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是这么想的。
不过——如果真的被主人遗弃了,遇到这等对刀剑来说堪称灭顶之灾的大事,他想了想,心里居然没感到难过。
武器若是有了想法,对主人自然会有无以伦比的依赖和信任,被抛弃了,要么深受打击,浑浑噩噩,要么就会偏激地怨恨上主人。
“嗯,那我大概不是一把正常的刀。”
刀继续自言自语,竟就这样轻松愉快地挖掘出了自己颇有分量的特点之一。
主人不搭理他,他毫无心理负担。
在专门分给他的住处待着,也不出去,刀把自己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那把短刀上。
熟悉的感觉并未随着时间的磨蹭而逐渐变淡,虽然也没加深,但失忆了的刀认为,它应该是自己的“同伴”。
也就是说,短刀也应该像他这样,可以从只是死物的刀身变成人类的形态。
他是这么想的,凭直觉判定这个猜测的可能性非常之高,但是,要实践起来,难度却比所想的高出不少。
刀一时没能找到让同伴苏醒的办法。
他自己是被“主人”的血液唤醒的。
那个男人的指腹被他的刀锋划破,蕴藏着极为强大力量的血液借此浸入了他的本体,从而才让他的意识苏醒。
在这里,他开始尝试,也让短刀划破自己的手指。
看上去和人类一般无二的血液渗漏出来,出乎意料的是,血却没能无声地浸没入短刀的刀身,而是无比寻常地顺着刀刃的两边滑落,径直跌落于地面。
“这是怎么回事?”
他有些困惑,尝试了好几次都是这个结果,不得不继续思索。
“难道是……”
在久久地安静过后,他垂眼,看向残存在脚前未干的血迹。
不知是他看错了,还是些微的血迹混入了肉眼可见的灰尘,眼中所看到的血渍在光芒的折射下略显得昏暗。
像是果真有深沉的暗芒在其中隐晦地流转。
用自己的血液唤醒短刀的计划多次失败,刀也就不再做无用功了。
倒不是说他这么干脆就放弃了,只是在找到更进一步的头绪之前,暂且把这件事放一放。
他过了一段悠闲又舒适的日子,便开始了本该在第一时间进行的步骤。
首先,在语言还是不通的情况下,用动作连蒙带猜,勉强地跟已经对他很是熟悉的女人们交流。
——能带我出去走一走吗?
比比划划,意思终于传递出去了。
他并不用担心失败,因为,只要带着笑,不知怎么就激动起来的女人们只犹豫了一下,就领他离开了房间。
刀在不算窄小也不算宽敞的房间里待了这么多天,几乎没有出过门,这次总算出来透气了。
说是出去走一走,侍女带着他在皇宫内部转了一圈,耗时自然很久,差不多大半天。除了位于最高处的国王的宫殿,其余地方都转到了。
是的,皇宫由无数建筑群落构成,但只有王的议事厅和寝殿处于只能让众人抬头仰望的最高处,由从下直上的长长石梯连通,凌驾于万物。
他们没有上去,只在石梯前远远地望了一眼。
刀当然记得,他不久之前就是从那最高处被人领着走下来的。
“主人”的宫殿是什么样子,还有一些印象。“主人”自己长什么模样,唔,当时打量了一眼,现在也是还有些许印象,但不能说有多深。
刀完全没有为自己居然忘了“主人”的尊容而感到愧疚,他倒是借这个机会想到,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自己是不是应该主动去拜见“主人”。
短刀似乎无法凭自己让他苏醒,皇宫似乎出不去,“主人”又似乎把他漠视,这样的情况,还真是有些糟糕呀。
想到这里,刀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我能去见一见主人吗?
