面现犹豫之色,李慎见状,便主动起身,向雁王告辞,领着穆小白离去。
殿内只余使者,雁王,余老头三人,雁王让人给使者设座,后者面上尤带余悸,开口将发生在郢都的事情一一道来。
………………
“大胆!来人啊!拖下去砍了!”
面对听到雁国的请求后勃然大怒的楚王,雁使者仓皇跪倒,大声道:“大王!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您这般要叫天下人如何看?”
“巧言令色。”楚王不悦之极,冷然道,“将他拖出去,悬尸三日!”
满朝文武无敢劝言。
殿外甲士应声而入,有人从地上站起,静静挡在了伏倒的使者身后,却是那使者的随从。
粗一看满头白发,定睛一看,众人不由怔然……这分明还是个少年。
“长安庚军,穆小白。”白发少年的声音在殿内传开,每一个字都咬得格外清晰,“任务所托,要保得此人周全,还请行个方便。”
“……庚军?”
坐在殿上的楚王皱眉看着横插出来的少年,不悦道:“寡人前日才见过那李,李什么,他恳求寡人照应你们庚军的生意,寡人也答应了……如今看来,寡人是答应得太爽快了,像汝等这般目无王法之人,岂可姑息?来人!通通给我拿下了!!!”
刀光一时剑影,满目衣甲寒光刺痛了众人的眼,殿下一片混乱,有人破阵而出,手中提着面色惨白的雁国使者,大鸟般跃出殿外。
楚王脸色无比难看。
宫城上,鼓声如雷,万千甲士自四面八方潮水般涌出,围截向那白发少年。后者左手提着雁国使者,迎面撞进围截而来的森寒甲阵,如石击水,激起浪花千万点。
他赤手空拳,在阵中撕出一条血路。
白发染了血,稚嫩脸庞上狂态毕露,嘶然长笑。虽千万,土鸡瓦狗尔,谁人能挡?楚王目呲欲裂,恨然放言:“你庚军,休想再踏足我大楚半步!”
阵中,穆小白停了脚。
他豁然回首。
雁国使者砰然落地,捂着屁股仓皇看他唯一的救星就那么撂下他,转身往回走去。已经杀到宫门前的穆小白调转脚步,赫然又向着宫殿的方向杀了回去。
石阶上血流成河。
穆小白杀到楚王前。
他伸出被血染透的右手,按住楚王身披华贵王袍的肩头。
“你要做什么!?”楚王瞪大了眼,怒然叱喝道,“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呢?”穆小白平静的看着他,稚嫩的面孔上,那双眼睛却沧桑如已看透了这无趣世间,他按着楚王的肩膀,轻声道:“君王一怒,伏尸百万,匹夫一怒,流血五步,你看我离你,有五步那么远吗?”
楚王闭上了嘴。
“我一命,你一命,无非如此。”穆小白拍了拍楚王的肩膀,放开手臂,声音依然是淡漠无比,“你要驱除庚军,我便杀你,接下来你的儿子要为你报仇,那自然也有人杀他,杀到你子孙死完,或者服软为止。”
“这就是庚军,不,长安的做法。”
说完这句话,穆小白便转身离开,走了几步,突然又倒回来,一把拎起楚王的衣领。
“下次见到我家头儿,你最好客气点,刚才你那态度让我很不爽,不爽的想杀人。”
………………
李慎领着穆小白回到吕筝给他们准备的客房,叫人打来一桶热水,然后吩咐穆小白脱衣服。
穆小白骤然涨红了脸。
“害羞什么呢?我又不是没见过。”李慎脱下外袍,挽起衣袖,好笑的冲人招招手,催促道,“赶紧的,别磨蹭。”
穆小白磨磨蹭蹭挨到浴桶边,羞得两只耳朵都红透了,连李慎都被他这反应闹得有点不自在,皱一皱眉,没好气道:“干嘛?还要我帮你脱啊?”
