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一碗虹玉髓,李慎沉默了很久,然后当着庚衍的面,端起碗仰头一饮而尽。
他不喝,庚衍也会逼他喝,何必弄的那么难看。
“中午吃什么?”李慎神色异常平静,平静的出乎了庚衍的意料,他放下碗,倒了杯茶水漱口,仿佛刚才喝的不是要害他源脉被洗的虹玉髓,而是什么味道糟糕的补汤。见庚衍没在第一时间答话,面上神色也有些复杂,李慎笑了笑,道:“你要是下午不急着走,我正好有事想问你。”
庚衍定定看了李慎半晌,问:“想不想去外面吃?城里有家卖腊味的馆子,味道挺正宗。”
李慎愣了愣,笑道:“那感情好。”
出门之前自然要乔装一下,不过西陆这边贵族外出有戴面具的习惯,李慎与庚衍各自戴了个同款的面具,布制面料,透气轻薄,样式简单得很,就是一片白色遮了大半张脸的弧片。李慎对着镜子端详片刻,感觉有些新奇,庚衍亲手给他把脑袋上随意扎起的黑发解开,重新打了个发髻,然后在上面扣了顶大沿礼帽。
“在外面我叫你什么?还是庚衍?”李慎问。
“叫主人。”庚衍将手搭在李慎肩膀上,打量着镜中戴着面具的人,尽管只露出了线条优美的下巴,也依旧是该死的漂亮和显眼,他不悦的皱了皱眉,从后方将人用力搂住,“或者干脆闭上你那张嘴,别让它发出半点声音。”
“遵命。”李慎挑眉笑道,“我的主人。”
两人搭乘马车离开枫露宫,接着又从后门离开了皇宫。李慎从车厢的窗户里好奇的向外张望,他这还是头一次来光明帝国的首都光明城,只见外面的街道相当宽阔,热闹程度也不下于长安,马车在城中绕转了许久,一路上经过各式各样的建筑物,有商铺戏院拍卖行大小餐馆,还有样式大多都很威严的政府官邸。一路向西直到能看见外围高耸城墙的地方,庚衍指了指不远处一片被围墙包裹起的建筑群,低声道:“那里是帝国皇家军事学院。”
“军事学院?”李慎咀嚼着这个新名词,在东荒他上过私塾,也听说过几间比较有名的书院,但那教授的都是诗书文章,好奇问:“这里面难不成是教人如何打仗的?”
“对,有陆战科和战甲系,海战科和空战科都是百年前刚开的新学系,内部还分有指挥、作战、后勤、装备等分系,基本是十年学制,我当初也在这里上过学。”
庚衍眼中露出一丝缅怀之色,微笑道:“那时候,我是陆军指挥系的学生长,万华节上带着全系男生,攻进了号称铁壁的陆军作战系女子宿舍楼……哈哈哈,想想还真有点过分了。”
李慎的关注点完全被‘女子宿舍’四个字给吸引住,托着下巴若有所思道:“女人也能上学?”
“当然。”庚衍知道他出身东荒,习惯了那边重男轻女的观念,“你在长安那么多年,应该晓得女人认真起来,不会比男人差。帝国从立国之初,就秉行着男女平等的观念,女人不仅可以念书,也能承爵为官。”
李慎点头道:“有王紫云那婆娘当例子,我哪敢小看女人,我只是在想,女学生……啧啧。”
庚衍下意识皱起眉,预感到从这厮嘴里肯定冒不出什么好话。
“好羡慕啊。”李慎憧憬的看着那片建筑群,“你说我要是在这里上学,那不就跟选秀女一样,遍地都是鲜嫩可口的女学生……”
庚衍忍了又忍,忍无可忍,一手拉开车门,飞起一脚将人踹下了车。李慎撑着地面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翻起来,拍了拍手上灰土,撇脸冲庚衍抱怨:“干嘛?我就不信你没想过,说实话吧,你上学的时候糟蹋了人家多少女学生?”
庚衍板着脸从车上走下来,冷声答:“一个也没有。”
“真假?”李慎不信。
庚衍懒得跟人废话了,那时候他是皇子身份,不知多少女人主动送上门等他挑,就算有需要也没必要从同学院的女生中下手,麻烦不说,还影响形象。这些话跟李慎解释也是对牛弹琴,难不成他还能指望李慎为他吃醋吗?