这次的询问没能得到立即的回应,侍女明白他的意思后,彼此对视一眼,表达的意思是,她们得先跟王通报才行。
好啊。刀没有意见,恢复到之前蹲在房间里的安然状态,心平气和地等待着。
等着等着,一连等了三四天,结果,什么回应也没有。
仿佛“主人”真的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一点也不在意似的。
刀:“……”
他没有生气,情绪也没有多少起伏,只是低头沉思:“唔。”
既然这样。
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啊。
除了继续在房间里待着不出去,就只有——
还是自己主动过去找“主人”啦。
刀很果断地忽略了某些大概很重要的阻碍因素。
他真的出去了,没能被侍女们阻拦住,毕竟他听不懂她们说的话呀。
鉴于地方的确很容易找,偌大的标志建筑物就在头顶上,连问路找路的功夫都直接省略了。
长得仿佛直通天际的石梯就在脚下,他踩上去,也不着急,一步一步地往上走。
在攀登的过程中,定然免不了有人想要拦他。
可是,或许是因为他抬头望过来的表情着实无辜且茫然,让拦者哑然,动作不禁顿住,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等到再恍神的时候,那长相与当地人不同、但就是让人觉得美丽的蓝发青年已经泰然自若地往上走了。
“主人”就在最高处。
当刀磨磨蹭蹭登上阶梯的顶端,已然耗去了好长一阵时间。
由齐整高大的石柱支撑起来的宫殿来到了眼前,将不必言说的辉煌也带入了视野中,站在这里,就像踩在了常人无缘攀登的云端。
然而,他只浅浅地打量了一眼,不被外物的华美所吸引,便如心所想,悠悠地往前走。
宫殿的大门是紧闭着的。
不知为何,门前也不见守卫的踪迹。
安静。
就像被他人小心翼翼,刻意空出来的静谧,格外温和地将整座宫殿环绕。
若是无意间来到此地的人,恐怕会被弥漫在空中的安静所影响,更加小心谨慎地屏住呼吸,随后尽快离开,不愿让自己的呼吸声和脚步声打扰安宁吧。
可是——
“砰咚!”
刀毫不犹豫地将静谧打破。
虽说推门时的动作幅度比较小,没有弄出太大的动静,但在原先的安静环境下,再小的声音也会在这一刻陡然扩大。
响动声响向内的传播尤甚。
——砰。
——砰。
——砰。
就像这样,由门前的一点开始,一层一层如无形的浪花般传播。
回声碰撞上金碧辉煌的殿壁,与随着大门的敞开进入其中、还在不断扩大的狭长光线一起——来到了斜坐在最内的金色王座上的男人身前。
“……”
毫无疑问,刀也看到了,那一位被光芒衬托得更加夺目的身姿。
男人的金发是最为醒目的。
就如柔软的黄金,比初晨洒落于云间的阳光还要亮眼几分。
可这样的亮与璀璨,又并非光明,纯粹无暇。
与之抵消的晦暗来自于金发下,正在缓缓睁开的赤色双眸。
这双属于王的眼睛,理所应当地蕴藏着扎根于底的傲慢孤高。
也有看待他人都一视同仁的漠然,难得的小憩被打扰的不悦,以及,看到来人是谁后,自赤色中一闪而过的一丝晦色。
“杂种,谁允许你擅自过来打扰本王。”
睁开了眼的王淡淡地说。
“实在抱歉,打扰您的休息了。”
停在门口的刀轻声地说。
依旧无法正常的交流,但十分巧合,他们所说的意思还是有一部分的重合。
他没有着急进来,暂时站在门口,跟只是冷眼注视他的王对视。
这个时候应该行礼——如果记忆中还有关于“礼仪”的常识储存,他肯定会这么做。
但就是因为没有,他才会站着一动不动。
继推门的声响后宫殿再度归于沉寂,气氛却跟之前截然不同。身处于如此压抑氛围中,就只有他什么感觉都没有,直视王猩红的双眼,更不会畏惧了吧。
他:盯。
王:冷漠。
他:继续盯。
王:微微皱起眉。
他:还是没觉得哪里不对,盯。
王:“…………”
“过来。”
这句话的意思,刀立刻就明白了。
虽然王座上的男人只是说了这几个字音,什么多余的动作都没有,但他猜得出来。
当即,他走了过去,步伐便透着不变的从容。
没有因为象征尊贵和崇高的王座而畏缩,也没有因为王座上的男人的冷傲而屈膝——倒不止是他失去了记忆这一个理由。
过来了,靠近了,停下了。
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再来光明正大地打量眼前的男人,刀才想起,他之前只是做出了要来找“主人”的决定,根本没想好,来了之后要说什么。
唔……
——说什么都无所谓?
毕竟,说什么都听不懂啊。
所以,他采取了通常的方法:对面前神色说不出有多冷峻的男人,露出了一个至少也有几分真挚的微笑。
……
这笑容起到了效果吗?