穆小白将头摇成了拨浪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自己扒光,闪身跳进浴桶。李慎猝不及防被溅出来的热水扑了一脸,瞪着眼抹了把脸,抬手一巴掌扇上穆小白后脑,将人一脑袋扇进水面,呛得连连咳嗽。
“趴好了。”
李慎将手伸出水中,沿着穆小白伏在桶边的脊背缓缓推移,刺激对方体内的源能跟随他的手掌而动,将淤积在穆小白体内的各个暗栓一一化开。穆小白能在这般年纪晋入仙路六步,凭的并不是天赋异禀,而是对自己的那股狠劲,他一次次将自己逼入绝境,在生死间疯狂挤压体内的潜能,那股不要命的劲头,便是李慎也自认弗如。
然而这样做,也势必会给身体造成难以承受的负担,这些暗伤积压起来,迟早会要了他的命。李慎发现这件事后,便会定期给他梳理体内源脉,化解积压的暗伤,以防这小子把自己的小命给玩丢了。他离开长安这两年,此事便托付给了龚云,但李慎也清楚,穆小白看似乖巧,实则不折不扣是个乖戾的主,除了他以外,谁的话都不会听。这两年对方到底在龚云那里做过几次治疗,恐怕是个少得可怜的数字。
累出满头大汗,李慎抄起挂在桶边的毛巾擦了把脸,忍不住又在穆小白脑袋上盖了一巴掌。
后者吃痛的捂着脑袋,委屈巴巴的抬眼看他。
“说了多少次不听,我又照顾不了你一辈子。”李慎叹了口气,伸手抓着对方那头湿漉漉的白毛,无奈并宠溺的揉了两把。
然后,他正起脸,第不知多少次对穆小白道——
“好好活着,听话。”
第93章 天凉好个秋(一)
在雁国逗留的最后一天,李慎一个人又上了福山。
“那个男人过得很好,我不会认他,我想你也不希望那样……还记得你给我唱过的歌,我会去你的家乡,那片草原上看看……”
他挽起衣袖,用手挖开了母亲的坟墓,从已经腐朽的棺木里,取出了母亲的骨灰坛。
他擦拭着坛上的灰尘,语气是说不出的温柔。
“我带你回家。”
………………
从使者口中知晓了事情经过的雁王,几乎是连夜准备好了报酬,甚至比之前谈好的还要再多出三成。他看着一脸乖巧腼腆站在李慎身后的穆小白,也不敢再犯以貌取人的错误,简直是将对方当成了洪水猛兽,态度那叫一个恭谨小意。
李慎心中好笑,面上却不显,和和气气与对方交接了酬金,提出告辞。吕筝听闻他这么快就要走,很有些遗憾,张罗着把小小雁国的特产一箱一箱往他车上堆。李慎拦她不住,也就由着她去了,穆小白倒是很开心,因为这里面大多都是吃的。
李慎认识的人里,封河也好美食,却不是只好这一样,说白了是追求享受,可穆小白却单纯是个吃货,追求的就只有吃这一项。
至于李慎本人,他对这些都不感兴趣,金窝住得,狗窝也住得,金钱美食甚至女人,对他而言都不是必须。套用封河的话讲,要是有一天李慎阳痿了,给人塞把刀,找个战场丢进去,保准要不了一天就好了。
塞满了后箱的各色雁国特产被吕筝一一介绍给穆小白,告诉他该怎么整治,后者拿着小本子边听边记,那态度比团里开会还认真。李慎对这俩人没话好讲,便去找余老头扯淡。
余老将军表示,看见他就烦。
“哦对了。”李慎扯了几句有的没的,突然想起一事,压低了声音凑过去问,“我娘酿的那些梅子酒,你有没有偷偷留下来几坛?”
