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承天站在云端太久,忘了有句话叫作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只觉得能制服他一次,就能有第二次,他不愿在儿子面前撕破正人君子的脸面,心里大概有了个计较,便也没再多说。
可是还没给他机会计较上,当天晚上就出事了。
周子云怀着满腹忐忑,打算去找老爹谈谈的时候,发现他房间里点着灯,人却没在。
人没在不是关键,关键是除了人其他什么都在。
靴子踢在床边,外衣搭在木施上,随身的玉佩碎在了屋子中央。
云天宗立马炸开了锅,深更半夜的召了所有弟子提着灯笼满山头的找宗主。
当今世上,能和周承天较量一番的人寥寥无几,更何况能不动声色的把他掳走。
周子云心想着大事不好了,这是来了高人,他生怕手无缚鸡之力的兮照有危险,直冲向客房去找。
可是兮照的屋里也亮着灯,也空无一人。
就在他心里默默上演了一百台大戏,每一折都是兮照遇到危险了怎么办的时候,身后有人敲了敲门框。
兮照倚在门边,眼中笑意全无,只有波澜不惊的冷漠,一只手抱在胸前,另一只手正抬着,伸出了纤长的食指,上面挂着一块古旧的玉珏。
周子云再傻,此时也该明白过来了。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谢谢周少主体谅我身子孱弱,亲自引狼入室。”
轻飘飘的一句话,坐实了周子云心中所有的恐慌,像一记重锤砸的他眼冒金星。
他闭上眼睛,在原地僵了许久后才再次睁开,白着张脸,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住兮照,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爹呢。”
兮照轻蔑一笑,转身踏入夜色,“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杀父仇人了,记得要爱憎分明啊。”
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单薄的背影不急不缓的淹没在夜色中,周子云双目通红的拔出陵云剑。
剑气破空之声嘶鸣,剑身裹着夺目的灵光毫不留情的刺出。
就在剑尖携着劲风快要刺中时,那个身影忽然消失不见,下一刻,周子云看到了一双暗红色的眼睛,而后胸口挨了重重一掌,失控的向后摔去。
周子云捂着胸口,吐出口中腥甜,“你大可以自己来闯云天宗,何苦费尽心思来招我?”
兮照俯视着他,轻笑道,“我很会用身体取悦别人,去换我想要的,让你抱着上山不是更好?何苦自己动手。”
脸还是那张颠倒众生的脸,连笑容都和往常一样和煦,却隐隐透出了一丝恶毒。
红颜祸水,色令智昏。
天性纯良的周少主忽然参悟了些什么。
“我觉得少主应该长个记性。”兮照停下了离开的步子,回过头,依旧笑的天真无邪,“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我即是婊/子,又是戏子,你和我谈什么情义?”
正文 57.独浊 三
两人许久都没再说话, 蒋谦扭头去看窗外, 一棵攀着屋檐长上来的歪脖子树上头,十分显眼的开着一簇淡紫色的小花,前后左右只有那一簇, 引了栖在树枝上的两只山雀叽叽喳喳往那边凑。
要不说周子云傻, 即使被利用成这样, 依旧能从他眼里看出一点奇怪复杂的情绪,绝对不是怨怼。
“子渊在后山找到我爹的时候,他已经被人挑去了灵筋, 只剩下半口气吊着命。”周子云笑了笑,却比哭还难看,“后来我才知道兮照为什么会这样, 或许这么说不孝,可是,是我们有错在先。”
“然后就是我弟弟周子渊接管了大局, 名正言顺的把我这个罪魁祸首撵出了门外。”周子云思量了片刻,蹙眉道, “你确定要上山吗?这趟浑水…你未必能搅得起。”
蒋谦听了干巴巴的笑笑,心里直发苦。
他的梦想明明就是守着小药铺虚度余生,可是偏偏他又是个较劲的人, 心里那点疑惑无论如何都想搞清楚, 更何况他也快被逼上绝路了, 总不能一直这么被动着, 现下是不搅也得搅的。
蒋谦道, “你和我一起去吗?”
