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的人来了。
宋玄刚送走一个测算八字的男人,便慢悠悠地开始收摊。
那人上前一步,一手按住了宋玄正在收拾摊位的手:“先生留步。”
宋玄盯着那人与自己接触的手指,一动也不动,倒是那人颇有些不适,松开手退了一步回去。
宋玄这才回了他的话:“时辰到了,不算了,明个儿请早。”
那人便将一块官府令牌放在桌上:“还请先生通融则个。”
宋玄眼皮也不抬,只将令牌推了回去:“请回吧,某一介草民,不敢沾惹官家。”
话音刚落,宋玄只觉肩膀一沉,那人身后的两个随从正按着他的肩膀,便听那人低低地说:“这怕是由不得先生了。”
宋玄被人半挟持着推到了附近的酒楼,整个二楼似乎都被这人包场了,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一桌子的酒菜。
那人坐主座,自斟自饮了三杯,才笑道:“早听说过宋先生,只是一直没有拜会,我理应自罚三杯。”
宋玄连筷子都没碰一下:“您言重了,我一个江湖术士,怎么敢劳动官家人的大架。”
那人见宋玄这样说,便将酒杯搁了下来,脸上带着三分笑:“先生可知道我是谁?”
“阁下是从军之人。”宋玄还抱着自己那拂尘,一动不动的样子倒真有些世外高人的样子:“上有吉星,面带凶煞,官路亨通,命宫凶险,阁下这面相,只怕是富贵险中求。”
那人脸上的笑容散了,神色倒多了几分凝重。
宋玄哪里会不知道眼前这人是谁,这人就是上头调来前来平山贼的罗总兵,罗阎王。
陆老六买通了官府的人,在罗总兵耳边提及他的奇异之处,等的便是这一刻,罗总兵前脚往他这走,后脚就有等在官府门口的地痞前来通风报信。
这就是串通地头蛇做局的好处。
那罗阎王死死地盯着他:“先生还能看出什么?”
“还能看出阁下气眉间有浊气郁结,想必来找我并不是什么好事。”宋玄笑了起来。“若您还想再问,只怕会有些冒犯。”
果然那罗阎王还要再问,宋玄便借着先前得来的片刻记忆,很是隐晦地提了几桩罗阎王的无关紧要的隐私。
当然,是借着命数的名头,拿天地的面子来忽悠人的。
那罗阎王脸色红红白白,最终大笑起来:“先生果然有几分本事,实不相瞒,某乃安定城总兵,罗常山。此次前来,是听闻了先生的奇异之处,有要事相商。”
宋玄无奈:“大人身份尊贵,我又岂有拒绝的权利?”
说实在的,他根本也不想拒绝,做足了欲擒故纵的架势,等的也不过就是这一刻。
那罗阎王似乎也不急着说自己的请求,只拉着宋玄喝酒吃菜,脸上笑意盈盈,半点没有传闻中的凶狠。
酒过三巡,那罗阎王才揽着宋玄的肩,醉醺醺地说:“宋……宋先生,不瞒您说,我这次碰见个大麻烦了。”
宋玄不动声色:“什么麻烦?”
那罗阎王“嘿嘿”地笑了起来:“宋先生不是会……会算吗?先生算对了,我就告诉你。”
宋玄见他酒气熏天、舌头打结的样子,便劝说:“大人,您喝醉了。”
“醉?我没醉。”罗阎王捶着自己的胸,大吐苦水。“先生,你是不明白,此事事关重大,若是出了岔子,我这兄弟上下都得跟着我……人头落地。”
说到这时,他打了个酒嗝:“宋先生,我想找一个人,你若是能给我找到了,别说卦资,就是金山银山我也给你搬来。”
宋玄见他似乎真的烈酒上头,才轻声说:“大人请将手伸出来罢。”
那罗阎王便将手平放在桌子上,宋玄伸手去碰的一瞬间,却忽得被那罗阎王握住了手,嘿嘿地笑了起来:“宋先生,找人要看手相吗,我可从来没听说过。”
“是不是你瞧我英武不凡,想要占我的便宜?”
宋玄表情不变:“大人说笑了,生辰八字,看相签卦,哪个都可以推算命运,只是看各人本事罢了。”
罗阎王尤在端着酒杯哼哼唧唧地笑,半晌才松开了宋玄的手。
宋玄摸出龟甲来耍了一圈,又问了要找之人的生辰八字。
果然与姬云羲的生辰八字一模一样。
这时才慢悠悠地说:“敢问大人,您要找的人,是亲人,还是仇人?”
