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啊……”傻丫头没有心情吃糖葫芦,她指着常衮在的位置,冲着张浚焦急地重复吐出这个字。
“别着急,我会帮你找到爹爹的。”张浚将她抱了起来,妩媚的桃花眼一转,竟是朝着沈常乐所伏的屋顶处扫了过来。
沈常乐和同伴们赶紧伏低了身子,却见那书生慢悠悠抱着傻丫头踱出了街巷。
“沈哥,要不要再跟?”
“别,这书生咱们惹不起,先撤。”
同伴们有些诧异地看了沈常乐一眼,心想这小子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倒更开始顾忌起这种羸弱文人来了。
“小乐,你的伤还好吧,我看还是先包扎下为妙。”
被一位年长的伙伴用力一按,沈常乐才想起自己胸前还多了个血窟窿。他龇牙咧嘴地拍开对方的爪子,自言自语骂道,“王希泽这兔崽子,还骗我说什么万无一失,疼死老子了。”
边骂着,边从瓦陇间滑下了身去。
熟悉的肩舆第二次来到宝德轩门前时,周全正捧着一个崭新的匣子走出铺子。匣子里装的仍是上次那支点翠簪。上次被陈充一闹,这东西至今还没送出去,所以今日周全决定亲自跑一趟。
只是人刚跨出店外,还没走上两步,就被一人从身后一拽,将他拽向了右街面。
“哎哎哎,你干嘛?”周全对上次的事还有阴影,连忙一把护住了怀里的盒子大喊起来。等他定睛一瞧,原来是个虎头虎脑的厮儿,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你谁啊你,拉拉扯扯做什么!放手放手,小心我报官抓你!”
阿宝被他叨叨得烦了,将人猛地往前一推,一股脑给推到了轿子前。
“掌柜的,别来无恙。”轿帘一掀,只见覆着面具的张子初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进去。
“张……张翰林?”
“掌柜的可是要往方尚书府上去?”王希泽笑眯眯地问他。
“啊?是,是……”
“也赶巧了,我家公子也受了邀正要往方府去作画,掌柜的若不嫌弃,便一道吧。”阿宝极为敷衍地打了个哈欠,压根没给周全开口拒绝的机会,就将人给强行“请”进了轿子里。
见张子初往左边给自己挪出了一个空位,周全只能战战兢兢坐了过去。不太宽敞的单人轿子载着两个大男人一路吱呀摇晃,颇有些尴尬。周全好几次想找些话同身旁的人说道,却不料对方只管摆弄着手里的笔墨,完全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张翰林这遭,是去帮方家小娘子作美人图的吧?”周全憋了半天,竟憋出了这一句废话。
张子初在百雀楼为李师师作美人图的事儿,不出三日便传遍了京城大街小巷。听说这位还要选出九十九位佳人作一卷百美图殿前献画,汴京城里,上到贵胄千金,下至戏子伶人,均挤破了脑袋争相结交。等到他这幅画到了官家面前,孰知自己不会成为下一个李师师。
而当初张子初送作李师师的那一枚点翠笄也成了女子们争相效仿之物,这才有了宝德轩如今金银满钵之象。说起来,眼前这位还是他周全的财神爷哩。
“嗯。”王希泽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句,忽然停下了手中的摆弄,“说起这个,掌柜这宝德轩里可藏了不少好东西啊。”
王希泽的目光朝着周全手里的盒子瞥了过来。
周全嘿嘿一笑,连忙道,“方尚书要的东西,小的岂敢怠慢。”
再说了,你张子初也不见得比我清高到哪儿去,这方府一邀,你不还得颠颠儿地去吗。周全在心中暗诽道。
“到底是掌柜的本事,否则朝廷禁翠多年,谁还能拿出这么些金贵孤品来。” 王希泽似笑非笑地收了话尾,让身旁的周全有些冒虚汗。
就在此时,轿外传来一声怪啼,紧接着整个肩舆猛地一晃,轿子里的人便遭了秧。两个大男人同乘一轿,本就显得有些拥挤,周全只瞧着对方整个身子朝自己一歪,手里那捧着的墨盒便劈头盖脸朝他浇了下来,浓烈的墨香顿时从鼻孔直冲脑仁。
“怎么回事?!”周全一抹脸,摸了一手黑,气得两颊直颤。
“你们做什么?怎么抬的轿子!摔着我也就算了,若是摔着你们家翰林该如何是好?!”周全狐假虎威地朝外头骂了两句,又回头来讨好张子初,“您没事儿吧?这群小贱佬,真是不像话。”
“无碍,掌柜的且看看东西怎么样,可别颠坏了。”
经王希泽这么一提醒,周全才想起了那宝贝盒子,赶紧擦了擦手上的墨打开来检查。只见盒里装的是一支通体碧绿的孔雀衔珠簪,孔雀尾部的羽屏竟是全用了翠鸟的软羽所制,羽盖淋漓,华藻曳尾,只单看这尾羽的数量,怕就用了七八只翠鸟不止。
“果真是个宝贝。” 王希泽的赞美让周全有些得意,可他还没来得及自夸两句,便又觉得轿身一颤,赶紧抱紧了手里的东西。
“作死啊!颠坏了方尚书的东西,让你们个个掉脑袋!”
