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迅速看完了洛阳的信,点头附和郭嘉,总结基本精准到位,“董卓派了韩融前来说服袁绍,怕是要无功而返。”
“返?那袁绍的杀亲之仇还报不报了?”郭嘉靠到荀彧的肩膀一同看信,“依我对袁绍的看法,他们是不可能活着回去了。”
“旁人或可杀,韩隔毕竟是有名望的大儒,袁绍会有所顾忌。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既然是仁义之师,应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或许吧。”郭嘉又道:“还有一封是颍川的消息,不太好……”这话说得比方才沉重肃穆多了,“你看了别太难过……”
荀彧顿了一下,默默打了信,读到董卓派人袭击了颍川诸县烧杀掠夺无恶不作时,神色渐渐黯淡。当时他提出迁徙冀州避难,族中亲戚很多并不愿意离乡背井去生活,继续留在故地。哪里料到董卓为了显摆他镇压袁绍曹操等义军有胜利战绩,居然丧心病狂屠戮无辜百姓当战利品自欺欺人。他族中的亲人不少死于董卓手下那帮走狗刀下,故地怕是已成废墟了吧。
郭嘉直起身,拍拍荀彧的肩膀无声安慰。
荀彧过了好久才艰难地出声回应,该说的他说了,该做得他尽力做了,这种人祸避不过他也无能为力,“我没事。袁氏一门的不幸遭遇在前,我现在只是有些担心叔父和公达的安危。”
“荀伯伯受董卓礼遇拜为三公,听说在迁都长安的问题上又并未惹恼董卓,想来不会有事。”郭嘉缓缓分析,到最后却一声长叹,“至于公达,自他入狱后就没什么消息,只知道并未受到审讯拷问,人还活着。”
活着,就好。
荀攸下狱后仿佛被董卓遗忘了一般,无人审案,无人问罪,就这么将他晾在监狱里,一同被抓的何颙亦是如此。不过,两个人不在一个牢房,以防串供。
狱卒每日送饭两次,今天是第二次。荀攸接过饭菜客气地问了句,“阿铁,有我那小叔荀彧的消息吗?”
阿铁左右看了一下,靠近悄声道:“替公子打听了,董相国派军去颍川剿灭叛军,听说是大胜归来,掠了好多奴隶女人金银财物,不过里头没有您的小叔。荀司空给您捎了话,您小叔举家顺利迁到冀州去啦,已经都安定下来了。”
“冀州……”荀攸默默想,是个好去处,他顿时松了口气。又看到隔了很远处的牢房里一阵骚动,很快跑来了其他狱卒神色慌慌张张地进进出出。他不禁问:“那边出什么事了?”
“公子先吃饭,我去打听打听。”阿铁跑去围观了一下,一脸惊恐地跑回来不停地用手背抹额头的冷汗,结结巴巴道:“那……那个何大人,死了。真是吓死人,我们明明同候得好好的,怎么会无缘无故就死了……”
狱中无缘无故死了囚犯,按律是要问罪狱卒衙役的,无怪乎阿铁这么紧张不安。好在又听说御使中丞来话了,到此为止不予追究,大家才劫后重生般地松了口气,连叹小命保住了,回去得好好给祖宗磕个头。
荀攸听后半晌无语,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句,“何必……”然后端起了碗平静地喝了一口粥。
那狱卒阿铁瞧着荀攸神色不变,照常吃饭夹菜,不禁暗暗称奇。这进了牢狱的犯人,关久了多少都会有点“疯”病,像荀攸这样的,少见。
荀攸独自面对冰冷的牢墙心想,死多容易,如细雪落入火盆,瞬间即化,活着才是本事呢。他的抱负才智还没发挥,怎么能就这么寂寞无名地轻易死去。
如果能活着出去,他想跟荀彧说,他其实并没有疏远小叔。
“董卓真想杀公达,应该早下手了。有叔父在朝中周旋,我相信公达能平安获救。”荀彧将信收入小柜子中,他现在明着是以袁绍为首的反董联军的谋士,实际上袁绍带兵并未需要过他。
一同被遗忘的,还有郭嘉。大约是觉得他们年轻没什么经验,又或者是身边老谋深算的军师太多,总之,袁绍更多的时候喜欢找荀彧谈谈经学聊聊诗书,而非行兵布阵之事。
“啊,肚子好饿。”郭嘉望向院子,百无聊赖地感慨,“袁本初的地方吃吃喝喝真不错,就是闷得慌。文若我们出去散散心好不好?”
