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希泽自认对于张子初的笔迹就算仿得没有十分像,至少也有个□□分。这得多关注一个人,才能看出其中的微妙差别?
无论如何,知道了这点之后,他就想出了这一计。王希泽告诉帝姬,自己殿前献画还差最后一幅,可却在这关键时候伤了手臂。所以他恳求帝姬将半年前的那幅画拿出来给他充数,并且替他保守这个秘密。
“这幅画当真是张翰林刚刚替帝姬所画?臂上的伤已无碍了吗?”张浚不死心地问道。
“还有些疼,不过尚且忍得。”王希泽笑着卷起了袖子,晃了晃缠着绷条的小臂。
“张司丞此话何意?难不成是怀疑我与张翰林一同作假,糊弄官家?”帝姬这一声质问让张浚瞬间恢复了清醒。
“……岂敢。”他一躬身,僵硬着脸将画还了回去。王希泽见他如此,还火上浇油地假装谦虚了几句这画中的不足。
在王希泽的温言细语和张浚的冷眼旁观后,二人很快拜别了帝姬。赵玉盘命人将他们送出了月照宫,却久久望着“张子初”的背影驻足而立。
“帝姬为何要冒险帮他?”身旁的女使不解地问道。
“是我欠他的。你觉不觉得,他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帝姬说的是……”
“嘘——”帝姬阻止了对方道出那人的姓名。她缓缓放下手指,叹息道,“六年了,那人若是还在,该有多好。”
☆、荣枯反覆手藏钩
“快些,让他们再快些!”方文静已经快在马车中坐不住了,他一面催促着外头的车夫,一面不停地用汗巾擦拭着额头冒出的冷汗。
女使昨晚三更来报,说方若甜丢在了这东郊林里,方文静赶紧连夜差人去寻,却到现在也杳无音信,怎教他能不着急。
“驾——”
车轮急转,车外却忽闻一行马蹄声动,方文静下意识地探出头去,只瞧见一列轻骑飞驰而过,马上带头一人,飒爽英姿似曾识得。
方文静再定睛仔细一瞧,了不得!那不是魏渊的侄儿魏青疏吗?他怎么会在这里!
方文静指尖一颤,连忙放下了车帘遮掩住自己。他脑中思绪急转,多年浸淫官场的老练使得他很快反应了过来。
周全这几日带着人到处在林子里转悠,追查那些猎户和所谓神鸟的下落,如果给魏青疏逮个正着……不对,这怕是有人在下套。
“停车!”方文静叫停了马车,招来车前的厮儿,匆忙附上了耳去,“你赶紧领几个人,去这林子里头去找周全他们,一旦找到人让他们即刻回城里去,千万不可再逗留。”
“诶。”
厮儿应了一声,刚要行去,却又被方文静给唤住了,“等等,还是先别去找周全了,他说不定分了好几拨人在这林子里,一时半会儿也难寻得。你速去右巡院,把陆院使给我请来,就说甜儿丢在了这林中,想请他带上人来帮忙找一找。”
“好的,主翁。”
交代完这一切后,方文静复又回到车中,勉强坐下了身来。他反复思考着这些天所发生的事,越想越觉得不妥。
周全到了这东郊林里,自然不会放过捕翠的机会。自从陈充等人罢工后,宝德轩的翠羽一直供不应求,若是他大张旗鼓地在林子里捕鸟儿,那可就麻烦了。
魏青疏啊魏青疏,你可千万别多管闲事。方文静在心中这么祈祷着,可他明白,就魏青疏那倨傲莽行的性子,怎么可能不惹出些事来。
方文静搓着指尖,沉吟许久。他此下本该打道回府,远离这是非之地才是,可偏偏自家闺女还在这林子里没找到。
“主翁,咱还继续往前行吗?”车外马夫久不闻令,开口问道。
“行!”方文静一咬牙,道出一句。他倒要看看,这种种蹊跷的背后究竟是何人在作怪。
魏青疏一路策马而来,却未得见苏墨笙的踪影。
“人就是在这儿跟丢的?”魏青疏看着面前狭窄崎岖的山道,皱起了眉来。前边儿的路,马匹怕是过不去了,他们得用走的。
他转眼又想到,这山路蜿蜒而来少说也有十几里,就算是熟谙此地的猎户定也需花费不少气力,苏墨笙一介文士,孤身一人来此练琴,岂不怪哉?
“下马,往前搜。”魏青疏马鞭一指,却忽闻头顶上传来一声鸟鸣,一抬眼,一只小小翠鸟正立在枝头,歪着头打量着他。
翠鸟?
