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奸邪,清君侧。
这六个字,一笔一划,就如同刀刻一般划在魏渊心口,让他呼吸为之一窒。古往今来,死在这几字之下的人,白骨已能筑为长城了吧。
“诛奸邪,清君侧!”陈东不知何时又爬起了身来,高呼出这一句。回音激荡在小小的石室里,让魏渊闻之浑身一颤。
“来,魏将军,干了它!让我们一起干一翻大事业!”陈东拍了拍魏渊的肩膀,将手中的酒壶递了过去。
魏渊此时瞠目结舌,手臂如坠千金。这三个朝廷权贵连带着一个身份不明的老者就这般沉默地盯着自己,眼中有期盼,有威胁,有怀疑,有算计。魏渊感觉自己似乎已经被这几道目光分割成了无数块,不知哪一块才是真正的自己。他能看见身前是一座独木桥,身后却已是万丈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魏渊浑浑噩噩地接过酒壶,仰头一饮而尽。半壶酒下肚,烧得五脏六腑一片火辣。
待众人先后散去之时,天色已微微发白。狭窄的酒窖里,还剩下了三人。
魏渊此时端坐在老人对面,王希泽则站在二人之间。魏渊盯着老人那张半人半鬼的面孔,如果不是刚刚下喉的烈酒还在肚子里翻滚作祟,他甚至有些分不清眼前的是梦境还是现实。
“魏将军莫要紧张,我们的目的,不过是希望将军帮两个小忙。”
“你们需要我做什么?”魏渊喉结一滚,压低了声音。
“找两个人。”老人的话让一晚上紧绷着神经的魏渊稍微放松下来,他深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只要我帮你们找到了这两个人,就能全身而退?”魏渊甚至没顾得上开口问要找的人是谁,他现在最急切的愿望就是赶紧摆脱这场噩梦。
王希泽眉头一皱,刚要张口,却被老人抢先一步答道,“是,只要将军帮我们找到了这二人,自可全身而退。”
“好!你们要找的是谁?”
“一个是金明池中逃脱的辽人。还有一个……是七年前从天武军中退伍的老将。”老人说着示意王希泽将两幅画推到了魏渊面前。
左边一幅画像上是一个鸱目虎吻的契丹长相的男人,细节刻画十分到位。而右边那一幅则模糊的多,最明显的特征只是脸上那唯一的一只独眼。
“金明池里还逃了一个辽人?”魏渊皱着眉端起了左边的画像,眼睛却不自觉地瞄向了右边那一幅。
他们要找到金明池中逃脱的辽人目的显而易见,但右边这个独眼老将,魏渊实在是想不出会同这件事有什么关联。
老人似乎看出了他心中的疑问,呵呵一笑,“其实也不是要找他,而是要找到他身边的一个六岁女童。”
“六岁女童?”魏渊越听越糊涂了,为什么要找一个六岁的女童?
“东京城里,人人都知道陈宁爱蝉如痴。每至夏日,便让人于院中添露栖蝉,一闻蝉鸣便能独自待上大半日,将军可知这其中缘由?”老人又忽然问出了另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但魏渊却从中捕捉到了一丝关键。
陈宁如今虽职建安卫指挥使,可早些年却是率领过天武军征战沙场的大将。京中之人只知他爱蝉如痴,却很少知道当中因由。魏渊在军中人脉甚广,倒是听过一些传闻。
陈宁的夫人,是位奇女子。此女自小熟读兵法,深谙用兵之道,所以陈宁每一次上战场都会带着她。自己在前方冲锋杀敌,夫人在后头运筹帷幄,二人比翼连枝,凤凰和鸣,从来配合得天衣无缝,以至百战百胜。
可惜七年前,古北口天启堡一役。当时已经身怀六甲的陈夫人不幸被辽人所掳,利用她来要挟陈宁弃城举降。为报家国,陈宁选择屯兵不退,以至于眼睁睁看着妻子被开膛破肚,惨死于面前。而那个刚从母亲腹中被取出的孩儿,也就此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听说陈夫人生前最是爱听蝉鸣。也不知是不是有孕的时候听得多了,生下来的女儿竟在脖子上天生带了一枚蝉纹胎记。
天武军的退伍老将……六岁的女童……
“难道……”
“这个名叫林飞的老将身旁,应也有一个身上带着蝉纹的孩子。”
老人的话让魏渊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他们要找的这个身上带蝉纹的孩子,竟是陈宁失散的女儿。可他们为什么要找她?这个老将既然是天武军中的人,又为何不将孩子归还陈宁?