他冲李慎指一指身后的店铺,开口道:“到了。”
门口挂着的招牌令李慎有点眼熟,等走进去坐进包厢拿上菜单,他才赫然反应过来,这不是长安里那家姗姗楼吗?感情分号都开到这来了。说起姗姗楼的腊味火锅,自从那次跟王真一起吃过,李慎也是再没来过,眼下看着这菜单,颇有点小怀念了。
“怎么没有啤酒?”菜单翻到最后,李慎错愕问。吃腊味火锅没有冰啤酒,爽度要降低一个档次的。
“帝国对买卖酒水有严格限制。”庚衍回答道,“酿酒的原料主要是粮食,法律规定禁止私人酿酒,也禁止一般店铺对外出售酒水。”
“这也太……”李慎咂了咂嘴,没再多提,点了两只腊鸭和一只腊兔。庚衍叫了一扎名字奇怪的果汁,颜色也很奇怪,红中带紫紫中带蓝,李慎犹豫着看了半天,没敢下嘴。
“尝尝看。”庚衍道,说罢主动喝了一口给他做示范。
李慎微微抿了一口,瞬间瞪大了眼,这不就是果啤吗?劳动人民的智慧是不容小觑的,这正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穷极思变的明证。
“酒精含量在百分之四以下,就不被列入酒水范畴。”庚衍看出他的惊讶,摇头笑了笑,正好火锅也被端上来了,等侍应关上门,他摘下脸上的面具,冲李慎压了压筷子,“吃吧。”
味道的确正宗,对吃腻了宫廷菜的李慎而言,更是既怀念又美味。他扯开领口撸起袖子,几杯果啤下肚,一只脚已经踩上了椅子,被杨火星带出来的土匪气质毕露无遗。吃出一脑门热汗,李慎擦着嘴感觉缺了点什么,他下意识摸一摸嘴,望向坐在对面依旧举止优雅,慢吞吞咬着一根鸭脖的庚衍。
“有烟吗?”李慎问。
庚衍头也不抬答:“没有。”
已经禁烟了一个月的李慎在此时此刻,对烟草的渴望冲上了顶点,他焦躁的搓了搓额头,问:“这里卖烟吗?”
“卖。”庚衍淡淡问,“但你有钱吗?”
李慎默默看他。
“烟酒伤身。”庚衍用四个字言简意赅的表明了己方态度。
李慎的身体跟以前已经没法比,半步神坛时,哪怕他是残废,正常活个百八十岁也毫无难度。但眼下他只是天门,庚衍也决心不让他继续修炼,那要想活久一点,无论饮食还是生活习惯,都必须得注意才行。
“就一根。”李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耐着性子与庚衍讨价还价,“就这一次,好不好?”
庚衍说不好。
李慎简直想一杯果啤泼过去,但还是艰难忍住了,“一根烟而已。”他努力心平气和的跟庚衍谈判,“你别故意刁难我成不?还能不能做朋友了?”
庚衍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冲他招招手。
李慎歪了歪头,从胸腔里喷出一声嗤笑,伸手扯着领子走过去,两条长腿一分,特别干脆的在庚衍腿上坐下了。他将两只胳膊绕过庚衍的脖颈搭在椅背上,冲人扯出张似笑非笑的脸,问:“大爷,能赏支烟吗?”
庚衍眸色沉了沉,右手撩起李慎的衣摆,扯开衬衫伸进去,抚摸着里面紧瘦有力的腰肢,坚硬的肌肉上覆着薄薄一层光滑的皮肉,仿佛带着粘性,叫他挪不开手。
李慎眯了眯眼,低头看着庚衍的脸,像一头慵懒的豹子,懒洋洋任由对方在腰上抚摸。当庚衍的手从后腰摸上他硬梆梆的小腹,李慎咧开嘴笑了。
他笑着凑上去亲了亲庚衍的鼻尖,充满情色欲望的嗓音在包厢里悄然回响。
“主人,我想操你。”
第161章 枫露宫(四)
“别胡闹。”
庚衍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冷,话虽然这么讲,他抚摸着李慎小腹的右手却没拿开,而是向下拉开了皮带,从李慎的裤腰里伸了进去。李慎半眯着眼感受着他手上的动作,懒洋洋凑过去轻轻啃咬庚衍的脖颈。
“又不会有人进来,怕什么?”他含糊不清的嘟哝着,猛然在庚衍颈侧狠狠咬了一口,几乎是同一秒,庚衍的手指用力一箍,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
“行了,别在这发情。”庚衍抽出手,将皮带给他系好,“回去再说。”
李慎低头看着他:“如果我非要在这做呢?”
