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气。
谁都不想受罪,可有些罪,不得不受。
苏慎从没在过生日这天去看过他爸妈。
因为乡下讲究上坟不能频繁,过年刚去过,过生日再去不合适。可是今年这个生日,他突然很想去看看那块儿碑上的照片,说说自己这段儿时间的辗转反侧,问问他们那场车祸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想知道知道他们想不想让这件事儿给个结果。
可能是因为提起来去医院这事儿,他心里压抑不住了那种诘问。
凭什么?凭什么是他?
吃过午饭,他自己去了苏家的祖坟。
两手空空,没拿东西,不是去祭奠,只是单纯地看一眼。
墓碑底下的那支笔又换了一支新的。
苏慎远远地盯着它看,和往常那些旧笔一模一样,通体黑色,笔盖上缀着一个金色的金属环儿,环儿上刻着一串英文字母。他爸爸以前爱用钢笔,每本书上的字连同批注都是用钢笔写出来的,但他不知道他爸爸以前用的是哪种钢笔。
如果是墓碑前边躺的这支,那这个年年放钢笔的人必定很了解他爸爸,甚至比苏慎都了解。那么,他是为什么要在这里放一只笔呢?单纯的追思吗?
还是,和那场车祸有关?
他猝不及防地想到了三十那天扶他起来的陌生男人。
但仔细想来,那人的面貌些模糊,心里越觉得熟悉就越是想不起来。人的记忆啊,真玄乎。
他用手指头尖儿摩挲了一下黑白照片,“儿的生日娘的苦日,都这么说……可是我记忆里都没有你们俩。”
“我要说你们对我来说就是张照片上的陌生人你们会不会伤心啊?”
“死人伤的什么心。”
“这事儿你们想不想让我追下去?想不想知道背后是谁在搞鬼?”
“你们想不想的,有什么用呢,横竖我也不会听你们的,就算我听,你们也没法儿说话了。”
“我啊,说实话,也不是为了你们。说实在的,就是为了我自己个儿,为你们也为不着了,人都没了还说什么为不为的……我就是想知道我这腿是不是就活该这样,我这辈子本来是不是不该这样儿。虽然不大敢,但说实话,这么些年了,我时时刻刻都想知道。”
“太疼了。”
“妈……”
他哆嗦着声音喊了出来。
随着风,这声儿喊被吹得四散而逃。
可能是看了一上午青春伤痛毒鸡汤的缘故吧。随便一点小心情都会被无限放大而且必定是向着瞎矫情的方向狂奔一去不返。
害人不浅。
苏慎揉了揉眼睛,决定还是写中年乡土怀念。
他这么想着,在坟地里发呆,一直到天边儿铺了一层粉艳艳的霞光,太阳坠了下去,他才慢慢往家走。
拐进自己那条街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一个黑色的人影在门口蹦跶。大冷的天儿。
那人影看着苏慎走过来,也跑着迎了过去,苏慎笑了一下。
宋海林这人不比小时候了,越长大越傻。
走近了,宋海林才呲着牙冲他笑,“你去哪儿了?”
边问着边自然而然地到后边推起了轮椅。
“溜达溜达。”苏慎说。
“诶?”宋海林刚扶上后边的推手,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打在了手背上,拿起来一看,是他送给苏慎的大耳朵狗挂件儿,系在推手上打了个死扣儿。他拿起来摁了一下,里边立马响起了怪异的“我是小可爱,小朋友可爱”的声音,苏慎听见这个声音之后回了头,宋海林拿着那个小玩具晃了两下,“你还留着这东西呐?”
“我还能立马转手扔了啊?”苏慎反问他,“你觉没觉得这狗长得特像你。”
“兔子。”宋海林说。
他说完话之后苏慎才发现他经过他家门口没停下来,推着他继续往前走,而且没有要停的趋势。
“喂喂喂超了。”苏慎赶紧说。
宋海林还是一停不停,说:“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苏慎没反应过来地跟着重复了一遍。
“带你去个地方儿给你过生日。”宋海林说,“难不成还能把你绑架了啊?绑架你替我写作业?”