“你想去哪里?”
郭嘉想了半天,把手找进袖子放弃道:“冀州真是太冷了,春寒料峭的,也没什么可去的地方。”其实是他这几个月闲赋,该玩的地方都跟荀彧去过了,新鲜劲一过便失了兴趣。忽然他目光瞄到对面的回廊里有几位婢女缓步走来,裙摆飘曳间挂在腰间的珠玉璎珞璁琤,绮罗艳丽如春花。赶紧拉着荀彧瞪大了眼睛瞧,好奇道:“诶,好像是往我们这里来的。”
领头的婢女恭敬有礼地交给荀彧袁绍的亲笔信,软软糯糯道:“吾家主人命人为两位公子新裁制了几套春衫夏衣,以及一些点心蔬果。”
荀彧客气有礼地谢过,婢女们放下东西便告退了。说是几套衣服一些点心,虽然是客套话,没想到铺在地上竟把他们的居室都快铺满了。
郭嘉暗暗咋舌,这排场真大……问道:“这袁本初信里写了什么?”
既然是送过来享用的,他便不客气地拿起一碗橙子做的甜点尝了一口,清香甜爽,是他喜欢的味道。这种并非当季水果,这时间想吃上得去年冬天就好好储存在冰窖里,想做了再取之食用。也只有财大气粗的豪族才有能力保存各色鲜蔬水果,为的就是随时可以满足口腹之欲。
荀彧道:“袁绍只留了韩融一命,其余使臣全斩杀了。”
意料之中,郭嘉舔了舔嘴唇,挖了一勺送到荀彧嘴边,“文若尝尝。”荀彧正低头仔细读信,迟迟未理会,他撇撇嘴只得管自己吃了,闷闷道,“还写了什么?此番和谈无效总该开打了吧?不过也未必,毕竟袁绍这人不太喜欢当出头鸟。”
“是啊。”荀彧有些失望地放下信,“袁绍积极联络屯兵各处的诸侯,但他们只是屯兵,这么久了也没有要主动进攻的意思。像是惧怕先冲过去讨不到好处,各自推诿等着别人上。”
“豫州、兖州那边的酸枣联军呢,也没表示?”
“豫、充二州很多因同情袁氏一门的遭遇纷纷表示响应袁绍,却也是一帮乌合之众,各怀鬼胎,听说行军路上皆是酒肉享受,并没有整兵的意思。”
郭嘉转转眼珠,“我记得那个送你回家的义士是不是也加入了酸枣联军,他们不是遥推袁绍为义军盟主么。他呢,他现在怎么样,有消息吗?”
这么一问,有点儿别有用意。
荀彧斜了郭嘉一眼,道:“我跟他没有通过信。”
自颍川一别,他和曹操确实断了音信来往。他们好像互相矜持着,谁都没有主动提笔。不过对于曹操那边的酸枣联军动向,他还是十分关注。
郭嘉一脸的不相信,咬着勺子摇头晃脑啧啧两声,被荀彧重重拍了一下背终于不晃了。
荀彧继续说道:“从袁绍的来信中推测,指挥的人是鲍信,曹……曹孟德应该是属于积极要求主攻的那派,困于人微言轻,没有多少人肯响应。”
“盟主装糊涂不愿打头阵,各路将军豪杰又同床异梦,这仗不用打也知道什么结果了。没意思,真是太没意思了。”郭嘉说了数声没意思,倒是没把碗里的甜点落下全吃干净了,“袁府的厨子手艺真不错,好吃。如果日后离开了,大概也就这些吃食能让我有点留恋回忆的地方。哎,你在回信吗? ”
“嗯。”荀彧研了点墨,提笔回信给袁绍,“我想劝他从速决定攻打董卓的方案,如果仓促应战,结果可以预见。”
郭嘉支着头,无聊地盯着荀彧动笔的手,看似随意地问了句:“袁大公子写的漳河盟誓,文若觉得如何?”
