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死!”童贯好不容易从牙关里挤出这几个字来,也忘了去唤底下的人动手,亲自拔出了他那把翻天刀。
“将军,不可!”副将们见状即刻上来阻拦。
要杀这书生容易,可大庭广众之下,童贯却万万自己动不得手。若是他真亲手杀了这书生,那便是落人口实了。
听副将这一叫唤,童贯也瞬间反应了过来。他此时刀口已临到了对方脖子上,好在终是及时停住了。
可谁料童贯停手的一瞬间,那书生竟然挣脱了左右按着他的侍卫,猛地向上一扑,直扑上了童贯的刀口。
哗啦一下,血溅当场。书生死的时候双目仍直直盯着童贯,似乎在等待对方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
围观的百姓们又瞬间沸腾了起来。他们亲眼看见书生死在了童贯的刀下。惊呼声,感慨声,叹息声,融合成一场独特的悲乐,回荡在巍峨的皇城前。
☆、天入沧浪一钓舟
“王爷,恐要先劳烦您回宫同官家知会一声,这里怕得善后一番了。”郑居中悄然走到赵构身旁,同他轻声道。
“……小王明白了,那这里便交于郑公与陈将军了。”赵构最后看了眼地上书生的尸体,领着自己的随从率先入了宫门。
刚刚书生说的每一句话都如同一柄冰锥,直刺得他浑身发颤。恍然间,他忆起在野泽时张子初曾同他说过的一句话。他说,当一个书生不顾性命豁出一切,只是为了换取一个让天下人听见他声音的机会时,那这天下便已病得不轻了。
大宋,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吗?
陈宁很快让人拖走了地上的尸体,并驱散了周围的百姓。郑居中眼瞧着片刻前还意气风发,沉浸在凯旋喜悦中的童贯此时面色铁青,一声不吭地候在一旁,心中痛快极了。
“太师,此处都处置妥当了,咱们这就进宫复命吧?”
童贯看了眼似笑非笑的郑居中,重新戴稳了手中那顶红缨凤翅帽。他走过郑居中身旁,欲上马之际,森然耳语道,“别以为找一个穷书生来这里胡言乱语,就能在官家面前平白污了我的功劳。想跟我玩儿阴的,你还不够格。”
“太师多虑了,郑某岂敢。”郑居中笑了一声,毕恭毕敬地亲自将童贯扶上了马。等他回到陈宁身边,整顿好卤部仪队,一行人才洋洋洒洒地入了宣德楼。
由于耽误了不少时辰,他们决定绕过朝路,穿右掖门经明堂、宝文阁入宫城。宫城至北廊百余丈,入门东去街北廊乃枢密院,次中书省、门下省。内外城墙间有夹道,道虽窄,胜在幽静,用来赶路脚程自是快了不少。只是浩浩荡荡的队伍,缺了宫娥黄门的驻足相望,总有些遗憾。
经方才一事,童贯早已没了出风头的兴致。他现在满心只想着赶紧到官家面前,落了节钺,领了功赏。可偏是好事多磨,正走到一半,忽觉背后一阵寒气袭来,夹杂着一丝不寻常的危险气息。
许是武人对危险本就有些本能的敏锐,童贯猛然勒停了马匹,仔细打量起这前后空荡荡的夹道。
“等等!你们这是要将我往哪儿领?这根本就不是通往集英殿的路!”
童贯与他的亲部走在中间,身后是卤部仪仗。而陈宁和郑居中领路在前,离他约有四个马身的距离。
二人听了这话,彼此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陈宁冲郑居中微微一点头,郑居中率先扬起了马鞭,呵斥一声,驱使着座下宝马狂奔了出去。
陈宁随即紧跟在后。二人行动若闪电,一下子就窜出了十丈远。童贯与部下们心中顿知不妙,可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听见一旁黑黢黢的门洞下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声音。
那声音对他们来说再熟悉不过,是军靴踏在地上,还有兵甲互相摩擦所发出的。童贯在转头的一瞬间,看见了从藏兵洞中涌出的大量军队。
士兵们个个手持旁牌,行动迅猛,十个弹指间便已在前后列好了队形。他们立牌为墙,竖矛为刃,牢牢堵死了前后的甬道。
他们手中的立牌非同一般。普通的牌一般以生牛皮条为绳,将宽五分,长五尺的厚竹条或木板扎在一起制成,但这些人手上拿的竟是铁铸的家伙,尺寸也比寻常的大了一倍有余,两三人才能稳架起一个。
黑压压的铁牌如同一副枷锁,将童贯的军队牢牢夹在了当中。
黛瓦朱墙内,将士们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了什么。他们在上一刻还高高兴兴的等着去御前领赏,这一刻却似乎已成别人砧板上的鱼肉。
“在皇城之中谋反,你们好大的胆子!”童贯勉强稳住心神,唰地一下抽出了身侧的佩刀。将士们这才反应过来,跟着纷纷拔刃。
“你们是受了何人蛊惑指使?趁着如今还未铸成大错,悬崖勒马还来得及。否则日后累及家人,便是万劫不复之灾!”