“公子,外头有只怪鸟,盯着咱们的轿子不放!”阿宝的声音从轿子外传来,夹杂着几个轿夫的驱赶骂喊,使得整个轿子停了下来。
“什么怪鸟?说什么呢?”周全气呼呼伸出一张黑脸来瞧,只见一个硕大的东西风一般地自身旁掠过,身上的华羽是他无比熟悉的颜色。
“翠……翠……翠鸟?”周全见了这东西,舌头都打结了。这些天他几乎天天对着这些扁毛畜生,却没见过这么大这么漂亮的。
而且,这可是在东京城的闹市里啊!
周全还想看个清楚,下意识地要往轿子外钻,却不料那怪鸟抢先一步,噗嗤一下闯了进来。周全眼前一花,就感觉那东西整个扑在了自己身上,对着他一阵乱啄。
周全被啄得哇哇直叫,手脚乱挥想要赶走它。可没料到这畜生力气甚大,任他如何拉扯驱赶,也不肯离去。直到等两个脚夫掀起了轿帘,那怪鸟察觉出不妙来,才又腾地一下飞了出去。
“哎呀!我的盒子!”惊恐过后,周全才发现自己怀里竟是空了。
他心尖儿一颤,连滚带爬追出了轿外,只见那巨鸟悠闲地停在了街旁的一颗槐树上,自己的盒子就搁在它翅下。
“快快快,尚书公的东西被这畜生抢走了!”周全一边招呼着,一边轻手轻脚走了过去。他拾起地上的一颗石子,冲着那茂密的枝丫间猛地一掷。
啪嗒——
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直落在周全的脑袋上。周全伸手一摸,好家伙,老大一坨鸟屎。
“直娘的,今日莫不是出门没看黄历,撞了邪了!”周全呸地一声,撸起袖子对旁边的阿宝和几个轿夫喊道,“你们几个还不过来帮忙,我今日倒要把这小畜生给逮下来,看看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阿宝嫌弃地看了周全一眼,站在原地没有动,直到自家公子从轿帘里伸出了脑袋,朝他招了招手。
阿宝赶紧走过去,将人扶出了轿子。
“这掌柜的当真惹人生厌。”
“嗯,是有些。”
阿宝没料到能从自家公子嘴里听到这种认同,有些诧异地转向了他。只见张子初一动不动地盯着周全上蹿下跳的背影,那微扬的下巴,轻抿的薄唇,竟从面具里泄露出了一丝顽劣。
阿宝心中一动,张嘴问道,“公子,你刚那半盒墨,不会是故意的吧?”
王希泽闻言脸一板,随手将指尖的笔敲在阿宝的脑袋上,“说什么呢,我是这种人吗?还不过去帮忙。”
“明明就是故意的……”阿宝嘿嘿一笑,冲他做了个鬼脸,才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
几个男人将那槐树一合围,会爬得朝上爬去,不能爬的就在下头拿个竹竿来捅。上头的巨鸟似乎感觉受到了威胁,忽然振翅而起,翅膀左右张开竟有半丈来长,上头遍布着宝石般的翠羽,乍一看竟如同山海经里所描绘的凤皇。
不仅是周全,连阿宝以及路过的行人也一时看呆了。大伙儿指指点点,纷纷朝着这处聚拢而来。
“啊——公子!”
