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儿,时伴时息;波浪,忽起忽伏。于是夕阳倒影起白昼的阴晴圆缺,时如花之艳放,时似花之摇曳,时若花之凋零。
赵祯歪歪斜斜地席地而坐,醉眼半阖,看情形也喝了不少。他一手一筷,敲打着地上的大盘小盘大杯小杯大碗小碗,那模样有些像孩子,嘴里还哼哼唧唧唱起先前船夫吟唱的江歌调子。
“江之滔滔兮,荡荡碧波漪。朝宗于海兮,其景岁悠悠。
穹苍飞鸿雁,翙翙其羽翼。雀鸟啁啾兮,合我歌者矣。
起帆兮,起帆兮,客家要远行。
摇橹兮,摇橹兮,吾家把程启。
月照江心,何时归还矣?
孤掌舵兮,思忆忆。
人缺稀,影缺稀,客家要远行。
风依稀,雨依稀,吾家把程启。
江之涣涣兮,汎汎舶舟济。长江东流去,暠山于西地。
逆道寻欢趣,陌途谋生机。考盤附声色,合我歌者矣。
莫悲兮,莫悲兮,同路有人行。
扬歌兮,扬歌兮,抖擞把程启。
醉酒忘怀,忐忑塞心底。
纵声忘却,前路崎岖。
何叹息,何吁唏,同路有人行。
何在意,别在意,抖擞把程启。”
歌声清亮,时而扬长,时而顿挫,时而峰回,时而迭起。唱声并不响,也许赵祯只是想唱与自己听,但那一刻风声骤歇,浪势渐平,偶有醉人梦呓,也被那明快的歌声掩覆,侵满舱室。醒着的人俱静静聆听,无知觉者只闻歌声优美,知觉者渐渐坐直了身子。
“和昨夜听到的好象有些不一样。”白玉堂喃了一句,突扯了扯嘴角,朝展昭感慨道:“我还以为这皇帝是个粗神经,原来他心里还是挺明白的。”
展昭不言,默默看着在那扣盘吟唱的赵祯,一脸若有所思。
“陛下他醉了。”展昭说。
他的视线没有改变,但白玉堂却总觉得那笔直坦荡的眼神中多了一份说不出的折曲。
“猫儿,你在内疚什么?”
展昭笑笑,没有答话。也许,此刻的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应付白玉堂的敏锐。
筷扬筷落,扣击出的清脆逐渐熟稔。双眼全然闭上,赵祯仿佛忘了四周的一切,完全沉浸在这一方小小天地。耳中,只可闻得歌声、敲击声、鼻息声、乌啼声、飕飕风声、浪的此起彼落声渐渐成韵,还有……
“锵咣!”
一声干脆的瓷盘碎裂扰乱了所有已汇集成型的和谐。连那个伏在桌旁不小心将瓷盘撞落的刘逸也从梦中惊醒过来。
“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他迷迷糊糊眯着还未睁全的眼睛四下张望。终于在看到赵祯一脸杀气后打了个哆嗦,完全醒过来。
“皇……皇皇皇皇……皇……那个少爷……,”他结结巴巴不能成语,“我……不不不不……不是……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顿了顿,见刘逸才缓一口气,赵祯突然用筷子指住他鼻子大声道:“你是有意的!”
刘逸闻言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拼命磕头。因为除此之外他根本吓得不知该说什么。所以当听到赵祯的下一句话,他还来不及反应。
“做得好!”
“呃?”
刘逸怯生生抬头看去,只见赵祯竟是满面喜色。
“就是要这种声音来配合。”赵祯兴奋地举臂挽高衣袖,他迫不及待地用两筷快速击着杯啊盘啊碗啊,一边叫,“还呆着做什么?动作快,给我动作快点!”