周子云道,“我惹的祸,当然得去。”
俩人都没什么胃口,只草草吃了几口,才刚走出酒楼,蒋谦就拧起了眉头。
不远处的街角站着一个人,鬼鬼祟祟的正朝蒋谦他们这边张望,见蒋谦发现了连忙撇开头,望着天装成一副等人的样子。
再细细看去,这条街上可疑的人,还不止这一个。
有的穿着粗布麻衣,有的打扮的像个公子哥,无一例外的脚步轻盈,身姿挺拔,一看就是练家子。
蒋谦和周子云互换了个眼神,心里多留了个神,也不多话,埋头朝白岳脚下走去。
周子云灵脉刚断,人虚的很,走一会就得歇上一会,两个人磨磨蹭蹭的爬上半山腰时已是卯时,太阳开始斜斜的向西坠去。
白岳位列五大仙山,群山如海,丹崖耸翠。
远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举目顾盼,如同身在天界,似乎轻轻一跃便能飞升成仙。
云天宗果真置于云天之上,名副其实。
只是如此远离尘世的人间仙境,内里一样有见不得人的肮脏泥泞。
周子云看着这看了二十多年早已见怪不怪的风景,一时间思绪万千,“从小我就觉得云天宗是名门正派,觉得我爹是个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如今对于所谓善恶,到是真的迷茫了。”
蒋谦低下头怅然一笑,“从前我遇到过一个人,他给了我一把剑,也给了我一句话,他说‘人生在世,不能因噎废食。’其实正道里有恶人,魔道里亦有好人,正邪是非本就难以评断,但求无愧于心。”
周子云闻言愣了一愣,也笑了。
两人在山涧边歇下,蒋谦蹲在大石头上,探身捧了些水,轻轻拍在脸上醒神。
清浅的溪水温温吞吞的流过,倒映出他憔悴不堪的面容,水面一道涟漪散开,一条小指大的鱼尾巴一摇,极为灵敏的游走了。
蒋谦捡了块石子扔进水里,石子扑通一声沉入水底,只溅起一小丛水花,水面很快归于平静。
或是像飘零落叶随波逐流,或是像这石子一样,顽固不化的停在这里,被源源不绝的流水打磨。
纷繁世界三千浮沉,道理谁都懂。
在太阳落山之前,他们俩终于看见了云天宗飞阁流丹的大门。
门侧是整块青石壁,简练沉稳清雅古朴,银丝白桦木门足有三丈高,青铜门钉竖七横九排列严谨,门扇相合处一对斗大的饕餮衔环,其上还分别缀了一个青翼吉祥蝠。
门簪亦是青石打磨,出水流云纹环绕至两侧高挑而出的麒麟飞檐,正中,一块巨匾雄踞其上,上书三个端庄古朴的篆体黑字:云天宗。
蒋谦愣了,不是因为这座雄伟的过分了的大门,而是他看见了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陆杨成。
陆杨成魂不守舍的在门下来回游荡,一会低下头念念有词,一会仰首捶胸,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株银白色的草,一看见蒋谦像见了鬼一样惊恐的瞪着眼睛,一边摇头一边拼命的往后退。
“你怎么会在这?”蒋谦皱着眉,上前一步按住他的肩,轻轻晃了晃他试图让他冷静一点。
陆杨成双目发直,明明是直勾勾的盯着蒋谦,却又像是穿过了他看向远处,嘴巴颤抖着一张一合,“蒋谦你听我说,你要听我解释…他跟我说过,没了妖丹也不会死,你看,离吟也没有死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鬼迷心窍,我不知道为什么就答应他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蒋谦虽然一头雾水,心里却莫名涌上一阵不安,不由得声音低沉了几分,“你在说什么?”
陆杨成向后一个踉跄撞在了紧闭的大门上,沿着门跌坐在地,小心翼翼的护着手里那株草,笑的面目狰狞,“有了玄霜草我会修为大涨!不用再任人欺凌了!不会再被姨娘扎针,我还可以保护我娘……反正梦鳞还小,妖丹还可以再修,对不对?”
陆杨成神情瞬息万变,一会哭一会笑,涕泗横流的哭喊着,“…原谅我,我只是想不用再害怕什么了…原谅我……”
话虽是语无伦次的话,蒋谦却也猜到了十之八/九。
他怔怔的站在原地,一阵寒意从心头传到四肢百骸,身不由己的发起抖,“你把梦鳞…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