电光火石之间,那鸟儿倏地俯冲而下,如同一支利箭直逼树下的张子初。阿宝大叫一声,想要扑过来挡,却已是来不及了。
尚书府,正厅。紫檀几子核桃椅,樟木雕梁花鸟屏。
客座上饮茶的年轻人忽然站起身来,走向了左右两张最为惹眼的黄花梨木博古架。只见上头放满了各种奇珍古玩,从青铜到金器,从玉石到牙雕,每一件怕是都能道出些来历。青年随手拾起一个铜镜放在手里一颠,吓得主人跟着一惊。
这时,前堂里隐隐传来了一些人声。
“想必是张翰林到了。”主座上的方文静站起了身来,面色有些不愉地瞥了眼博物架前的青年,见他尚且无动于衷,便又板着脸坐下了。
很快,一群人闹哄哄地进了正厅,脸覆面具的男子被拥在当中,捂着自己的右手,左右扶他的人都是一副神色仓皇的样子。
方文静很快看到了他正在滴血的右臂。这位正打算摆些官架子的尚书公腾地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三步并两步迎了上去。
“这……怎么回事儿?”方文静神情紧张地质问他身边的人。
“我家公子在来的路上被只怪鸟给啄伤了,血怎么都止不住。”阿宝满脸焦急,又狠狠瞪了眼跟在后头的周全,若不是他偏要去招惹那只鸟儿,公子又怎会被殃及。
“怎会有这等事?!快快快,快去请郎中来。”方文静连忙招呼着下人,然后亲自将张子初引到了座上。
好在郎中来的快,又没伤到筋骨,在众人一番折腾下终是上好了药,包扎了伤口。眼瞧着血不流了,站在一旁的方文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张子初这双能写会画的手是何等金贵,若是在他府上出了什么岔子,官家又岂能饶的过他?
“感觉如何啊,张翰林?”方文静仍不放心地问道。
“多谢方尚书关心,小伤而已,已无碍了。只是,今日这画怕是做不成了,子初实在惭愧……”
“不妨事不妨事,你且好好养伤,身体为上。”
方文静大度地摆了摆手,却闻身侧插来一个不冷不热的声音,“不能一睹张子初的真迹,那还真是可惜了。”
王希泽顺着这声音抬头瞧去,只见一个面容瑰丽的男人正抄着袖子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自己,尖细的下巴比女人还标致。
若不是他插嘴,方文静差点都忘了这厅上还有这么个不速之客了。他假笑两声,稍微让开了一些位置,冲张子初介绍,“看老夫这记性,张翰林,这位是……”
“我与子初兄也算是旧识了,不知子初兄可还记得在下?”
王希泽微微一愣,与对方四目相视。那双有些勾人的桃花眼中满斥着从容且锐利的神色,如果有人将他单纯的当作一个花瓶,那简直太愚蠢了。
“怎会不记得,德远兄。”
眼瞧着张子初和张浚同时笑了起来,杵在二人当中的方文静却没由来地打了个寒战。
这二人年纪相仿,当年又一起在太学读书。虽不同斋,却有着颇深的渊源。
其实对于张子初而言,张浚这个名字可能不过是有些耳熟罢了,但对于张浚来说,张子初这个名字却如同刀刻在心尖上一般,实在是让他想忘也忘不掉。
自王荆公变法后,太学新立三舍制,分外舍,内舍,上舍三等,上等以官,中等免礼部试,下等免解。这对于太学生来说,无疑是一条当官的捷径。每年的升舍试就如同一次小科举,如果能一路升至上舍,便等同于一只脚踏进了庙堂。
张浚自小品行兼优,出类拔萃,家族子弟无出其右者,入太学以来也深得夫子赞许,便渐渐养成了孤傲不群的性子,从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可谁料一朝棋逢敌手,自外舍入内舍,自内舍入上舍,大小之试每每败在同一人手上。
这个人,就是张子初。
仿佛是前世注定的冤家。每当张浚在榜上看到那个刺眼的名字压在自己之上,都咬牙切齿地发誓,下一次一定要超越他。可一次复一次,竟一次也没有成功过。同学们开始亲切地称呼他叫“张老二”,长辈们的夸赞和期许也渐渐变成了叹息与安慰。
就这般,一晃到了真正的科举。太学的上舍生本是有资格直接授官任职的,何况是像张浚和张子初这样的出类拔萃者。那时学正甚至已经为张浚拿来了院士的举荐信,可偏偏他听说,张子初竟放弃了举荐,要求参加科举。
作为太学魁首的张子初都要求参加科举,向来心高气傲的张浚又怎能忍受坐享其成。
于是那段时日,张浚连觉也不睡,日日夜夜捧书苦读,大有誓死要拿下一甲的气势。张浚本以为,这次他定可以一雪前耻,却不料这当口,张子初居然缺考了。
之后,那人便悄然离开了京城,而张浚也如愿夺得了甲科头魁。本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状元郎,却一时如同失了魂一般。那种感觉就像是他拼了命蓄足了一记重拳,想给对手致命一击,却不料竟一拳打空了,满腹委屈无处发泄,憋得他心如火烧。
人们又开始议论,如果不是张子初缺考,状元郎不会是他张浚的。
从那一刻起,张浚才明白,无论他怎么努力,这一辈子都摆脱不了张子初的阴影。他无法安安心心做他的官,展他的抱负,他甚至会在做每一个决定前思考,如果换了那个人,他会怎么做,怎么想,会不会比自己处理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