罗阎王抬了抬眼皮:“亲人怎样?仇人又怎样?”
“若是仇人,我要为大人道喜,若是亲人,我要劝大人节哀。”宋玄一下一下地推着桌上的铜钱,微微垂下眼睑。
罗阎王一下变了脸色:“你是什么意思?”
宋玄:“大人所找之人,命星式微,血气冲天,只怕已横遭不测。”
“你说的是真的?”罗阎王目露狐疑。
宋玄漫悠悠地掐起手指来:“我只是个算命的,信与不信,全在大人自己 。
“我还可以奉劝大人一句,那人的劫数早就落了,如今只怕也死的差不多了。若是那人与大人无关,还是不要找下去为好。大人有一劫,只怕会应在此事上。”
那罗阎王道:“我找不找,你不必管,你既有本事,便告诉我到哪里去寻。”
宋玄神神秘秘道:“那人现在东南方,要到古木中找,白水里寻。”
话罢,宋玄便坦荡荡走出门去了,那罗阎王的两个随从正在门口站的笔直,见宋玄出来,便伸手去拦。
宋玄不说话,只见那罗阎王一个眼色飘过来,两人才退下,还塞给他一封银两
“送先生回去,”罗阎王说。“先生,来日我再找您请教。”
“好说,”宋玄眯了眯眼,跟那随从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转身走了。
待到宋玄走远了,便听屋里头罗阎王唤了一声:“都进来。”
几个随从进了屋,只见那罗阎王一手撑着头,正在拿着筷子夹花生米吃。
虽然身上酒气冲天,一双眼睛却冷冽清醒,哪有半分醉意。
“那算命的走了?”
“回大人,已经走了。”
罗阎王不知是跟谁说话:“怪了,这算命的真有点本事。”
众人皆不敢答。
罗阎王又夹了几口菜吃,才搁了筷子,道:“你们现在就出城,去东南方给我找。”
这时候天已经擦黑,顶着月亮去搜查,似乎并非良策。只是罗阎王平日里积威深重,也无人敢去质疑。
那随从便躬身说:“那搜城的事……”
“先缓两天,不急。”罗阎王说,“古木中找,白水里寻,我倒要瞧瞧,能找出个什么东西来。”
第16章 真相
常宁城的东南方是一座山,罗阎王派人上山去寻,果真在山上瞧见了有人生火的痕迹。
官兵循着痕迹一路找去,一直找到山顶一座破庙上去,只见那匾额破败不堪,依稀能瞧见上头写着的是“枯泉寺”。
那罗阎王一听,忽得想起昨个儿那宋玄讲的话来。
“古木中找,白水里寻”,将字合起来刚好是“枯泉”两个字。
邪了门了,难道真让那算命的说中了?
罗阎王带着满腹的怀疑跑上山去,刚一进门,就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
饶是罗阎王手上人命不少,也鲜少见过这样残忍的场景。
那寺庙中央有一具尸体,依稀是少年的身型,想来已经去了有一阵子。
那尸体被几条野狗围着,正一口一口地啃食着皮肉,早已面目全非,成了一团人型的血肉。
周围的官兵都撇过头去,不忍观看。
罗阎王忍着胃肠翻腾的不适,命人上去将那群野狗驱开,命仵作上前去验尸。
旁边的随从递上一包玉佩,低声说:“大人,这是尸体上搜出来的东西。”
罗阎王定神细视,只见里头有一枚云字纹案的玉佩,上头还沾着血迹。
玉是好玉,通体晶莹,雕工精湛,挂着蓝色的玉穗,上头也没什么特别的印记,却让罗阎王心下一惊。
他擦干玉身上的血迹,藏在袖中,扬声道:“贼人已经死了,你们在附近搜搜,还有什么痕迹没有!”
众人虽不解,却也不愿再与这具凄惨的尸体共处一室,连忙循着痕迹去找了。
罗阎王捏紧了玉,吩咐左右:“你们再去把那宋玄给我请来。”
那随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罗阎王一记窝心脚踹了出去:“让你赶紧给我去 !”
可怜那随从,快马加鞭冲到城里,好不容易才打听着宋玄的住处,敲门砸锁,将已经睡下的宋玄给捞了起来。
宋玄还是那个宋玄,麻布衣衫旧拂尘,看着罗阎王阴晴不定的脸,和地上血肉模糊的尸体,似乎也没有丝毫的惊慌:“大人,又见面了。”
罗阎王指着地上那具尸体,冷声问:“先生可知道地上那个是谁?”