“文采斐然。”
“还有呢? ”
荀彧停了笔,道:“那就需要看他把盟誓里的内容兑现多少再来评价了。”
郭嘉笑了,朝空气中假装举杯道:“我先预祝他们旗开得胜。”话里没多少看好袁绍这支各自为政满是小算盘的盟军能打出多少实绩的意思。
关东联军与董卓开战首先在荥阳打了起来,参加作战的主要是鲍信曹操等人率领的酸枣联军,此役战况激烈,然而却是出师不利。
曹操坐在土坡上喝闷酒,他刚刚和鲍信吵了一架。闷声不响地喝完一壶,手习惯性地往屁股边摸去,结果摸到满手的土。他纳闷极了,刚转头搜寻便看见是夏侯惇把酒全部收入怀中,正忧心忡忡地望着自己。他自嘲而笑,低声道:“把酒拿来。”
夏侯惇劝道:“你身上有箭伤,喝那么多酒,伤口不仅养得慢还容易溃烂。”
曹操沙哑道:“元让,陪我喝一杯吧,喝完我就不喝了。”
夏侯惇一屁股坐在曹操旁边,“你想说什么说吧,至于酒,还是由我来替你喝。”
曹操看着自己空空的酒坛子,再看看夏侯惇并没有要把剩下的就还给他的意思,不禁长叹一声,语气里满是无限的沮丧与悲哀,“我没兵了,元让……没想到,跟徐荣打了场硬仗,结果还是输了。”一下子,他又回到了起点。“卫兹战死,招募的兵马皆亡,鲍信那帮人全然没了斗志,不愿整兵重头再来。我就知道他们不愿打,都等着捡便宜呢!”
“要不问袁本初借点兵,再好好谋划谋划?”夏侯惇不知该怎么安慰,想了很久犹犹豫豫地提出了一个不算建议的建议。曹操和袁绍虽然是发小,可也不是没有矛盾。这一点,夏侯惇不是不清楚却还是提了,因为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
曹操果然没应,“本初?哼……他但凡有点意思,就不会一直按兵不动了。”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一方面是袁绍自己不太情愿,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袁绍的兵也少,又正积极与他的谋士荀谌等人筹划夺取韩馥在冀州的一切,根本没空理会曹操。
夏侯惇道:“不管怎么说,你们现在是盟军,有空还是应该想办法见一面互相谈谈未来该怎么打。但当下之急,是孟德你想怎么办,还要继续跟着这支酸枣联军混吗?”
“混什么混!就算我想跟着,也没兵给我带啊……”曹操愤愤不平道,“不打了!我们先回老家去,看看有什么别的办法再招点兵。”
话是说得痛快,可是他心里既对自己失望极了,亦对酸枣联军的不图进取失望极了。当然整个关东联军也好不到哪里去,明为讨伐董卓实际上谁都不愿真的出全力,相反比比皆是千方百计地壮大自己的势力范围。就个人来说,袁绍在河内前线的势头发展得轰轰烈烈,源源不断地吸收着慕名加入的世家豪族,而自己现在形单影只,空挂了个职。
曹操抬头痴痴望向北方,心想:“不知道那个人现在在做什么……”
那个人,自然是指荀彧。
当初他大言不惭地说,冀州过得不顺心了就来兖州跟他混,而今反倒是他先在兖州快混不下去了。听闻冀州牧韩馥一开始企图劫持荀彧将其送去洛阳,是袁绍挺胸而出保护了荀彧,并厚礼相待。两人行兵千里还时常书信往来,可见相处得不错。
“孟德?”夏侯惇见曹操发呆不理,稍微推了推他身体。
曹操隔了一会才回过神,抹了把脸问道:“什么事?”
夏侯惇目光指指徐他离去的背影,并把手里的信交给曹操,“徐他送过来的信,是袁本初写给你的。”
“他这时候写信过来干嘛!”曹操没好气地嘀咕着,打开一看,当即不屑道,“呵,他口口声声说讨伐董贼原来打的竟是这种主意……哼,还想拉我下水。”
第17章 归去来
归去来
关东联军与董卓陆陆续续开始了正面交锋,不过战绩都不尽人意。
荀彧打开窗,天空是一种阴郁的灰蒙蒙,浑浊而暗沉。袁绍很久没有来信,偶尔有人捎来一两句话,也是不痛不痒的关照,大概跟战况不如意有关系。他倚在窗台边太久,腿脚有点发麻,于是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不料碰到个东西。低头一看,气笑道:“奉孝没声没响的躺在这里做什么?”
郭嘉举双手,一手一封信在他眼前一边摇晃一边得意道:“文若想看吗?”