“怎么可能。”余老头断然否认,“我连碰都没碰过,都送回长安给你爹了。”
李慎笑呵呵。
“小时候,有一回大半夜的,我见你那酒窖还亮着灯,就戳了窗户偷偷看你在干什么。”他似笑非笑的斜眼瞅着余老头,不意外看见对方面色青了又红,红了又白,煞是有趣。
“我看见啊,某个人把这个缸里的酒,倒进那个缸里去,又把那个缸里的,倒进这个缸里来……”
余老头青白着一张脸,阴森森看他,冷冷道:“你要是想找那些酒,早就被我喝完了。”
李慎哈哈大笑,笑着用力拍了拍老人的肩。
“逗你玩的,当什么真。”他敛了笑,淡淡道,“今日过后,你我再不相见,我曾见过你这件事,就埋在彼此心底吧。”
余老头听出了他话外的意思,无声蹙起眉。
“你不是李家的仆人,我也不是李铁衣的儿子。”李慎用绝非玩笑的口吻道,漆黑的独眼中明明白白写着认真的态度,“我不需要那个头衔,我姓李,是李芸的李,不是辉光李铁衣的李……”
“如果你无论如何也要将此事禀报给李铁衣,那就把我这句话一并带给他。”
李慎放下搭在老人肩上的左手,唇边浮现几许自嘲的笑意,却也只是瞬间,便消散不见。
——终究,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李慎看着不远处一说一记的吕筝与穆小白,心中无波亦无澜,站在他身旁的余老头,静静打量着他,良久,无声合上了眼。
一声叹息。
………………
阳光下的雁湖波光粼粼,湖畔的白苇被微风吹拂的像波纹般起伏,李慎的越野车开在前面,吕筝的小蓝车跟在后面。
她将他送到雁国边境。
眼见便要跨过那道立着石碑的国境线,她隐隐有些紧张,如果他停下来,来与她道别,那她可能会哭出来也说不定。
越野车在她的视线中驶过国境线,没有停下。
她拼尽全力,逼迫自己将车停在石碑的这一边。
——不追了。
——也,追不到了。
还是小泥猴的她,追不到那个漂亮的男孩子,长大变漂亮的她,仍旧追不到那个依然好看的男人。
她最好的年华都给了这一场注定无望的追逐。
她缩在车座上,哭成了一只丑猴子。
………………
穆小白从后视镜里撇着后面车里哭得可怜的吕筝,犹豫了下,还是闭上嘴什么都没说。
他看得见,坐在他身边的李慎自然也看得见。
有言道,最难辜负美人恩。李慎虽然生了一副好面孔,却是至今也没谈过一段像样的感情,难得看上了个穆真真,人家还不愿意跟他。归根究底,问题还是出在他自个身上。
他这个人,活得太清醒。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本就充满了谎言,男女情爱尤其如此,大多数时候,不仅要欺骗对方,更要欺骗自己。所谓爱令人盲目,也只不过,是人自己不想看得那么清楚。
李慎不屑于欺人,更不屑于自欺。或许正是看出他只将自己当做消遣的玩物,连表面的虚情假意也欠奉,那个身为酒栈女子的穆真真,才会拒绝了这份即便对她而言也太过凉薄,凉薄的难以承受的感情。
李慎靠在椅背阖上眼,不再去看那镜中哭泣的女子。
一路无话,回到郢都,已是傍晚。
越野车停在城内庚军分部门口,李慎走下车,有些疲惫的活动了下脖颈。他正待吩咐穆小白将车上的东西卸下来,就见郢都分部的负责人匆匆忙迎上来,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耳边道:“慎爷,长安来的急讯,您家里…出了点事。”
李慎立在原地,慢慢放下扶在脖颈上的左手。
他轻轻嗯了一声。
“进去说。”
………………
中土,长安。