“难道不是大人要找的人吗?”宋玄揣着明白装糊涂。
罗阎王盯着他的眼睛:“我要找的是山上的匪徒,这人是山匪吗?”
“在下只能借助天意感应大人心中所求,找到大人最迫切想要找到的东西。”宋玄不急不缓地说。“至于大人想找的是谁,在下却是一概不知。”
“好一个一概不知!”罗阎王冷笑起来,“我要找的是人,你却给我一具尸首,宋玄,你说这世上,又怎么会有这样巧合的事情?”
宋玄神色更是无辜:“卦相如此,我又怎能蒙骗大人?此人命该如此,在下还能逆天改命不成?”
“别是大人想赖了在下的卦资去吧?”
罗阎王好似想要看透他的心思,最后竟冷笑一声,“铮——”地一声拔出了佩剑,拍在了桌子上。
那剑反射着寒光,在这阴测测的寺庙里分外的令人心悸。
“卦资之事,先生不必担忧。”罗阎王慢悠悠地说:“我要找的是两个人,如今还缺一个,若是另一个也找到了,我必付先生十倍的卦资。”
他说到这里时顿了顿,伸出两指,抚了抚那宝剑的剑锋。
“只不过……若是另一个人,就在我的眼前。”罗阎王的脸颊上浮起了冰冷的笑意。“那这出戏才叫精彩。”
宋玄面色不改:“大人寻得不是山匪?某绝不可能与山匪勾结。”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罗阎王失去了耐心,将那剑拿起,直指着宋玄的喉咙。
“大人!”外头忽得闯进一个官兵来,正撞破了室内一触即发的气氛,忍不住缩了缩头,“大、大人……”
罗阎王的剑还没有放下:“说。”
“外头……搜到了山贼的同伙。”
那罗阎王一愣,道:“在哪里?”
“在小平山下,离这里不到一个时辰的脚程。”
小平山是那山匪的老巢,离这座荒山倒也还近。
那官兵继续禀告:“那人死了有些日子,已经烂了,应该是被一刀封喉。看着身高打扮,都是咱们通缉令上的样子,衣袖上也的确有一丛剑兰。”
那通缉令还是罗阎王亲手签的,上头是对那些山匪严刑拷打得到的线索。
男子,二十出头,面白无须,穿了一身麻布儒衫,衣衫袖子上绣了一丛剑兰。
也就是宋玄刚上山时的打扮。
那罗阎王当着宋玄的面 ,不知是在问谁:“那衣裳是什么时候换上的?”
那官兵说:“那衣裳已经跟尸体烂在一起了,估计是死时候穿的。”
“刚刚仵作那边也消息出来了,寺庙里的那个贼人,死于心疾发作。”
罗阎王沉默了片刻,慢慢放下剑:“我亲自去看看。”
那随从躬身应声。
宋玄在身后慢悠悠地问:“大人如今相信我了?”
罗阎王原本抬起来的脚落了下来,他忍不住嗤笑一声:“相信你?你当我也是那些酒囊饭袋不成?装神弄鬼的本事,就想糊弄我了?”
宋玄却说:“那在下所说之事,有哪一件是假?”
罗阎王盯着他的眼睛,目光中尽是无边的冷意:“件件是假。”
“那又如何呢?”宋玄笑了起来:“大人需要真相吗?”
罗阎王不需要真相。
没有任何一个官员,会真的想亲手杀死一个皇子。
哪怕是打着剿灭山匪的名义。
罗阎王不是傻子,他若是真的听从了幕后人的话,那他身上最大的把柄,也会被人握在手中。
谋害皇子,无异于逆反大罪,他这辈子要么做一把刀被利用个彻底,要么就死个干净。
宋玄读了他的记忆,推测出了他的处境。
所以,罗阎王需要两个死人,他就给他两具尸体。
“大人,您要找的两个人,在山下反目,一个拿刀抹了另一个脖子,逃到山中来,旧疾复发,死在了寺庙里。”宋玄将编织好的另一个故事说出来。“这就是真相。”
和所有骗局一样,宋玄只是制造出了一个罗阎王想要的真相而已。
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被欺骗的人需要它。
哪怕罗阎王知道这是假的。
他仍需要它。
罗阎王盯着他半晌:“你到底是谁?”
“宋半仙。”
罗阎王“呸”了一声。
宋玄却笑了起来:“大人,山高水长,来日再见。”
第17章 替身
罗总兵很快就离开了常宁城,去盛京复命去了。
宋玄就在门口挂上了蒜头,每日给人批个八字、说些糊弄人的鬼话,到了傍晚,就去东市给买上些肉干和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