庚衍听出这话里的认真,有些不悦的蹙起眉,一言不发的回视向李慎。那只漆黑的独眼里升腾的并非全然是情欲,更多是一些难以道明的东西。
“出来吃个饭,也要把人家店里所有客人都赶出去,换上自己的人在那演戏,你这皇帝当得可真不容易。”李慎嗤笑道,挑起一绺金发在指间把玩,“或者说,是专门为了我,才如此大费周章?”
“你不敢信我,时时刻刻都在提防我,还要撑出一副很爱我的脸,我都替你觉得累……别折腾了,我也没兴趣陪你玩爱情游戏,该关关,该锁锁,不用担心我会想不开寻死,不过也别指望我能给你摆什么好脸,兄弟一场,看在过往情分,我们都别为难彼此了……就这样吧。”
他说着话撑着椅背站起身,走两步又转回头,问庚衍:“啊对了,能给支烟吗?”
庚衍没答话,起身走出包厢,片刻后拿着一包烟跟打火机回来。他拆着烟盒上的包装纸,坐回自己的位子上,面无表情的给自己点了一支,然后将烟和打火机一并给李慎丢过去。
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包厢里抽着烟,一个翘起腿看向旁边打着纱帘的窗户,另一个面无表情盯着桌上的残羹剩饭,有个不太应景的词用在这里倒是挺合适——同床异梦。
庚衍用了十年时间来了解李慎,正因太过了解李慎,所以在庚军时他从未怀疑过对方会背叛自己,然而此时此刻,当他终于将李慎完完全全的握进掌心,却也终于体会到了患得患失的心情。也许有一天他终将撬开李慎的内心最深处,在里面镌刻上自己的名字,也许永远也不会有那样一天。然而连庚衍自己也不清楚,到那时,他究竟能不对李慎交托全副信任。
他想要的太多,无意识中会将那些东西与李慎放在天平上衡量,从而有些可笑的在其中寻找着所谓的平衡。
一根烟抽完,庚衍站起身开始脱衣服。他一边脱一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然而从刚才出去让护卫们从包厢周围退开时,疯狂的念头就已经在他脑海中扎根。脱掉大衣,解开衬衫的最后一颗纽扣,庚衍走到李慎面前,解开对方头顶的发髻,揪着散落的黑发,狠狠吻了上去。
“想我放弃?你休想。”
………………
从外面回到枫露宫后,李慎与庚衍又从浴池中一同滚回了寝殿的床上,一开始的号角是庚衍吹响,最终不肯放手的却是李慎。简直像要把心中郁塞的愤怒燃烧殆尽,战至筋疲力尽,两败俱伤。
庚衍跪坐在床上,体内仍含着李慎的欲望,汗水打湿了他的面孔,丝丝金发黏在颊侧,他目光有些迷蒙的注视着李慎,低声道:“你恨我吗?”
李慎的胸膛起伏着,漆黑的独眼定定注视着他,良久,伸手拉下他的脖颈,沉默的厮吻。
荒唐的令人思维错乱的白天过去,夜晚降临,餍足的两人叫白琴送来夜宵。庚衍靠坐在床头,手上端着餐盘,李慎枕在他腿上,偶尔张嘴咬住对方递过来的点心。
“你对外是怎么说的?”李慎闭着眼睛问,“说我已经死了?”
“嗯。”
“封河呢?”
“来闹过,被黄沙带走了。”
“为什么要杀杨火星?”
“李铁衣用他做圈套,他必须死。”
“海棠的事,也与你有关?”
“嗯。”
“你到底想要什么?”李慎睁开了眼睛,问,“你已经是光明帝国的皇帝,还想成为长安的王?接下来是一统方陆?”