不管多少次,郭嘉总喜欢和荀彧玩这把戏。明明无所事事地在混日子,却还是对天下之事投入着异常热情的关注。荀彧知道那是郭嘉的寂寞,一种因抱负与才智得不到认可与发挥的寂寞,只能日日在无聊地打闹中消遣着生活。这种寂寞他在洛阳的时候曾深刻感受过,没想到慢慢延续到了冀州。
“哪边的信?”荀彧伸手想取,不料郭嘉突然缩回了手,嘴里不停嚷嚷着不给你看不给你看,还越滚越远了,也不嫌这地板又冷又硬。“奉孝取了信又不想给我看,是在逗我玩吗?别闹了,快给我……”
郭嘉皱着眉哼哼,“文若还说没有和曹操联系了,那这是什么?”他举起右手转着信,气鼓鼓地盯着荀彧,“打听兖州的情报可是从没落下过。”
荀彧意外地看着郭嘉,有些期待道:“兖州来的信?你快点给我滚过来。”
郭嘉别过头,又滚了两步远,“文若讲话居然也有如此粗鄙的时候。”
荀彧真是被郭嘉整得连脾气都懒得发,沉了声道:“好好的脚你不用来走路,非要躺在地上滚着来,我只是如实陈述而已,有何粗鄙之处。现在我再问一遍,奉孝滚不滚过来?”
郭嘉偷偷瞄着荀彧,这人虽然板着脸一副生气的模样,眼睛里却是带着笑意,于是翻着身乖乖地滚了回去,跳起来把信扣在他掌心里,“喏,都给你。”
“一起看吧。”荀彧用袖子拍了拍郭嘉皱巴巴揉成一团的衣服,两个人一起靠在墙上,“听说他离开了酸枣,回谯县重头开始了。”
郭嘉对曹操没什么兴趣,他折开了另一封信,有关袁绍在孟津与董卓派出的精锐部队交战的战况,“孟津之役结果来了,关东联军铩羽而归,这样一来袁绍的压力就很大了。如果不能尽快笼络稳定人心,联盟怕是要被董卓打散了。”
荀彧听到这个消息后轻轻叹息,“难怪袁绍往幽州去了……幽州……”他突然目光锐利地望着郭嘉。
郭嘉马上想到了一个人,“幽州牧刘虞?”
荀彧点点头,“刘虞性情仁厚,生活简朴,在幽州为政宽仁,深得民心。”
“他手里能有几个兵,难道袁绍想打宗室的旗稳定人心?”
荀彧心头隐隐闪过一个令他难以置信的念头,心情低落地叹道:“就怕不止如此。”
“你是说,袁绍想另立天子?那他和废嫡立庶独揽大权的董卓有何分别。可笑……真是太可笑了……”郭嘉整理了一下思路,“刘虞是个正直的人,袁绍的目的恐怕不容易达成。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传闻,说是天子迁都长安董卓火烧洛阳的时候,传国玉玺不见了?”
“是的,是有个说法。也是因为这个传闻,各路拥兵自重的诸侯又开始蠢蠢欲动了。”荀彧闭上眼睛,认真思考着什么,良久,忽然道:“我要找袁本初谈一谈。”
郭嘉道:“人在幽州呢,你得等些日子才行。对了,他给你回信了吗?”
隔了半晌,荀彧才回道:“没有。”
袁绍一连收到荀彧几封飞鸽尺素,都压着不回。他联合韩馥想以董卓傀儡幼主从此天下无道为由,另立宗室刘虞为新帝,借着这面旗来号令诸候,扩大自己的势力。没想到刘虞抵死不答应,这种篡逆之事没得商量。
这使得袁绍很尴尬,令他更尴尬的还是在酒宴上,他的发小好友曹操也不赞同他的做法。本来他们喝酒喝得挺高兴的,他搂着曹操的脖子笑道:“你行啊,在老家重振旗鼓,招募的这些兵居然把东郡那些蛮人都肃清了。”
曹操呵呵笑道:“都是被逼出来的。你又不肯给我点兵耍耍。”
“哪的话,我自己的兵还是韩文节那里接收来的呢。”
曹操适时提出他的需求,不管有没有用,“那借点军粮给我呗,我现在正愁怎么填饱肚子。”
袁绍皱眉,“我上表你为东郡太守,你随便弄点军粮难道还成问题吗?”
“远水救不了近火啊袁大公子。”曹操借着酒劲粗声粗气地发泄他的诸多不快,“你指望着快饿死的人能坚持走到粮仓再生火淘米做饭吗?整天玩这些不实际的,是不是朋友啊?!”
“怎么不是朋友!我又没骗你……”袁绍红着脸醉醺醺道,“你不是也一直反对我那些提议么。另择天子怎么了,就长安那个毛都没长的娃娃,被董卓囚禁着不敢吭声,并借那娃娃的名义源源不断地发兵打我们。现在我们又吃了那么多败仗,人心不稳,不再来剂猛药大家迟早要散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