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血屠会馆的,他推开迎上来的副官,扶着冰冷粗糙的围墙,茫无目的的向前走着。
血屠七十三从后面追上来,想要询问杨宝宝的事情,李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无比滑稽。
太滑稽了,这一切。
庚衍是西陆光明帝国皇帝?天方夜谭。好好的皇帝不做,跑来长安当佣兵?脑子有坑啊。神经病,简直是神经病,一群神经病。
李慎扶墙狂笑,笑的喘不上气,连眼泪都笑出来。
——他觉得自己也是个神经病。
“爷,爷您没事吧爷……”副官也快急哭了,他家爷这状态跟疯了似的,好吓人,边上血屠七十三也看愣了,虽然他看李慎不爽不是一天两天,但眼下人这模样,瞧着真有点惨。
……老婆跟人跑了,全家被人宰了,也差不多就这样吧。
只见李慎笑够了,不笑了,懵着头又开始往前走了,前面是个死胡同,于是他转了个身又开始往回走。副官胆战心惊的跟在后面,跟着李慎一路走出南城,各种作死的横穿马路,最终停在一条街道旁,不走了。
那街对面的大楼上,贴着张庚衍的巨幅海报,写着四月一日,慈善拍卖会。李慎仰头看着,看着看着,就挨着路灯杆坐了下去。
他其实挺清醒的。
林国在信上写着,黑帝斯的话不能全信,要自己判断。李慎自己判断,觉得人没骗他,否则也没法解释林国为什么突然就跑去跟庚衍玩命。其实李慎觉得林国还是冲动了,想杀庚衍,也要等他回来再说嘛,非要撇开他自己干,结果连命都赔上去了。
什么光明帝国皇帝,简直骗死人不偿命。
海报上庚衍穿着庚军制服,领口锁链长刀的金徽格外显眼。论长相长安城就找不出比庚衍更上相的成功人士,也许李慎自己算一个。
高高在上,只能仰望。
第一次见到庚衍的时候,李慎就觉得对方那灿金色的头发很漂亮,那时候……那时候……
那是……什么时候?
突兀闯进脑海的陌生记忆,让李慎愣了愣,他有些痛苦的捂住头,自从在南海见过那个女人后,他脑子中的记忆就有些混乱。少了一部分,也多了一部分……李慎再一次试图回忆与庚衍的初次交集,那是在——
雪。
是一片…雪地里。
兰道大草原,八名仙路,伏击,追杀,反杀……很大的雪,他受了重伤,流了很多血,遇见了庚衍。
庚衍,来杀他。
大雪茫茫,生死两岸。
………………
冰冷的长剑贯穿了李慎的胸膛,将他牢牢钉在地上,他虚弱的睁着眼睛,看着站在面前的庚衍。呼出的是气,吸进的却是冰,一寸寸冻结血脉,寒透骨髓。
庚衍冷漠的注视着他的死亡,亲眼目睹着曾经最强大的敌人死去,感觉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愉快。这个时候的李慎还太弱小,弱小的令他难以将眼前这个人跟记忆中的那道身影相重合。
不过他并不打算像古老的骑士决斗一样,给予对方所谓的公平。
庚衍将长剑从李慎的胸口拔出,干脆利落的削向对方的脖颈,李慎张开嘴似乎要说些什么,可很遗憾庚衍并没有听人讲遗言的爱好。
长剑切进了李慎的左肩。
庚衍震惊的看着从下方刺入手臂的长刀,下一个瞬间他便被骤然暴起的李慎扑倒,对方像野兽一样咬住了他的喉咙,喉骨碎裂的声音在暴风雪中清晰可闻,庚衍狠狠一拳砸上埋在喉间的头颅,接着,又是一拳。他狰狞而狼狈的将李慎从身上撕开,看着对方失去意识却依旧充血怒睁着的眼睛,再也无法保持原有的淡定和从容。
他翻身坐起,拔出刺穿了右手臂的断刀,拎着它骑坐到李慎身上,庚衍将断刀用力抵在李慎的喉结上方,心脏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狂跳。
“我数三个数,你醒过来,我不杀你。”
“一、二……”
在庚衍说出第三个数之前,李慎的眼皮轻轻眨了一下。
这惊人的求生本能……庚衍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但这一瞬间,他真的感觉到了某种意志的存在。这意志在对他发出警告,试图阻止他杀死李慎,很好,庚衍更加坚定了杀死李慎的决心。
“我骗你的。”