见陛下性急如此,刘逸赶紧将近乎所有的盘子拾来高高垒起。接着听赵祯又重新唱起来。
“江之滔滔兮。”唱了一句停下,他丢个眼色给刘逸。刘逸左看右看,终于下决心拿起一只盘子砸下去。
赵祯满意地笑笑,又唱,“荡荡碧波漪。”停下,刘逸赶紧又砸。
“做得好!你懂了吧?”赵祯大乐,遂对所有人道,“你们也别发愣,都去拿些东西来,大家一起玩才有意思嘛。”
众人面面相觑,突然有默契地“呼啦”一声散开。待重新回来之时每个人手里都多出一些怪东西。有的取来铁锅、铁勺,有的拿了两笼筷子,有的用两只海碗扣住三粒筛子,有的砸坏椅子取了两根椅腿,有的干脆拔出刀剑,更有的什么都不拿,只是危险地瞄了瞄脚下的舱板。
随后船舱里爆发出前所未闻的震耳欲聋的响动。
有用勺打锅的嘈杂声,有筷子在筷笼里甩动的窸窣声,有筛子脆亮的滚动声,有用椅腿对敲敲出的木梆声,有刀剑互击声,还有节奏感最强快步踏动舱板之声。
虽杂却不凌乱,他们依着赵祯的引导,每种响动恰到好处。由开始的动作僵硬,到后来完全释放了热情,借着酒意壮胆,哪管是不是五音不全,哪管是不是连腰都扭不来,全都又笑又叫又唱又跳又敲锅来又砸碗,彻底疯狂了。
船夫不知发生什么全赶了来,被展昭拦在舱门口。展昭塞给每人一锭银子,道:“听着,你们去忙你们的,什么都不必管。若有什么损失,下船前定会加倍赔偿你们。”
船夫们点点头,一脸忐忑不安地离开了。
展昭将舱门、舱窗紧紧关上,好象生怕里头的巨响会吓傻哪只夜行乌鸦让它一头撞死半山腰。不,不是生怕,而是很可能会。至少当他一切完毕回头瞥见身后的白玉堂时,那张本来看起来很聪明实际上还算聪明对他来说不够聪明的脸现在却彻底变得傻里傻气了,只见他一脸盲目,嘴里不断喃道:“你现在千万别提醒我那个人就是我大宋的一国之主,否则我现在就去死。”
才重复第二遍,展昭早攀住一张椅背,放声笑到连腰都直不起来。
在很久后回忆的时候,展昭发觉那竟是他唯一一次连眼泪都笑出来。
热闹的场面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众人从江歌唱到京城走红的词曲,又哼到家乡小调,直到每个人都筋疲力尽。
赵祯也累了,右臂的袖子松散下来,也懒得去卷。不意环视船舱,当瞄到坐在角落的展昭,原本耷拉着的半醉半醒的眼睛倏地睁大,精神为之一振。他丢根筷子到展昭跟前,待展昭望来,遂笑道:“我就想刚才缺憾了什么,原来还少了展……咳咳护院助兴。刚才你躲在一边躲懒,现在本少爷既然发现了你,没理由你不给大家来一段吧?”
展昭大惊,忙摆手道:“这个万万不成。陛下就别为难微臣了。”
赵祯佯装发怒,“谁许你说‘陛下’‘微臣’的?你连犯两错还敢不罚?”
“那罚酒就好。”说罢,赶紧端起碗要喝,却被周围众人拦下。
“少爷都发了话,不许展护院罚酒。”江延说着夺下展昭手里的酒碗。
“没错没错。”魏千、魏万一边一个将展昭架住,“展护院想独善其身,那是连门也没有的。”
张超补道:“窗更行不通。哈哈,都被展护院你自己关上了。”
“你们瞎起什么哄?!”展昭怒道。
胡庆一拔出一把短刀磨了磨掌心粗厚老茧,笑眯眯地说:“少爷,不会水的人如果一不小心落水了,那会有什么下场?”
赵祯大喜,痴痴笑道:“想必不死也要呛掉半条命吧。”
“听说展护院水性不佳,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庆一突扎马步,用力一晃,整个船也跟着摇起来。展昭顿时脸如死灰,难看至极。
一旁的李渊平见状忙作恐慌状,上前扮白脸,“展护院,何必呢?江河之上意外最多,你可要考虑清楚呀。
眼见这些人连成一气,而自己被制难以脱身,展昭不由慌了神:“我真的不会唱歌。你们逼死我也无用。我……根本不通音律。”
白玉堂闻言举高手道:“我检举我揭发。展昭其实吹得一曲好箫,他根本是精通音律。”
“哦?——”众人眯紧眼俱危险地看向展昭,杀气腾腾。
展昭气急败坏骂道,“白玉堂你居然出卖我?!”
