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剑面无表情地觑了阴阳师一眼——
作为一个在别的世界“独守空闺”了不知道多少岁月的武器,孤独对他来说已经不是折磨,而是状态了。
只要他想,他可以在任何无声无色无光的地方,平静地等待到时间尽头。
不会反感,也无所谓倦怠。
况且,安倍晴明和三条宗近并不知道,今剑在这之前已经见过别的刀剑付丧神了。
对没错,就是那个叫做加州清光的家伙。
而这一次他会有所心动的原因,也正是因为之前提及的“不留痕迹地逃离”,再结合现下刀剑付丧神的身份——
即便对方不是加州清光,但也八成,是跟加州清光隶属于同一个组织的存在。
最重要的是,对方携带着的,绝对就是空间穿梭装置没跑了!
今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所以他自然,不会放过这难得的猎物。
安倍晴明虽不清楚个中缘由,但他也并不吝啬于这点情报。
于是当下,阴阳师便竖起三根手指道:“关于那个刀剑付丧神,具体有三个要点。”
“一是,对方在狩猎灵力。那些被他袭击的人,看似普通随意,其实体内都或多或少地含有灵力,并且最终全被对方给夺走了。”
“二是,最初遇袭的人都只是被打晕,除丧失灵力外,没有遭到其余伤害。但是近日,却开始出现有人被利器重伤的情况。这很有可能意味着——对方正在逐渐失控。”
“至于最后一点,也正是我此次前来的原因……”
安倍晴明望向了三条宗近:“由于对方身上始终缠绕着不详的黑雾,所以不曾有人看清他的样貌。但是关于他的武器——”
“即便只是惊鸿一瞥,可但凡目睹的人都称,那是一振极美的太刀。”
“换而言之,那绝不会是一振籍籍无名的刀剑。反而极有可能,是历史流传下来的名刀。”
安倍晴明说完,诚恳地颔首道:“我虽有心探查对方的来历,可对刀剑之流到底所知不多。因此,我希望能够得到三条大人的帮助。”
若是有平安京最负盛名的锻刀师相助,想必事情会简单很多。
面对这样的请求,三条宗近自是不会拒绝。
于是,两人便不再耽搁,即刻动身前往阴阳寮了。
至于今剑,则是留在宅邸内,目送着两人离去了。
当然,他并不是没有事情做。他只是在等待——
等待夜晚的来临。
……
——最近的京都晚上不太平。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也因此,等到太阳落山之后,人们便早早地归家闭户。就连白日里繁华的街道,也变得空荡冷清起来。
可即便如此,还是会有一些人迫于生计,不得不在外奔波到天黑,然后急匆匆地踏着一地夜色往家赶。
——就比如这个正在街道上奔走的青年。
介于天皇的皇居前不久毁了大半,所以特意召集了不少工匠修缮,青年正是其中的一员。
此番工程量浩大,天皇又要求尽早完工,所以难免加班加点,分毫耽误不得。
于是被逼无奈下,青年一直忙碌到现在,才得以抽空回家。
冷清的街道上现在几乎已经看不见人影了。
这格外寂静的空间里,唯有自己的脚步声回荡,哒哒哒得十分清晰,直听得青年心里发怕。
他抬头望了望黑漆漆的天,想到了京都最近的流言,不由暗骂一声,随后腿脚迈得越发快了。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就在这时,一股森寒的气息突然自身后袭来。
青年像是落尽了冬日的冰湖,那种顷刻间冻结灵魂的冰冷,几乎让他溺亡窒息。
他浑身哆嗦了一下,然后蓦地停住了步子。
青年的脚步声停下了,整个空间寂静了下来。
但是很快的,有某种新的声音,于此响起了——
有人正在向他靠近。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青年便像是恐惧得无法忍受、理智濒临崩塌一般,瞪大了染着血丝的眼睛,大叫着回头看向了身后!