大概起到了。
刀自然早就意识到了,这个看着他走来,连姿势都没有细小改变的男人平静地抬眼望来,目光赤.裸得毫无遮掩。
男人也在光明正大地打量他,但这种形式的打量跟他方才所做的不同。无论是心情,还是方式,都不相同。
他微微愣了一下,在暗中品味了半晌,才隐约弄明白近在咫尺的是一种怎般的眼神。
——打量自己的“东西”的眼神。
有点像他之前打量从自己身上换下来的衣物,即使说不出价值,也能感觉到应当十分华贵。
当然了,只是“有点像”。
男人看他时,泯灭了他自己拥有意识和独立性的事实,并将之视若当然。
眼里有欣赏。
“就相貌而言,的确不错……唔,没想到本王会这么称赞区区一把武器。”
眼里有更多的挑剔。
“只不过,性格实在是太糟糕了。”
一言落定,在刀本身不知晓的情况下,这位王便断言,他是一把空有外表、性格并不讨人欢喜的武器。
“把你丢开不管就是对你冒犯本王的惩罚,也算是宽容了。结果,还要自己重新找回来么。”
“……”
莫名地,即使还是没听懂对方在说什么,刀不喜欢男人打量他的这种眼神。
男人是他的“主人”,拿看待私有物品的眼神看他,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但他就是隐约感到不喜。
心中仿佛有暗潮开始不安地翻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胸口间蔓延。就像被唤醒之前,他在无尽的黑暗中浑噩沉浮时,所感受到的——不适。
都有了倾漏出来的趋势。
男人还在审视他,也还在淡淡地说话。
“——”
伸出手,似是要将沉默的蓝发青年如何扣住。
然而,在男人动手之前。
刀:“您想让我做什么?哦,难道——”
他微笑。
紧接着,很是干脆利落地,坐到了金发男人的腿上,直接把他当成自己的椅子。
变成原样再让本王看一看——
本来是这么说的王:“……”
刚巧。
宫殿门口,唯恐王被打扰了休憩会勃然大怒的守卫侍女匆匆赶来,一抬眼,就看到了相当扎眼的一幕:
王安然端坐,腿上还坐着一个极有异域风情的美人儿。
“…………”
“对不起!王!打扰了!我们这就退下!您请继续!”
“……你们愚蠢的脑子里想到了什么,给本王滚过来说清楚!”
第二十六章
——巧合。
——这当然是机缘巧合下造成的误会。
王对此相当地恼怒。
恼怒的源头, 当然是恰巧看到了这一画面的侍从们那咋呼的声音和自以为明白了什么的表情。
“自以为是的杂种。”
王没有当场震怒,但却是在冷笑。
不用说, 就算他当场否认,某些关于乌鲁克之王又开始享用美色——这次好像还换了个性别——的传闻还是会在城邦内漫天飞舞。
自寻找不死药归来之后,乌鲁克王吉尔伽美什一改之前的暴虐残酷,多年来勤于政务, 没有半分松懈。
因此, 每天都很忙碌的王连睡觉的时间都快没有了, 像以前那样毫不客气地将美丽女子纳为己有, 更成了绝不可能再来的事情。
结果——突然间,一个美人凭空出现了。
还是凭空出现,光明正大地坐在(大概)清心寡欲多少年的王的大腿上。
这一个偌大的惊人八卦掩不住, 注定要传播出去,顷刻间让全乌鲁克震荡不已。
可以想象,在不久后的未来, 吉尔伽美什王的子民们在关心王的身体时,还要打起十分的精神,“顺便”激动不已地关怀一下王的私生活。
毕竟, 清心寡欲久了也是会憋坏人的……
完全能够预想到这一幕的吉尔伽美什, 眉头微不可见地跳了一下:“……啧。”
他当然没有直接出言解释。
王的任何行为都不需要向他人解释, 即使是误会也是如此。
但是,王任由烦躁在自己心间堆积, 更冷了几分的目光重新转回到在场的第二人的脸上。
他倒是没想到。
把这只刀灵漠视了几天, 才让它在身边打了个转, 就惹出了一个麻烦。
对于刀灵,吉尔伽美什确实没有多么看重。
再珍贵的宝物,他的宝库中都有无数。将天下珍宝尽收手中,本就是他这个王理所应当得到的待遇,哪里还需要惊奇。
这把刀是突然出现的,王很确信,在那一天之前,宝库中并没有这样的东西。如果有,他不可能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