他对李慎说道,将断刀向下用力一抹,红的刺眼的鲜血从李慎断裂的喉管里涌出,很快打湿了庚衍的手掌。
庚衍疲惫的站起身,捂着喉间的伤口,走到在之前的战斗中被撕烂的外套旁,摸索着治疗剂。为了杀死一个还只是天门的李慎,动用了八名仙路设下陷阱,居然还被对方反杀逃脱,逼得他不得不亲自出马,面对已经身受重伤的李慎,还杀的这么艰难,庚衍给自己的表现打了个差评。
李慎的尸体是不能留下的,但要瞒过血屠与辉光的追查,也不能简单的就地掩埋。庚衍手上已经没有值得信任的人手,这件事只能他亲自去做,在此之前他已经做好了安排,只要将李慎带到他准备好的地方,装进铸模,浇上铁汁,就是一截漂亮的铁柱,再往地下一埋,就成了地基的一部分,天衣无缝。
处理好脖颈和手臂上伤口的庚衍回到李慎身旁,正要弯腰将人抱起,就突然停下了动作。他目瞪口呆的注视着神色安详并且仍在呼吸的李慎,那颗明明被他切断了的脑袋,赫然又长回了脖颈上。
……怪物。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神明存在,亲身经历了重活一世的庚衍恐怕是最有发言权的。而他也终于意识到,自己所面对的是怎样的怪物。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想再一次切下对方的头颅,然后远远丢开,看看那颗脑袋会不会自己回到原位,重新长回李慎的脖颈上。
庚衍站在原地,脑中有两个声音,一个声音在冷静的分析,也许是李慎的生命力过于旺盛,正如同一般的仙路被切下脑袋后立刻接回去也能长好,所以这只不过是个巧合,他不用自己吓自己。
但另一个声音在说,你杀不了他,哪怕你将他灌上铁汁埋进屋底,也会有人将他挖出来重新救活,这是命运的力量,就好像它能让你重活一次一样。
庚衍安静的听着脑中的声音争吵,他的目光停滞在李慎的脸上,也许过了几分钟,也许只是数秒,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在李慎面前蹲下,解除了眼睛的伪装,显露出帝国皇室标志性的冰蓝瞳孔。他用双手捧起李慎的脸,拨开对方紧闭的眼皮,注视着里面毫无焦距的漆黑眼瞳。
——被驳回。
——还是不行。
两行血液从庚衍的眼角淌落,即便是在昏迷的状态下,李慎的意志依然无比强硬。反噬令庚衍的视线变得模糊,他思索着或许该换个角度予以暗示。
——通过了。
庚衍松了口气,用最后的力量令李慎遗忘了这段记忆,做完这一切,他近乎虚脱的瘫倒在雪地里。
命运?呵,他等着听它发出绝望的悲嚎。
第155章 奉陪到底
院子里的花木,在李慎走后,也被照料的很好。入春微寒的夜晚,下弦月倒挂在天穹,静谧无声。留下大片空白的信纸被放在冰冷的石桌上,用一只双耳的红釉瓷杯压在上沿,偶尔有风吹过,将它掀起一角,簌簌作响。
仿佛被夜色浸透的人坐在石桌旁,像一幅虚幻的剪影,在这寥廓的庭院里,显得格外不真实。
人道是天下地上杀神,长安庚军李慎,赫赫威名,不可一世……全是笑话。
风云流转,岁月如河,十年眨眼已过。
长安还是那座长安,城墙缝里渗着铜臭,青石板下淌着血河,光鲜传奇的背后是如山白骨,数不尽的人命。
李慎穿过城墙,走过长街,手起刀落,年复一年。为庚军杀出一条通天之路,给自己杀出一身洗不掉的恶名。
他亲手将庚衍抬上神轿,却从此只能徒劳的仰望。
即便如此,他不悔,不怨,只道男儿生当如此,为兄弟两肋插刀,为情义赴汤蹈海。权,利,名,欲,皆是过眼云烟。悲,欢,苦,乐,千般滋味自尝。
他不是完人,更不是圣人,心中亦有丑恶,却从未叫这丑恶蒙了眼。秉着一颗真心,在这滔滔乱世里逐波踏浪,看尽人情冷暖,真心不改如初。
他活的顶天立地,活的无愧于心。
——却落得一身孤,寂,苦,伤。
………………
大唐历九九九年,三月二十九。
“夜露重,爷,您喝碗汤暖暖身子。”
李慎在院中坐了一夜,副官亦在旁守了一宿,当天空泛起鱼肚白,他吩咐下人煮了碗猪肺汤,漂干净杂碎,小心翼翼的端到李慎身旁。
汤面上蒸出的热气飘散在半空,一整夜不言不语的李慎看着这碗汤,良久,伸手捏上了碗沿。副官眼中透出喜色,看着他将一碗汤仰头喝干净,忙不迭开口道:“您饿了吧?想吃点什么?”