——那是一个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形容的存在。
或者说,对方浑身都缠绕着不详的黑气,根本就无法看清里面具体的模样。
正在青年挣扎着想要逃跑,却绝望地发觉自己的双腿,已经因为畏惧而酸软无力的时候,他再度听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响动。
那是一种并不陌生的声音,是他曾数度在武士身上听见过的——
属于刀剑出鞘的声音。
青年瞪大了眼睛看去,然后就看见一道银亮的刀光划过,随后,一只手自黑雾中破出,显露在了他的面前。
那绝不是属于人类的手。
白色的骨刺宛如跗骨之蛆般,包裹住了手背的大半部分。一瞬像盛开的花,一瞬又像蛇的毒牙。
那只手里握着一振太刀。
即便这里光线暗淡,可青年还是看到了刀刃上弦月型的纹路,像是晕染着层层月色,说不出的高华风雅。
——这无疑是一振极美的刀,却又因此刻,显得格外可怖起来。
“灵力者啊……”
有声音自黑雾中传来,低沉沙哑,仿若叹息:“你就是,最后的了……”
第9章 相见①
天黑了。
今剑站在宅邸最高的屋顶上,静默地阖着眸子。
今晚的月亮明亮而圆满,映照在辽远的夜幕之上,像是一轮触手可及的银镜。
柔顺的夜风自遥远的天际吹来,轻拂着付丧神的袍角,漾开微波似的弧度。
一切都显得平和而宁静。
除了微不可查的风声,便只有付丧神脚踝上的两个金环,相扣着撞击出叮铃的脆响。
然而就在这时,付丧神突然睁开了眸子。
于是那纤长的睫羽下,便倏尔流溢出璀璨的辉光,仿佛点燃了亿万晨星。
随后,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他便迅速锁定了一个方向:“是在那里吗……”
在这句话落下的瞬间,原地便不见了付丧神的身影。唯有视野里恍惚闪过的金色,逐渐隐没在远去的风里。
今剑一路追查着感知到的气息,可是越接近,便越觉得不对。
——那是与上次所见到的加州清光所不同的,甚至可以说是完全相反的感觉。
——冰冷,漆黑,不详……
诧异的确是有的。
毕竟一般情况下,付丧神的气息都是纯粹明澈的。而如今这番,分明已经成了无限接近于妖魔的异类。
不过,即便心中对此感到了意外,但是今剑的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唯有握着本体的手指,难以察觉地动了动——
恩,没什么好说的。看不顺眼砍了便是。
这么想着,今剑干脆放弃了弯弯绕绕的道路,转而直接跃上了周边的房顶,选走这不同寻常的近道。
付丧神无声地跃动在一栋栋宅邸间,腾起的身影速度极快,几乎没人能够捕捉到他的移动路线。
就这样大概走了半刻钟。
今剑最终停在了一栋房屋的顶楼上。此处夜风习习,视野开阔,是个令人满意的观察地点。
他居高临下地扫过周边,金眸映染出明灭的光影——
街道,灯火,月光,寒树……
随后突然间,他的视野里映出了两个人影。
其实那两人的距离还是有点远的,不过多亏了付丧神卓越的五感,所以捕捉到他们并不困难。
当然,更重要的是……
“堕落的气息。”
今剑的目光紧锁住其中一人,那人的身影几乎完全隐没在一团漆黑里。然而即便如此,对方那偶尔泄露出的气息,仍旧让他感到了些许不快。
——就好像是一块无暇的美玉,在某一天突然被扔进了淤泥里。
实在是令人不爽。
由于距离稍远,所以今剑并不能清晰地听到他们的谈话声。
不过,在几分钟后,他看到那漆黑的人影手里多了一抹银亮的光——
那是剑光。
“打算动手了吗。”
意识到对方的本体已经出鞘,今剑便也不再耽搁下去。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觉醒了什么乐于助人的属性,只不过是在刚好的时间,刚好顺手,所以就帮个忙罢了。
今剑静静地凝视着那一抹刀光,随后,他的身形闪动了一下,便瞬息不见了踪迹。
……
“……求求你,放过我吧!”
早在见到那振太刀的刹那,青年便匍匐倒地,惊慌失措地求饶起来:“我,我只是个普通的工匠啊……大人,你杀了我也没好处啊大人……”
平安京不缺阴阳师,不缺妖魔鬼怪,同样也不缺……无辜的遇难者。
每年因为妖而死去的人不知凡几,他们是这繁华京都下堆积的白骨,是隐没在黑暗里的牺牲品。
逃离无门,挣扎无用。
青年满心绝望,痛哭流涕地跪倒在地,身体哆嗦得不成样子。
毕竟像他这样的小人物,一没有对抗妖怪的本事,二没有直面妖怪的勇气,所以只能奢求对方可笑的仁慈。
然而,对方显然没有因他的言行而动摇。
微弱的月光投射到地上,伏趴在地的青年可以看到对方逐渐举起太刀的影子。
那振太刀扬起到了恰当的高度,随后便猝然向着他落下。
青年骇地闭起了双眼,森冷的剑气逼近他的脖颈,鼻息间全是死亡的味道。
——谁,谁来……!