“将军入伍多年,在各个军中都有些人脉。所以要打听这个裨将的下落,我想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你们是怎么打听到这孩子的下落的?既然这孩子没死,陈宁为什么找不到她?”魏渊将这问题问出口时就知道自己犯了个大错。
面前的老人嘿嘿一笑,幽幽道,“要找她,自然是事出有因。我们不仅打听到了这孩子的下落,还知道了一些更为隐蔽的事实。比如,陈夫人当时明明有重兵相护,走的道又极为隐蔽。将军难道不奇怪,辽人是怎么知道夫人动向的?”
魏渊闻言咯噔一声,赶忙扯开了话题,“……不用同我说这些,我没有兴趣知道。我会尽快帮你们查出这个林飞的下落的。”
老人点了点头,“那就有劳将军了,那个辽人,也请将军帮忙多盯着些。”
“我尽力而为。”
魏渊站起身来,刚要往密室外走,却不料在门口迎面撞上了一个人。只听见对方一声娇呼,半块残玉自魏渊眼前划过,又随着主人的摔落重新垂于胸前。
魏渊定睛瞧去,只见地上的是一个盲眼少女,双手正无措地摸索在半空中。
☆、墙里秋千墙外道
“小凤?!”杨客行送完郑居中等人,回到地窖中一看,竟看到吕小凤不知怎么走到了此处。
他赶紧扶起地上的少女,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她脸上的神情。
一旁的魏渊亦是惊魂未定。他没想到这么快会见到吕小凤,一时不知所措往后退了两步。
“客行哥哥,这里是哪里?我刚是不是撞到人了?”吕小凤揪着对方的袖子问道。
杨客行看了魏渊一眼,对他微微摇了摇头。魏渊又看了那少女一眼,才反应过来:这丫头怕是对这一切都毫不知情。
“不打紧,这里是酒窖,刚刚是酿酒的师傅。魏师傅,没什么事的话你就先回去吧。”
“好,那我就先回去了。”魏渊故意放大了声音,从容绕过了少女身旁,走出了地窖。临行前,他还不忘回过头去,遥遥冲密室里的二人抱了抱拳。
“我不是告诉过你别到处乱跑吗,这里杂物甚多,万一绊着摔着可怎生是好。”
吕小凤感觉到对方替她拍了拍弄脏的衣裙,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对不起,我只是太无聊了,才想到处逛逛。”
“我送你回房吧,以后有什么事就先喊我,我扶着你去。”
“嗯……”
吕小凤在杨客行的搀扶下缓缓走出了地窖。王希泽目送他们离开,神色沉重不知在想什么。
“莘老,若是无事,我也先回去了。”
“慢着,老夫还有几句话,想要交代于你。”
王希泽脚下一顿,有些无奈的回过身来。他仿佛知道老人接下来要说些什么,烦躁地摸了摸耳廓。
“希泽啊希泽,你什么都好,就是还丢不下骨子里的那一点书生意气。”老人的语气里,惋惜多过于责备,“我知你是为了吕家一事而不忿,可那又能如何?”
“……”王希泽知道自己私自叫来魏渊有些任性,但他就是看不惯某些人的行事方法。既然注定了要拖魏渊下水,至少得让他早些弄清楚自己的处境。
其实当初王希泽制定颍昌府计划时,并没有打算将魏渊牵扯进来,也没有打算把吕柏水一家赶尽杀绝。他只是想借着杨季的供词除掉吕柏水一人,再顺路带回一个吕小凤。他也是在魏渊回京之后,才听说了颍昌府所发生的一切。可笑的是,杨客行那个傻子,竟还把自己当成了始作俑者。
显然,颍昌府的计划所变是有人故意瞒着王希泽进行的。这个出谋划策的人,必定是刚刚坐在这里的三人之一,又或许是他们共同谋划……而面前的老人,也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
牵连无辜,残害妇孺,这是王希泽无论如何也不能视而不见的。
“我只是觉得,君子该有所为有所不为。”
“可你要知道,我们面对的那些敌人,不会同你讲什么君子之道。牺牲少数人的性命,是为了换来天下人的安定,孰大孰小,如何取舍,不用老夫教你了吧。”
“……莘老的话,我听进去了。”
老人看着他脸上的面具,嘶哑地笑出了声来,“你啊你,倒是教旁人占不得一丁点儿便宜。魏渊今日这一出现,那三人怕不敢再轻视于你了。”
“轻视我不要紧,就怕他们轻视的,是人命。”
魏渊如同一缕游魂般走到了酒庄外,他抬起袖子,遮挡住了迎面而起的旭日,脑中还在回想着最近所发生的一切。
这一切的开端是金明池。先是金明池一事成就了张子初,引出了辽人,辽人又牵扯了杨家和吕家,最后再从吕家将自己设计了进去。那么,这些人兜这么大的圈子设计他,难道就是为了让他帮忙找出陈宁之女的下落?