白玉堂摇着食指,嘘声道:“别说出卖那么难听。我有错吗?我只是站在正义的一边而已。”
“没错没错。”赵祯拊掌大笑,“所以,为了正义,展昭你就别再负隅顽抗了。你骗得了大家,可骗不了我。谁说你不会唱歌,我曾亲耳听你唱过两句‘怜花落’。”
“喔!——”众人再次异口同声。
展昭恨得咬牙切齿。他之所以会在赵祯面前一唱,完全因当时偷带赵祯出宫,路遇盗匪无从追击,于是找丐帮相帮。而“怜花落”正是与他们接头所用。早知今日会落人口实,当初真该丢下这不知分寸的皇帝,追缉匪类才是正途。
万般无奈,展昭将视线投向与他交情最硬的封何。封何同情地瞅他两眼,然后扭过脸去,那表情就好象在说,“我同情你,但我帮不了你。”
“好,你们很好。算我认得你们。”
魏千魏万听展昭有了服软的意思,缚住他的手脚不由松了些。展昭见隙两下反手将他俩摔了出去。众人以为展昭反悔正要一涌10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而上,展昭却一把将白玉堂勒到胸前,高声道:“要我唱可以,但我要人陪唱。先前此人也同展某一般无所事事,我想大家不会厚此薄彼让此子脱逃吧?”
众人齐声道:“当然不会!”
白玉堂怒目圆瞪,“死猫你小人,居然拖我下水。”
“彼此彼此。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这我还是懂的。如果白兄不若展某这般不识水性,自然不用怕被扔到江里。”
白玉堂看看四周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眸子,吞下一口唾沫。他对展昭切齿道:“好,你也很好,我也认得你。”
赵祯道:“好极了。那就由本少爷来为你们奏曲。一定要唱出声,不然,下水伺候!”
“怜花落”和先前的多有不同,是极清幽的小曲。整首“怜花落”唱的都是乞怜母爱,可说是一首思母曲。这是从前丐帮中的小乞儿行乞时常唱于路人,以搏一些妇人慈悲。眼下由展昭和白玉堂唱出,少了一份稚童特有的清脆怜人,多了一份成年人思母时隐匿不发的悲伤。沙哑地近似哽咽的嗓音磨出听者的遐思,也或许是因为酒醉的缘故,有人甚至偷偷落泪。
曲至中途,展昭停下不唱了。只见他脸色突然发青,突又发白,接着推开众人奔出舱外。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不明就里。
也不知哪个说了一句:“他哭了。”
接着另一个道:“展护卫一定是唱得太动情了。”
众人再次面面相觑,争先恐后地要往舱外挤去一览“奇观”,被白玉堂拦住,“现在这个时候你们最好谁都不要打扰他……。”
话还未完,只听舱外传来好大的呕吐声。
众人僵持在舱门口半晌,随后哈地一声,全滚到地上笑瘫了。
白玉堂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猫儿,你也太会捡时间吐了吧?”起身拍拍灰,出舱想看看展昭。不料刚走到门口,一阵江风刮来,白玉堂只觉自己被吹得头晕目眩,喉口随即翻出一阵恶心,他立马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展昭身旁的船沿亦大吐特吐起来。
“不是吧?”刘逸看得瞠目结舌,“我是有听说白玉堂和展护卫交好,但也没必要连吐都一起吐吧?”
赵祯道:“你这就不知了,白玉堂虽和展护卫交好,他们也是天生的对头。白玉堂可是最爱跟展护卫比斗的。”
张超疑道:“那么依陛下的意思,难道他们这也是在比试?”
赵祯咧嘴一笑,“嘿嘿,算你聪明。”忽然灵光一闪,问,“怎样,要不要赌彩?”
一说赌彩不少人来了兴致,江延问:“陛下坐庄吗?”
“自然。”拍了拍李渊平,赵祯道,“你去跟他们说,卖力点吐。谁若赢了,朕定有重赏。嗯,让朕想想,这场比斗朕就赐名为……哈哈,赐名‘呕斗’如何?”
“哈哈哈哈哈哈~~~~~~~~~~”众人笑作一堆。
此时的舱外,狼狈的两人渐渐缓过劲来。
“猫儿,他们拿我们在开赌。”
“我知道。”
“有你的部下。”
“还有我的上司。”
“你不生气?”