“过生日啊。”苏慎嘟囔。
没反应过来。
好像没人特意说过要给他过生日,他也从来没当回事儿。但这话从宋海林嘴里说出来,他突然觉得,人们都喜欢过生日不是没有道理。他从前不当回事儿,也不是真的就不想过,而是没过过,也不知道到底应该是个什么样儿。
也确实,如果每个人的生日都跟他似的,早晨吃完面还得边翻着杂志边琢磨怎么挣钱,吃个炸肉还是讨价还价个日子去医院受罪,要都这样,估计也没什么人觉得这一天又什么意义。
宋海林推着苏慎往挨着小麦地的河边走,剩下的路两个人都心事重重地不说话。
从那天和潘世呈打完电话,宋海林就没再去过苏慎家。这几天在家里闲得无聊,就光打打游戏和奶奶唠唠嗑,日子就嗖一下没了影,直到潘世呈把钢笔寄过来,他才从那种脑子停工的状态里脱离了出来。
钢笔的外包装挺好看,深蓝色的盒子,更深的蓝色的丝带。
对于这件事儿,潘世呈也没再发表什么看法。他也实在懒得去想,干脆扔在了一边,先把生日给过开心了才最重要。
他单手推着苏慎,另一只手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下那个包装盒。
到了紧挨着麦子地的河边,他才停下来,笑眯眯地绕了一圈儿,把藏在草堆里的礼炮和烟花给拖了出来。
苏慎看见那一堆东西,笑了,说:“你要是再拉一个横幅写上今日开业,就能办个开业典礼了。”
“去!”宋海林说,“知道弄这些东西多不容易么。”
他搓了搓手,“看着点儿,今儿给你过一个堪比开业的生日。”
苏慎给面子地鼓了两下掌。
宋海林把东西给摆好,凑过去点了火。
引信一着,他立马蹦回了苏慎旁边,一脸洋洋得意地倚着轮椅等烟花炮仗齐响。
其实,苏慎也有一点儿期待。
引信呲呲冒着火,没一会儿儿就烧尽了,宋海林还眼疾手快地捂了耳朵,苏慎一动不动地盯着黑暗里的烟花影子看。
五秒钟。
十秒钟。
一分钟。
没动静儿。
宋海林伸了伸脖子往前边看,嘟囔:“怎么回事儿。”
苏慎一脸严肃地低声“嘘——指不定……”
这个指不定刚说出来,那边有有了动静儿,烟花“嗤”了一声,两个人立马把目光都聚到了那里。
宋海林瞪大了眼睛,从牙缝儿里挤出来一个,“操……”
苏慎也目瞪口呆地看着冒了半米高一撮小火星儿就灭下去的烟花,和完全没响儿的礼炮,半天才“噗嗤”笑了一声儿。
然后越笑声音越大。
宋海林一脸吃了死苍蝇的表情。
这是!什么情况!
苏慎还在那儿使劲笑,“说好的开业呢哈哈哈,哑炮哈哈哈谁家开业这样儿该立马倒闭了吧,倒闭典礼哈哈哈哈哈哈。”
“别笑了!”宋海林拍了他肩膀一下。
“哈哈哈哈哈哈——”
宋海林骂了一声儿,往前走了几步,打算去看看什么情况儿。
刚迈出去两步,就被苏慎拽住了衣角,苏慎边笑着边说:“别过去别过去,别一会儿炸着你。”
“炸什么炸,你看着像能炸的样儿么!”
苏慎继续笑。
笑够了又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把他们搬过来的?”
“昨天晚上啊。”
“你,”苏慎被噎了一下,“这引信能点着都算你谢天谢地,你昨儿晚上就给塞草丛里,现在早给潮得透透儿的了。”
“我……”
宋海林耷拉着眼睛,不说话了。
“诶,起码,”苏慎住了口,隔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不行不行,没法儿安慰你,真是太丢人了你哈哈哈哈哈。”
“你这人!”
“太丢人了,要是我我就把脑袋给埋进麦子地里。”
“够了啊。”
“哑炮开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宋海林被他笑得没了脾气,也跟着笑了两声儿,太尴尬了。
“诶诶诶,笑够了没,笑够了给你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