“嗯。”庚衍放下餐盘,擦了擦手,俯下身亲了亲李慎毫无知觉的金色右眼,“还有你。”
“无论站在哪,我身边的位置,都是你的。”他捧起李慎的脸,眼中含着深沉而疯狂的情感,低声呢喃道,“是无上荣耀,是无底深渊,你都要陪我一起去。”
李慎合上眼,摇了摇头,叹息道:“太远。”
无论荣耀还是深渊,抑或他们二人之间,都太远了。
庚衍当夜返回长安,李慎睁着眼睛直到天亮。他第二天照例去庭院中练拳,按部就班的修炼,五天后白琴端来一碗虹玉髓,他沉默喝了。
倘若说系在他身上有一根弦,之前白琴还能听见这弦时而紧绷欲断,时而松弛麻木,此时便只能感觉到一片万籁俱寂。她愈发看不懂李慎这个人。
时间流转,不知不觉,距离定下的大婚之日还剩三天。
李慎的礼服已经做好,被送来与他试穿。白琴一个人伺候他将繁复层叠的礼衣一件件穿好,这礼服本就是仿着历代皇后的制式改做,然而李慎穿着并不显违和。他那张过分漂亮的脸在这华丽礼服的衬托下,简直叫人移不开视线,当他收敛起眉眼间的戾气,一派沉郁的对着镜子,镜中人就如同画中天仙,连白琴也不觉看痴了。
“好看吗?”他突然开口问白琴。
白琴愣了愣,才低头答:“好看。”
李慎唇角溢出一抹自嘲的笑意,抬手摘下脑袋上沉重的凤冠,吩咐白琴帮他将这身穿上去连动弹都不自在的皇后礼服。末了对这礼服的好坏不置一词,径自去了浴池沐浴。
还有三天,他就得在大庭广众之下,穿着这玩意,嫁给庚衍。
话是自己说的,庚衍履行了约定,李慎也没理由反悔。他将头沉进温热的水中,屏住呼吸,令大脑放空,不去思考,不去挣扎。
没什么大不了,他是李慎,所谓绝境也不知见过多少次,只要没有死,只要还活着,他就不会认输。
………………
大唐历九九九年五月十四日,西陆,光明城枫露宫。
明天就是大婚,连一贯对李慎的学习进度不上心的白琴,也向李慎提出要复习一下婚礼流程上几个比较重要的关键点。庚衍赶回来的时候,李慎正在跟白琴模拟婚礼上的情景。
他站在门口,看李慎皱着眉摆出与白琴携手向下方挥手的姿势,那只挥动的胳膊跟木棍一样僵硬,忍不住噗笑出声。
白琴发现了庚衍的到来,急忙躬身向其行礼,庚衍摆摆手让她退下,走过去从身后搂住李慎的腰,握住他的左手想帮他矫正姿势,结果一握上去才想起这里面还打着钢板,硬梆梆的也是难怪。
李慎有些放松的将后背靠进他怀里,脑袋顶着他的肩膀,抱怨道:“听说晚上还要跳舞,你这边结个婚怎么这么麻烦?”
皇帝结婚,白天的婚礼在大光明宫举行,晚上的宴会则在皇宫,李慎除了那套见了鬼的正式结婚礼服之外,还得换一套晚礼服和一套寝服,另外已经搬到寝宫里,婚礼当天他要佩戴与更换的饰品足足有两大箱,光是看着就觉得够呛。
庚衍叹了口气,笑道:“不光是你累,我也一样,一辈子就这一次,忍一忍吧。”
“我这是第二次结婚了。”李慎道,“上一回是娶老婆,这一回是嫁人,人生还真是充满了意想不到……”
庚衍的目光沉了沉,有些不悦的眯起眼。李慎与海棠的婚事事前根本没有半点迹象,在上一世也并未发生过。准确来说,在原本的命运轨迹里,李慎与光明圣女海薇拉·殊恩是一段注定无法结合的地下恋情,彼时李慎已经有了杨宝宝这位妻子,他们的婚姻是辉光与血屠联结的纽带,李慎对杨宝宝的感情也并非虚假,所以不可能再娶海棠。他们的这段地下恋情直到多年后才曝光,身为光明圣女的海棠被发现有了身孕,将要接受大光明宫的制裁,正在与庚衍在前线交战的李慎得知后,孤身独闯大光明宫,救出海棠,并宣告天下,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
尽管并非一母所生,但也是有着血缘关系的亲妹妹,庚衍当时的心情自然不可能好,准确来说,是糟透了。虽然海棠并没做出过背叛帝国背叛光明会的行动,但身为光明圣女的他怀上了李慎的孩子,本身就是最大的背叛。这件事情发生后,不仅重挫了前线士兵的士气,还令光明会内部人心惶惶,更有流言蜚语四处飞传,说李慎是佣兵王李三多的转世,而李三多本就是光明会历史上最伟大的英雄,只是理念不同才离开了帝国。如今李慎横空出世,连光明圣女也投怀送抱,这正意味着对方才是光明在地上的真正代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