李慎沉默片刻,道:“白粥。”
清净净的白米粒,煮的粘稠适中,从百年老店请来的名厨,一碗白粥也煮的十足精心。副官被叫下来坐着一起吃,吃一口便看一眼李慎,见人眉目间冷郁不散,便也跟着心情郁结。
庚军的首席军师成了叛徒,长安城里众说纷纭。据说林国被庚衍一怒之下粉身碎骨,连个全尸也没留下。副官跟李慎讲这事时心惊胆战的厉害,结果李慎却平静极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李慎表现的越平静,副官的心就越慌。
“爷,您不回东荒吗?我这就给您安排空艇去?”
“不用。”
李慎喝完了粥,擦一擦嘴,问副官:“我的刀呢?”
副官愣一愣:“您是说……庚帅送的那柄?”
李慎点点头:“对,拿来给我。”
那刀之前与神甲一起丢在副官的车后箱里,神甲还了,刀还在那,副官小跑去取了,李慎拄着刀站起身,往外走。
“诶爷,您去哪儿?”副官跟在李慎身后,见人拖着条废腿走的艰难,想扶又不敢,表情纠结极了。
“林国的信,你看过了?”李慎问。
副官摇摇头,说没有。
李慎将折起的信纸从怀中取出,递给副官。后者有点茫然的接了,就听李慎道:“上面写的,不必照做,李家那边,就交给李慕白接手。将来局势难说,你在中土的产业还是尽快转移出去,龚胖子那的确是个好地方,有阿尔戈骑士团在,就算世道再乱,安全也有保证。另外火星团那边,你帮我盯着点,到时候要是能救,就想办法救出去……当佣兵未必还有出路,改办成武术学校吧,还是教杨氏开天法,到时你问问封河,看他有没兴趣当个校长什么的。”
副官越听越懵逼,越听越不对劲,越听越心里渗得慌——这怎么听着像交待遗言呢?好好的说这些干嘛?
“行了,该干嘛干嘛去吧。”
李慎走出李府大门,回过头看门上牌匾,十年多了,比起出生长大的故乡,他更觉得自己是个‘长安人’。最后看了眼红漆光鲜的大门,李慎转身离去,不再回头。
站在门内的副官蓦然瞪大了眼,从李慎这一眼中看出了对方的决意,他踉跄着追出大门,却见李慎拄着刀,一步一步,走向街道的尽头。
“爷!————”副官吼得撕心裂肺,却吼不回李慎的一次回眸。
他呜咽着跪倒在地。
从古柏路到南城的这段路,熟悉的不能更熟悉。时间还早,路边的店铺正忙碌着开张,路上也没什么行人,偶尔有车辆从路上轰鸣着疾驰而过,留下一道飞逝的残影。一路上古楼?3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螅》砷埽医橇澹6n酢S钟凶鸥纸钏啵鸶呗ィ谌缇担辆ЬАU庀嵬肥伺鹦⌒埃潜吒龆窈核娴芈彝绿担咸附纸新钅慵矣昱锫┧┑轿颐徘埃》匪敌孪什枰兜翱凸僖怀⒁怀ⅲ?br /> 长安,长安。
李慎提刀走过长安街。
——说什么是非对错,摊开了一地鸡毛。讲什么恩怨情仇,大不过一碗清粥。悲什么世事无常,叹什么人心叵测……
狂笑三声,且过。
………………
七八辆大车停在庚军会馆大楼前,李西风站在旁边,指挥着部下将一具具棺材从车上小心搬下,运到楼上布置好的灵厅里。庚军的情报部几乎被林国搞成瘫痪,战兰等人出事的消息时隔几天才被发现,现场被破坏的太厉害,整理遗体也费了些时间,所以回来的比李慎还要更晚。
这近百具棺材里,有一半都是空的。这是近年来庚军损失最惨重的一次。