仿佛是听见了青年内心绝望无声的祷告,冰冷死寂的空间里,忽然传来了一声清晰的撞响——
“当——!”
原本应该已经斩落的太刀未曾落下。
青年颤巍巍地睁开眼,哆嗦着咽了口唾沫后,方才小心翼翼地抬头望向上方——
只见,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握着一振大太刀,稳稳地接住了太刀的攻势,横档在了青年的头顶。
死里逃生的青年虚脱般地跌坐在地。
然而,他还来不及回头看看是谁救了他,便再度听见了奇怪的“磕哒”声。
青年浑身一炸,再度望向了头顶。
不过这一次,他却震惊地发现——
那妖怪持剑的手正在以相当明显的幅度颤抖着,他手中的太刀已然是完全握不稳了,只一个劲儿地架在大太上抖啊抖,硬生生地撞出了“磕磕哒哒”的怪响。
“还不快走。”
一道格外冷清的声音,突然自青年的身后传来。
青年闻言,立马手忙脚乱地从相交的两振刀剑下爬出来。
也就在这时,他才有机会看清楚自己的“救命恩人”。
这一看,便愣住了。
——他的恩人……漂亮得令人目瞪口呆啊!
察觉到了青年的视线,银发的付丧神只轻飘飘地斜睨过来一眼,便瞬间让青年感到了莫大的压力。
于是青年一个激灵,倒是立马回神了,脸上的表情诚恳而热切:“多谢救命之……”
“你可以走了。”
付丧神利落地打断了青年的感激之语,神色是不为所动的冷淡。
青年立时噤声。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在这里确实什么忙都帮不上,于是只好朝着付丧神躬身拜了三拜,随后急忙离去了。
然而,在拐过这条街道的最后一刻,青年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地回过了头——
凭借普通人类的视力,他现在自然已经看不清那两人了。
即便如何努力,也只能模糊地捕捉到两个交错的光影,融化在一片浅淡的月色里。
如此遥远,泾渭分明。
直到这个时候,青年才恍惚地意识到,人类的力量还真是渺小啊。跟这种存在相比,完全就是两个世界。
而他侥幸窥见了另一个世界的一隅,如今,梦也该醒了……
青年缓缓收回了目光,带着只有自己知道的失落,沉默地转身离开,这次却不曾回头。
……
“无关紧要的人已经走了——”
确认青年已经安然离去后,今剑轻易地挑开了对方手里的太刀,半垂下睫羽:“现在,是我们的时间了。”
今剑记得安倍晴明之前曾说过“对方正在逐渐失控”,所以直到目前为止,他都维持着相对戒备的状态。
毕竟他可是抢了对方的猎物,这对于一个性格不受控制的猎人来说,无疑是不可饶恕的挑衅。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对方一旦暴走攻击,就一刀鞘敲晕带走”的打算。
反正他的目标主要还是那个时空穿梭装置,其余一切好说。
然而现在看看,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
今剑望着从刚才起就完全没有反应的付丧神,微不可查地蹙起了眉头。
——是在思考,筹划,还是酝酿别的什么招式?
——不,不对……
今剑的目光逡巡一周,最终落在了对方目前唯一没有被黑雾笼罩的手上。
那只手正死死握着一振太刀。至于具体握得有多紧,看看那只手上绷起的青筋就知道了。
并且,虽然现在不如最初明显,但无疑,那只手仍旧在不可抑制地颤抖着,无限接近于神经质的痉挛。
——这很不正常。
今剑难得感到了些许困惑。
他能够感觉到对方在克制,在忍耐,但是……这份克制和忍耐,却并不是出于暴躁或愤怒,而是某种……
更加复杂,更加微妙的情感。
今剑虽然活了很久,但是真正接触并体悟到“情感”,却是从这个世界才开始的。
他的敏感足够让他感知到任何细微的情绪变化,但要他具体分辨的话,却不太容易。
尤其是,眼前的这份情感——
太过炽热沉重。
激烈到这种程度的情绪,他也只有在最初降临这个世界的时候,从三条宗近的身上感受过。
以及后来的大天狗,虽然表现得十足隐忍,但似乎也有过类似的情况。
——那是一种灼烫得,几乎可以顷刻燃尽生命的感觉。
情绪是能够感染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