魏青疏警惕地眯起了眼来,与那鸟儿对视了片刻。也不知是不是魏青疏的眼神太过吓人,那鸟儿片刻又啼了一声,展翅飞了出去。
魏青疏本是没打算理会它的,可这鸟儿不知什么毛病,飞了一圈,又忽地转回了头来,一下子落在了他的马首上。
这一停,魏青疏便清楚看见了四面八方的动静。
高高低低的枝头间,遍布着数十只可爱的蓝绿色生灵,无形中似乎造成了一个包围网,将他们监视在了当中。
魏青疏又在四周仔细打量了一番,未见有人。他只注意到,面前这些翠鸟虽看似懵懂,却没有一只振翅离去的,它们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命令一般,齐齐翘首以盼。
听说那苏墨笙的琴音能使得这些鸟儿俯首称臣,难不成是他在背后操控不成?魏青疏不由想到。
只可惜,没等来琴师的鸣弦,倒随着一声响亮的鸟啼,马首上的翠鸟忽而扑腾着飞上了空中,其他的鸟儿便也得了指令般,方向明确地朝着密林深处飞了去。
一群翠鸟自头顶驰列而过,肃肃羽帔,美若垂孅。连一向纪律肃然的将士们也一时瞧得忘情,相互私语了起来。
“跟着这群鸟。”魏青疏一个利落地翻身下马,抬头跟了上去。
树冠遮蔽,阔叶层叠间,一个人影骤然倒挂而下,见魏青疏上了钩,狠狠呼出了一口气,一个翻身落到了地上。
身着劲衫的青年径直走向了被魏青疏临时拴着的马儿身旁,伸手拍了拍那马颈。这匹马名唤夜乌,通体皂黑,四肢健硕,毛发油光熠熠,一看便是马中极品。
按理说,一般越是好马,便越是性烈,可这马儿被沈常乐摸了半响,却毫无反抗之意,反倒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沈常乐也甚是喜欢这马儿,笑着喂了些青草与它。一转头,却见还有一只翠鸟藏在后边儿的枝叶里,便又将双指放在舌下,学着翠鸟的声音发出了一声啼鸣。
那翠鸟一昂头,似是想了片刻,才缓缓飞至了沈常乐的肩膀上。
沈常乐满意地点了点它的脑袋,指了指前边儿,又打了声明哨,才让它朝着那方向飞了去。翠鸟并没有阿夜那么通人性,但他反复训练的这些时日,总算有了些成效,倒也够用了。
另一头,还有一人比谁都紧张。
“慢,再慢些,千万别惊动它们。”周全尽量屏住了呼吸,一双眼睛紧盯着不远处正在河滩上休憩的鸟群。
他清楚的看见,这些翠鸟的正中央,一个成人手臂大小的怪鸟正扑闪着翅膀,在溪水中啄些鱼虾来食。与其他翠鸟相比,这一只不仅雄伟神气,而且颇有灵性,身上软羽缤纷,让人望之失神。
这就是上次在城中见到的灵鸟,就是它啄伤了张子初。
周全双目放光得瞧着它,就似乎已经瞧见了那明晃晃的金子似的。这鸟身上的任意两根翠羽,怕是就能让他发了横财了。
越想下去,周全几乎要忍不住笑出了声来,他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手一招,让人从后边儿张起了细网。
今日,怎么也要把这“财神”拿下。
周全小心翼翼地又往前走了几步,却见当中那灵鸟忽地回过了头来,机警地朝他们这边瞧了一眼。
灵鸟一声啼鸣,叫声与普通翠鸟有些不同,倒像是鹰唳。只是它这一叫唤,像是声警告,让其余所有的翠鸟都一下子有了戒备,争先恐后地飞了起来。
“张网,一只也别让它们溜了!”周全大声喊了一句,却已是迟了。在那儿灵鸟的带领下,所有鸟儿均齐齐放低了身形,宛若一张翠蓝色浮毯,自刚刚张起的大网下振翅而出,竟一只也没落下。
“快追!”周全气急败坏地喊着,撩起蔽膝便蹚下了浅滩,追着那鸟群而去。
后头的伙计急匆匆扬着手里的网兜,如同放风筝一般想在空中缩小包围圈,可熟料河滩前头便是一片水杉林。
乔木生幽,野水映蘋,掩上茫茫晨雾,教此处春华美景,渺如仙境。
可在后边儿追赶猎物的猎人此下可没什么心思来欣赏这风景。灵鸟狡诈,直带着鸟群飞入了林中,灵活穿梭在水杉之间,网兜跟将不上,几下子便被枝丫挂住了,拉也拉不下来。
没法子,周全等人只得丢了手里的细网,追上去再说。
周全一马当先,穷追不舍,好几次被水下树根绊得踉跄,却是□□不倒。一路蹚过了水杉林,只见面前出现了一颗巨形池松,少说也有百年之龄。其枝叶繁茂,遮天蔽日,灵鸟领着鸟群一飞入其中,便再难见身形。
周全行至树下,正仰头朝上张望,却不料脚下忽然一个踩空,差点往下落去。他低头一瞧,只见那池松之后竟是一个五丈来宽的天井洞穴,其中凉气阵阵,怪石嶙峋。因被树木遮挡的十分完美,寻常难以察觉。