再过几日便是重九,长安城内已然一派节日气象。沿街叫卖的小贩,竭力推销着自家琳琅满目的茱萸囊,酒档食铺也趁时推出了自家做的菊花糕与菊花酒,长安周围有点景色的山头都被提前插满了占位的旗标,还有人专门收钱给人看守占好的位子。
还打着光棍也无亲无故的佣兵们,纷纷将目光投向酒栈区,各自挖空腰包施展手段,邀请相好的女子一同在重九佳节登高踏秋。
庚军这边,以李西风为首的光棍大队,包含穆晓芳战兰在内的女光棍们,一致决定在重九那天借用庚衍的白山别院,开野餐烧烤大会。
庚衍表示你们别拉上我,我跟你们不是一拨的。
然而他千真万确,的的确确,是个光棍。
“太悲哀了。”李西风坐在椅子上,将会议桌边的庚军干部一个个点过去,十有八九是光棍,他感到十分悲伤,31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悲伤的偷偷瞟了一眼坐在最上首那位名叫庚衍的大光棍。
庚衍只当没看见他那哀怨的小眼神,敲了敲桌面,将众人的注意引回来。
“行了,过节的事情你们私下讨论,没有其它问题的话,那就散会吧。”
眼下正是庚军每旬一次的干部例会,上半年的风波渐渐平息后,收尾的事情也不少。虽然最终并没跟辉光与血屠正面撕破脸,但各方面的准备也还是在按部就班的未雨绸缪中,在那之后,林国又对庚军内部进行了几次大清洗,这张会议桌旁也少了许多曾经熟悉的面孔。
接受战鹰的遗产是另一件麻烦事,虽然与大漠火凤等合作愉快,但事后分赃难免要起些争执,不过在庚衍与黄沙的强力压制下,一切矛盾都控制在可控的范围内,只不过依旧很麻烦。
被打发去东荒巡视的李慎的座位空在那里,尽管降了职,他的位子并没挪动,仍旧是右首第一位。对这事耿连成没说什么,一方面显得他太斤斤计较,另一方面他也想让其他人看着,自发的觉得不舒服。
散会后,庚衍将龚云留下来,询问其探访名医的结果。
“情况不太乐观。”龚云捧着茶杯道,“像李慎这样的例子此前也不是没有过,我专门找了一位曾经诊治过被异种源能侵入体内病人的东荒名医,他告诉我,像这样的情况,就好比寄生在树上的藤蔓,种子是长在树心里的,要将它根除,就必须连树心一并挖掉,那样的话,人也就死了。可要是不根除,它就会吸收人体内的养分,一天天壮大,最终喧宾夺主。”
李慎身体的事情,在庚军内只有其本人,庚衍与龚云三人知晓,对内对外皆秘而不宣。庚衍撑着额角,表情有些沉闷,情况搞到这种地步才叫他知道,他心里有火,却也没法对李慎发,正相反,还得想尽办法哄对方开心。
“这股源能既然是云响空死前打进李慎体内的,我想去空山寺走一趟。”他沉吟道,说是想,实际已经打定了主意,“解铃还需系铃人,也许在那里能有些发现。”
龚云露出不赞同的目光。
云响空是空山寺的下任首座,结果死在了李慎手里,这仇无可化解,庚衍去空山寺,自然不可能是谋求和平解决,势必要动用武力。可他毕竟只是一个人,要对上偌大一个空山寺,里面不乏有同为神坛的隐世强者,实在太过冒险。
然而庚衍决定的事情,他知道自己劝也没用。
“小慎大概什么时候回来?”龚云问。
“看他了。”
庚衍摇了摇头,将目光投向身后的落地窗,窗外,秋日的暖阳正自当空。
他眼中却闪过了一抹萧冷。
“该回来的时候,自然就会回来了。”
第94章 天凉好个秋(二)
大唐历九九八年十月二十六,中土,长安。
这天大早,古柏路李府门前来了位稀罕客人。
自从李慎去往东荒巡视后,副官便一头扑在自个的生意上,整日神龙见尾不见首,偌大一个李府又恢复成李慎在南海时的寂萧,独海棠一个人守在那间小院,十天半月也未必会露一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