童贯一边试探着口风,一边让人摆好了迎战的队形。
话音方落,只听见身后又传来一阵骚动。在大象的嘶吼声中,卤部的队伍率先乱了起来。那些自安南进贡来的白象平时性子温顺,大约是受了什么刺激,此时纷纷挣脱了训象人的掌控,横冲直撞了起来。
扈从侍女尖叫着争相逃命,却无济于事。夹道本就那么些宽,几头白象便能横满整条道路。有些人被大象拦腰踩成了两截,有些试图穿越盾甲被长矛刺穿了喉咙。
一团血肉,胭脂满地。眼看着发狂的象群越来越近,童贯的军队开始慌了。
“靠边!一字排开!”童贯大声呼喊,在几个亲兵的保护下率先贴到了墙边。身为主帅的他轻易躲过了大象的践踏,可其他士兵就没这么幸运了。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们彼此争夺一线生机,有些已经退到墙边的人又被同袍推了出去。一个年轻力壮、高逾七尺的精兵和一个鬓角已经花白的老将在抢着最后一块可活命的地方,只双方相持不下间,一头大象无情地甩着鼻子卷飞了二人。二人摔落在象群当中,瞬间被踏成了数块,只有相互拉扯的胳臂最后还固执地纠缠在一起。
象群在快接近前方盾阵时,城楼上架出了数百副蹶弩。蹶弩威力惊人,五支箭便能放倒一头大象。象群意识到危险,又开始掉头往后跑。有些刚从象蹄下幸存的人没有躲开这第二波的践踏,终是落得个支离破碎的下场。
这般反复往来了两遍,活着的人已不足十分之一了。直到最后一头白象倒下,童贯身旁只余下了十几个亲兵。
“童贯,束手就擒吧!”
郑居中与陈宁不知何时已登上了城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狼狈地站在一片殘肢断臂中。
“郑居中……陈宁……”童贯咬牙切齿地喊出了两人的名字,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二人哪儿来的这么大胆子,竟敢在这里对自己动手。
“你想不到自己也会有这一日吧!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若肯认了你的恶行,官家或许还能留你一个体面!”
面对郑居中的劝说,童贯哈哈大笑了起来,“少他娘的在这里虚张声势!若是官家存心要杀我,你们又何必故弄玄虚演这么一出?官家……怕是还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吧。”
郑居中没想到他这种时候还能如此敏锐,眉头一紧。好在计划进展的还算顺利,接下来只要将邓询武带到官家面前,他们就赢了。
“哼,是与不是,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昏暗的街道上,行色匆匆地跑过一个狼狈的身影。这男子面容瑰丽,却是一身污垢,臭味熏天,所过之处行人无不掩鼻而走。
岂止是行人受不了,张浚自己都快被熏吐了。他是顺着汴河一处隐蔽的排污口潜回城里的。口子还是上次金明池一案,排查河道时碰巧留下的,京城里没几个人知晓。只那里头什么秽物都有,有几处甚至被人畜的粪便塞满了,若不是凭着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儿,张浚怕是得死在里头。
他此时也来不及换什么干净衣裳,直奔着清平司而去。清平司在大理寺的东南面儿,是座单独的阁子。张浚刚走到大理寺前,就见一队兵甲匆匆绕了过去,像是在周围寻找着什么。
张浚刚迈出去的脚一下子收了回来。他趁势躲到了墙角后,伸头去张望附近的动静。那些厢兵很明显不是大理寺的人,他们先围着大理寺的院墙绕了一圈,后又从侧门闯入,直奔着清平司的方向去了。
张浚几乎可以肯定,这些人是冲着他来的,看来京城里那些“妖魔”已经开始行动了。
他倚在墙上静静等了一会儿,等那些厢兵没找到人,又从里头绕了出来。正想着他们一走,自己便可悄悄溜进去,谁料就在此时,一个抱书的小吏无意间发现了他,欢天喜地地朝他走了过来。
“张司丞?”
张浚拼命地对他摆手,可对方却是个没眼力劲的。
“您可算回来了!咦?您这是怎么了?不小心掉粪坑里去啦!”