李慎走到李西风身边,与其一并沉默看着这些棺材从面前被搬走,这里面也有他一手带出来的三支嫡系,他把他们交给战兰,是希望他们能好好的……却没料终究成了权力与阴谋的牺牲品。
“林国太狠了。”李西风没有看李慎,这话,也未必是说给李慎听的,“我知道他向来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没想到他对自己人,也能这么狠。”
这实在是很天真的话,李慎却没嘲笑李西风,被卷入阴谋的漩涡,毫不知情毫无意义的死去,没有人愿意成为像这样的牺牲品。但阴谋无处不在,每时每刻,都有人为了自己的权力和野心策划着新的阴谋。
比如庚衍。
李慎从李西风身边离开,拄着刀走进电梯厅,几部电梯都在运送着阵亡者的棺材,他走进旁边的楼梯通道,一步一步,踩着望不见尽头的楼梯阶,向上攀爬。
十年间,他也是像这样,从一个一无所有的毛头小子,一步一步,在长安城向上攀爬。
这一路上,他遇到了许许多多的人,各式各样的善意与恶意,跨越了数不尽的难关和生死一线,不断的获得与失去……爬得越高,就越感到疲惫,站得越高,就越感觉孤单。
踏上最后一阶台阶,李慎深深吸了口气,继续向前迈出脚步。刀柄顿到地上的碰响在空旷的楼道里不断回响,他走到那扇熟悉的办公室门前,低头看一看自己的腿,李慎自嘲的撇撇嘴,伸手推开门走进去。
庚衍就在办公桌后,背对着洒满晨光的落地窗,有些诧异的抬起头望过来。
李慎冲他笑了笑。
“怎么来了?”庚衍问。
“来杀你。”李慎答。
林国要李慎去忍,去等,去积蓄力量,以图后事。可李慎不想忍,不想等,不想图什么大业。
他只要一个痛快。
庚衍的养气功夫已臻化境,即便是听了李慎的话,脸上也依旧平静如常。他放下笔合上了面前的文件,用无比自然而随意的口吻问道:“为什么?”
李慎不跟他讲为什么,李慎拔刀给他看——乌漆墨黑一柄长长的直刀,没有源纹的废铁,刀名成双,是庚衍送给他的礼物。
这些年来庚衍待他从来不薄,送车送房送刀送甲,只差送个女人。做兄弟做的堪称楷模,做老大更是十佳,可惜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话,原来你是拿我当傻子耍。
李慎身无寸甲,拖着条废腿,带着把废刀,感觉自己棒棒哒。
庚衍皱了皱眉。
直而长的刀鞘飞旋着砸到打开的房门上,发出一声沉闷的碰响,李慎手中的刀已经挥出,平平的,隔着五六米远的距离,向办公桌后的庚衍横斩。
在一个短暂的来不及眨眼的瞬间后,横亘于办公室后方的落地窗哗然裂开一道平直的豁口,无数细小的玻璃碎片爆炸开来,化成漫天晶莹的粉末。
而庚衍站在飞扬的晶粉中,连一片衣角也没有破。
长安大斗场里仅是天门的王真使出了以刀入神,惊破满场眼球,如今李慎以一柄废刀使出了以刀入神,却伤不了庚衍半根头发。
所以说,什么以刀入神,噱头罢了。
“杀我可以。”庚衍皱眉冲李慎道,“不过你别太勉强自己,注意身体。”
这嘲讽的水平也是没得说了,李慎被嘲讽的略心塞,脚下发力整个人便如炮弹般向前弹出,庚衍不闪不避左手在腰间一拍,不孤剑离鞘弹入右手,与李慎劈落的长刀格在一处。刀与剑交叉相抵,两人的面孔贴的极近,几丝漆黑与灿金的发丝摩挲着彼此,李慎看着庚衍,庚衍也看着李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