“当然生气。”
“那你还不赶快进去阻止他们!”
“你为什么不去阻止?”
“我两腿发软,走不动了。”
“我也是。”
“那就这样算了?”
“暂时放过他们好了。”
“不过……真的要比的话,是我吐赢了。”
“白兄……。”
“歌也是我唱得比较好。没想到你真的是五音不全。”
“你有资格说我吗?公鸭嗓子。”
“反正我赢了。”
“白玉堂,你想打架吗?”
展昭瞠向白玉堂,白玉堂也瞪向展昭。两人同时发拳,初时拳速疾快,到半途却径自钝下,最终两拳抵到一处,两人同时发出默契的爆笑声。他们肩挨着肩、背靠着背,慢慢坐下。放眼望去,穹苍仍留有最后一片霞光,渐起的江风虽冷却仍能感觉到阳光的暖意,然他们都清楚,背上的温度是最暖的。这种温暖,是江风吹不走,阳光取代不了的。
“猫儿,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过招后,也曾像这样背靠背。那时是四月的天,没有现在这么冷。”
“不可能忘的。那次整整和你打了三天三夜,打得我手脚发软,什么力气都没了。”
“这么说来,那次你没有留手咯?”
“如果你要认真和我比试,我是没可能留手的。”
白玉堂微垂下头,笑容比任何时候看起来都温柔。
“我想我是知道的。”
归巢的鸟群从眼前掠过,可以感觉那广阔的天际正将身心巧妙地包裹起来,让人有种前所未有的满足。舱内又爆发出巨大的哄闹声,白玉堂和展昭看去,见赵祯与众人拼酒正拼得兴起,满面都涨红了。
白玉堂沉吟道:“你不觉得他很不一样吗?最初见时我觉得他颇有帝王风范。但从我们离开京城起,他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有时我甚至怀疑我第一次见到的陛下与这个不是同一人。”
“是同一个。”展昭道,“同一个人的另一面而已。现在的陛下不是皇帝。”
白玉堂迷茫地看展昭,“我不懂你的意思。”
“皇帝有皇帝的责任,要统治国家,让人臣服,有时必须端高姿态。陛下是先帝唯一的皇子,虽然从一出身就高高在上,却也注定寂寞。也许,就是太寂寞了,当他放下包袱之时,也比别人更率直更享受。”
“率直我懂,享受从何说起?”
“白兄以为当皇帝很容易吗?当个昏君自然能快乐些,但要当个百姓称道的好皇帝却要付出比别人更多。陛下曾跟我说,每次当他坐在龙椅上,当他俯视阶下朝臣,他就开始计量哪个是忠臣,哪个是奸党,哪个虽奸却可用,哪个虽忠却用不得,哪个为朝廷谋利却也会小小的中饱私囊,哪个清正廉民却无才无能。对自己好的,哪些是巴结献媚,哪些是赤心赤诚,都只能由他亲自判断。他用过个比喻很生动。这若大的朝廷就像一筐豆,大的小的好的坏的有用的无用的掺杂一起,什么豆都有。而如何挑豆煮豆才是皇帝该作的学问。”
“听起来很深奥。”
“比听的想的或许更深奥。”展昭长叹一声。抬眼望向赵祯此刻盈满笑容的面孔,不由也笑了笑,“知道吗?现在的陛下却不用想那么多。因为眼前这些围在他身边的人都是被他本身所吸引的,我敢说,他们现在一定忘了,跟他们拼酒的人是他们的主子。”
白玉堂顺着展昭的视线看去,似有所悟。“他虽是个我看不懂的皇帝,却的确是个不错的人。”复看展昭,问,“你很关心他?”
“他是陛下,我是他的护卫,不可能漠不关心。”
“简单的君臣关系不至于如此深地了解对方的感受吧?”
白玉堂扭转上身,与展昭面对面。他很认真地盯视着展昭。虽然他的眼中早有了了然,从看到展昭那温柔的眼神他就已经明白了。因为他是比任何人都熟悉这样的眼神的——过去的无数次,围绕着自己的温柔。但此刻,他却有那么一种执拗,希望听他亲耳告诉自己。
“没错。除了君臣,我们也是朋友。”展昭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