张浚气得浑身发抖,面颊通红。可眼下他没空与这蠢货计较,带队的虞侯很快察觉了这边的动静,带人围了过来。
张浚一把推开小吏,掉头便跑,厢军们见了即刻拔腿来追。张浚一介书生,脚力有限,跑了一条巷子便到了极限。
虞侯见他跑进了死路,冷笑一声,“张司丞,这是何必呢,左右您都得跟我走一趟的。”
“是吗?”张浚眉梢一挑,虞侯只听见不知从哪儿发出一声银铃脆响,张浚身后的青墙上忽然飞出来十多个黑色的人影,犹如夜间展翅的蝙蝠,危险至极。
厢军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这些身着皂服的鹰犬出手狠辣,用招阴毒,狭小的巷内根本避无可避。随着又一波暗器袭至,数人瞬间毙命。其余厢军抽刀来御,却也已是强弩之末。
张浚自一个下属手中接过套干净的衣服,匆匆换上,那头厢军已然全军覆没。
“司丞,张子初府上出事了。”密探们顷刻间收拾好了残局,将城中形势一一报告给张浚。
张浚听完之后擦了擦手上的秽物,捏紧拳道,“传我口令,召集清平司所有势力。今夜,将会有一场生死之战。”
“是。”
李府的管事已经快在府中等睡着了。
今日是童贯回京的大日子,就算李邦彦以女儿婚事为由不去宫中露面,可贺礼总是免不了的。管事的早早备好了一些名贵玩意儿等着主人家回来亲自选定,可按理说这时辰婚宴早该结束了,主人家却仍迟迟未归。
一个盹儿醒来,管事拎来两个小厮吩咐,“你俩个,去张府上瞧瞧,若是相公喝得醉了,也好接应一下。”
“不必了,岳父大人怕是回不来了。”
管事的一抬头,只见张子初一身喜袍站在院中,脸上的面具在昏暗的月光下闪动着锐利的光芒。
“新郎君?你怎生回来了?”
王希泽咬紧牙根,身子微微颤动,“童贯派兵围住了张府,不知要做些什么,岳父大人与众宾客都困在其中。”
“您……您说什么?”管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睁大眼睛瞪着面前的张子初,似乎想等他再说一遍。
“没时间慢慢解释了。我知道岳父手中有一枚大名府的兵符,现在只有靠它,才能阻止童贯的妄为。”
“兵符……兵符……”管事喃喃自语了片刻,猛然抬起头来,“对对对,那枚兵符一直是家主亲自保管的,可他没告诉咱们收在哪儿了呀!”
“张翰林。”
一个如蛇身滑过草丛般令人不适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王希泽侧过头去,只见矮小狡猾的中年男人自偏室中走出,扁小的双目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
“种官人?您还没走呢?”管事讶于此人的耐心。他少说已经在这里等了有三个时辰了,自己都跟他说了今日李邦彦必会晚归,他还不死心。
“张大才子,经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您二位认识?”管事不明所以地问。
“其实上一回咱们刚在李府见过的,只是种官人似有急事走得匆忙,没瞧见我罢了。”王希泽没答管事的话,只冲种伯仁笑道,“我听说,贵公子在亳州出了些事儿。真是可惜了,可惜他没学会他父亲这般本事。”
种伯仁听了这话,面皮瞬间阴沉了下来。管事见状不妙,赶紧上前打岔,“您二位先别说这些了,那张府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我家主翁可安好?”
“暂且安好,童贯当不敢对岳父大人下手。”
种伯仁眼珠子缓缓转了一圈,又开口问道,“你刚说张府被童贯的人给围了,那你又是如何逃出来的?”
“我碰巧在门外送客,种官人以为如何?”
“碰巧?那又是谁碰巧告诉你,大名府的兵符在李相公手中?若是相公亲自告之,那没理由不告诉你兵符何在吧?”
种伯仁的问题让管事心中一惊。他这是在怀疑张子初吗?可张子初如今已经是李府的女婿了,难道他还会害了李邦彦不成?
“种官人的意思是……”
“管事别误会,我只是好奇罢了。京城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张翰林不报官不面圣,反而第一个想到的是找这枚兵符,胆子可真大呀。”
管事的浑身一哆嗦,心中一阵后怕。种伯仁说得对,这事儿细想之下的确透着些古怪,张子初要这兵符做什么他也不知道,是不是李邦彦的授意更无从得知了。
“……此事牵连重大,小的斗胆多问一句,我家相公可有告诉您兵符现在何处?”管事问出这话后又觉得有些不妥,万一这事儿是真的,以后张子初追究起来自己讨不得好,于是又道,“不瞒您说,兵符藏在哪儿只有主翁自己知道,我们这些下人只得胡乱来找。您若晓得一二,便提点提点,也省得误了救人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