不可能!魏渊虽是武人,却还没头脑简单到这种地步。
这些人所谋之事甚大,可以说无兵不能成事。刚刚坐在密室里的人虽然个个位高权重,但就如同当年的蔡京一般,最苦恼的还是手上没有一兵一卒可以使唤。所以他们的当务之急,是要拉拢帅兵之将。
魏渊手上如今有殿前司五千禁军,在京城里尚且微不足道。但若是他们再拉拢到了陈宁,那可就不一样了。
陈宁手上的,可是两万建安卫。而京城大部分禁军与厢军现在都跟随童贯去了燕云,剩下的也不过是殿前司、侍卫亲军马军司和步军司的各五千,加起来共总一万五。他们只要掌握了陈宁手上的两万兵力,别说是清君侧了,就算是逼宫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想到此处,魏渊只觉得浑身发凉,赶紧将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甩出了脑外。
这么算来,他们的主要目标是陈宁,设计自己怕只是顺手为之。魏渊苦笑了一声,早知会落到如此境地,当初他还不如主动辞官归田算了。
清君侧……他们如今一连端了吕柏水和杨季,针对的是谁已经昭然若揭了。可如今朝廷里牛鬼蛇神遍布,那位又不在其政,就算铲除了他余留的势力又能如何?郑居中和赵野暂且不说,就看那张昌邦,本身也不像什么清高有志之辈。
还有那个神秘的老者,他究竟是谁?为何连郑居中都对他言听计从?他真的有把握拉拢到陈宁吗?还是说要像利用吕小凤要挟自己一般,用陈宁之女逼陈宁就范?
老人口中所说的,天启堡的秘密又是什么?
魏渊越想越是心乱,但又控制不住去一想再想。身后的人连唤了他三声,见他都无动于衷,最后实在是没法子了,三步并两步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臂,才令人转过了头来。
“魏将军请留步。”
魏渊一回头,只见张子初气喘吁吁地站在他身后,脸上的面具歪了一半,坑洼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先半俯下身子,将双手撑在膝盖上缓了好一会儿气,才冲魏渊道,“还有一个小忙,希望魏将军能帮我。”
“张翰林请说。”魏渊不悦地皱起眉来,心道就连这张子初也这般得寸进尺。直到对方在他耳旁低语了几句,魏渊听明白了其中缘由,脸上的不悦随即转为了惊讶。
“你这么急追上我,就是为了这个?”
王希泽认真地点了点头,扶正了脸上的面具。
正在二人交头接耳之际,却没发现街道另一端转来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那人先伸出一个脑袋,左右缓慢转了一圈,再转回去,不经意看到了街角处戴着面具的张子初,开心地挥舞起手臂。
可惜对方没有看到他。在和魏渊短暂地交谈后,张子初就快步离开了这里。范晏兮清楚地看见魏渊面色古怪地朝自己这方向走来,吓得他赶紧往后退。
他现在对所有姓魏的都恨不得退避三舍。
“范司直,我们将军还在等你。”范晏兮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前面,却不想一只手从身后搭上了他的肩膀。
正所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羸弱的书生最终还是给捧日军的将士给揪了出来。
“请吧。”
范晏兮委屈巴巴地看了一眼张子初离开的方向,再重重叹了一口气,然后甩开袖子,缓而阔步地朝城东走去。
俨然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出朱雀门东壁,至保康门街,再西通新门瓦子以南,有东西两教坊。其中,尤以东教坊为重,分成大曲部、法曲部、龟兹部、鼓笛部四部,分掌不同乐种教习。
韩世忠本不太懂这些,但他此时正坐在教坊对面的茶楼之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院子里的一抹红衣。京城教坊中有很多伶人舞娘,姿颜甚佳,但这一个,却尤为特别。
韩世忠确定自己见过她。那承腰扭转间,自有一股飒爽英姿,不同于普通舞伎的媚俗,一举手,一投足,仿佛一朵傲雪独立的红梅,散发出独特的自信与神气。
佳人左手挽着一把鎏金长弓,右手搭着一支漆花小箭,别具风情地跳着一曲弓弦舞。难得的是,她拉弓的动作干净利落,丝毫不显做作,手臂张弛有度间,将女性的柔美与男性的阳刚结合得恰到好处。手中的弓弦时而绷如满月,时而旋若流星,那指尖的箭镞几上几下,仿佛下一个弹指便要脱手而出,只取敌军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