更奇特的是,周全很快发现,那里头密密麻麻栖息着无数只翠鸟,那只带头的灵鸟也正在当中。而山洞石壁间,还铺放着无数铜钱,数量之多让人瞠目结舌。
“过来!在这里!”周全冲军巡卫们大喊道。
等众人围到洞口一瞧,个个瞪大了眼。不等周全下命令,有些军巡卫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朝下头爬去,捡起钱财就往怀里塞。
周全却没有去管那些铜钱。他和那些个没见过世面的穷人可不同,这些钱在他眼中不过是蝇头小利,洞里的那些翠鸟才是大头。
“去!把那流星索给我拿来。”周全眼珠子提溜一转,对下头伙计伸出一只手去。
所谓流星索,是在绳索两端各坠了一个重物的捕器。手执一端旋于头顶,再朝着目标投掷而出,绳索便会如同流星一般将猎物牢牢锁住。届时鸟翅被束,逃脱不得,便可一举拿下猎物。此法更不会伤及翠鸟,毁了那一身华羽,乃是猎户们常用来捕翠的伎俩。
周全手里的流星索越转越快,目不转睛地盯着洞下的那只硕大的灵鸟。那鸟儿好像没意识到危险的靠近,仍然悠闲地在巢穴中理着自己的羽翼。他看准了时机,猛地一松手,只见那流星索咻地朝着那灵鸟飞了过去,却眼瞧着便要锁上了它的双腿,那鸟儿却是机敏地往后一闪,不偏不倚地躲过了那飞驰而来的东西。
随着绳索啪嗒落地,那灵鸟咕地一声,像是在嘲笑周全。
“奶奶的,给我抓住这些个扁毛畜生!”周全大喊着,可那些军巡卫只顾着捡钱,完全不理会他。
“每抓一只鸟儿,我给一贯钱!”
一贯钱……这可比他们一个一个铜板捡的爽快多了。无论是周全带来的店铺伙计,还是陆明杰借出的军巡卫,这一听全部都直起了腰身,朝着洞穴里的那些小精灵们扑了过去。
伙计们倒还懂点分寸,但军士们可不知道点翠需要生擒。他们大刀阔斧地横冲直撞,又是捞又是赶,有些翠鸟儿被砍断了翅膀,有些则被揪掉了脑袋。
“轻点儿!轻点儿!要抓活的!”
受伤或死去的翠鸟,羽翼也会失去光泽,就算拿来点翠,也是下成之作。周全心疼地看着下头翠羽乱飞的景象,仿佛看见白花花的银子正在从他钱袋里飞走。
就在周全趴在洞口大呼小叫地指挥时,底下忽然传来一声明亮的啼叫,紧接着一个东西便咻地从洞口窜了出来,将周全一屁股带倒在地。
他定睛一瞧,果然是那只灵鸟,在它身后还跟着一群群翠鸟,争相振翅冲出了洞穴。
“给我抓住它!”周全大喊。他感觉到脸颊有些疼,伸手一摸,竟是被鸟爪划出了两道血痕。
“掌柜的,洞底下还有一个人!”
底下传来一声惊呼,周全下意识地朝下看去,只见被阳光渐渐照亮的洞底间,似有一个二人宽的蒲草垫,垫上躺着一个人。等周全在两个军巡卫的搀扶下缓缓下了洞中,才看清那上头躺着的竟是个妙龄少女。少女头上身上沾满了翠蓝鸟羽,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方……方小娘子?”周全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洞中的女子,“快把人给救上去!”
等军巡卫七手八脚地将人送到地面上,周全伸手一探,才知道人不过是晕过去了,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先派了个人去通知方文静,再抬头重新去寻找那灵鸟的身影,他很快发现鸟群此时都栖上了洞旁那颗粗壮的池松,灵鸟也在其内。
“弹弓,流星索,都给我招呼上,捕网也准备好咯。”周全一声令下,众人又扑哧扑哧从那颇深的洞穴里爬了出来,往高耸的池松上攀。
弹丸绳索呼呼地飞向茂密的树冠,穿梭在枝丫间,有些翠鸟被打落,有些被绳索拴住,眼看着网兜里的收获越来越多,周全简直乐开了花儿。
但唯一让他不称心的,是那只灵鸟。
周全又重新要来一把弹弓,亲自射了几发。但那只鸟儿竟有如神助,无论多少人招呼过去,它都能轻易躲开。只见那东西大翅一扇,竟将周全射去的弹丸给弹了回来,正中他的脑门儿。
“哎哟喂,这畜生!别管那些小的了,都给我去抓那个大的!”周全伸长了脖子盯着它身上的华羽。左边一个军巡卫想伸手去抓它的爪子,右边一个同时去揪它的翅膀,但随着鸟儿一个闪躲,二人撞在了一起,往树下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