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不能沾?”宋玄卸下一身的乌甲,将方秋棠按到桌边坐下,自己去点了炭炉。“秋棠,这儿是战场,哪有没沾过人命的?人都沾得,我又有什么特殊的?”
方秋棠被他堵得眼睛发酸:“宋玄,你他娘的说这话违心不违心!你明知道我什么意思,你们过手了什么活,你自己心里不清楚?有几样是能见得光的!”
“别人做什么,老子管不着。可你……可你……”
当年四方城,曾除门中人出万金,请宋先生与他们合伙,谋害一富商性命。
宋玄却看都没看一眼,就将人给关到门外去了。
可现在……
方秋棠竟说不下去,气得手都有些发抖:“宋玄,你还是个国师!乌甲军这些事,一旦让人抖落出来……”
“不会的。”宋玄静静地说。“乌甲军但凡有人泄密,姬云旗一定会在这之前灭口。”
他明面上,必须得是那个干干净净、如有神助的国师,这是大尧军心稳定所系。
暗地里,他也必须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方秋棠霍地起身,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看着宋玄:“宋玄,你不能做下去了。”
宋玄没有生气,他摇了摇头:“秋棠,我没有选择。”
“秦凤屠丢了一只胳膊,常雨现在还在伤兵营、生死不知。傅三前些日子混进南图军营下毒,死了,我亲手将他埋了的。”
“乌甲军起始一千人,第一次去烧后营那日,就在追击中死了一半,是我眼睁睁看着他们了的,后来一件任务比一件险,如今只剩下三百人。”
“死去的,有一半是四方城的弟兄,我都是知道名字,认得脸的。”
“可现在,也只有我记得他们了,大尧是天命所归,乌甲军就见不得光,没人能记得他们。”
“可就算这样,乌甲军损失的人,不过整个大营的九牛一毛罢了。秋棠,你是知道的,这儿一直在死人,一直。”
宋玄的眼睛里带着微弱的光,他仰着头,嘴唇在轻轻颤抖。
方秋棠难以形容这一幕。
“秋棠,走到这一步,我没有选择。”宋玄说。“我退了,乌甲军怎么办?这些任务谁来做?我要瞧着他们以命相搏,做个高高在上、干干净净的国师吗?”
“我做不到。”
方秋棠没有说话。
他看到宋玄手臂上,依稀渗出了血来,洇湿了他深色的衣裳。
“闭嘴吧,”方秋棠低声说。“我给你上药。”
宋玄无声地笑了笑,去柜里取出伤药,抛给了方秋棠,自己褪了上衣。
借着炭火微弱的光,方秋棠能看见宋玄身上的伤痕。
后背上的最是狰狞,几乎贯穿了整个后背,可以想象那是多么厚重的一把巨刃,几乎想要把宋玄整个人劈成两半。
方秋棠想起秋末的时候,宋玄说是受了风寒,小半个月都没有起床。
他当时还真的信了。
手臂上的伤是新鲜的,看起来并不像是刀刃,更像是一把倒钩,深深扎进皮肤里,又整个抽了出来。
方秋棠几乎不敢想象,宋玄去做了什么,会受这样的伤。
“我早晚要被你气死,或者是吓死。”方秋棠的声音有些颤抖。
宋玄低低地笑了一声,随即就因为伤药的刺激,倒抽起了冷气。
“过两天季硝是不是要来了?”他问。
“嗯,天机营训练的差不多了,这几天雪大,我想去迎迎他,那个傻子别迷路了才好。”方秋棠似乎也想转移宋玄的注意力。
“也好,”宋玄低低的笑了起来。“你嘴巴严实些,别让他知道了。”
季硝知道,就相当于让姬云羲知道了。
方秋棠抿了抿嘴唇:“就你心思多,我跟他有什么话说。”
宋玄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
没有话说?还颠颠地跑去迎人家。
自打季硝被允许随军押送辎重,几乎一个月就要过来一回,而每次到了那几天,方秋棠就会明显地活跃起来。
大晚上跑到他这来,只怕也跟这事脱不得关系。
“看什么看。”方秋棠瞪他一眼,手上动作却愈发轻了,嘴上嘀咕。“老子都跟他说了别来,兔崽子不听,有什么办法。”
宋玄轻声问:“真的不高兴?”
“我……”方秋棠声音愈发低了。“等这回他再来,我就跟他说实话罢。”
“这崽子这样天天这样,也不是个事,我也该跟他商量商量。”
宋玄眼里倾泻出真心实意的笑容来了。
方秋棠这样别扭的人,愿意跟季硝说实话,就已经算是一个质的飞跃了。
至少,总是两情相悦的。
第98章 了了
宋玄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尽管习惯了昼伏夜出,可这几日来,宋玄几乎没有一天睡踏实过,将将一阖眼,便是满眼的鲜血,死去的人、被自己杀死的人,在梦中挥之不去。
可这一夜,宋玄梦见了多年前的四方城,他是孑然一身、流浪在外的游侠儿,方秋棠是无人照管的私生子。
两个人进不去书院,就在勾栏瓦肆之间厮混,听人家唱曲,听得入神,方秋棠就把字儿写下来,一个一个教他。
他们在四方城的屋顶上、树底下,小巷深处混日子,学着喝最便宜的酒水,三两个铜子儿在兜里叮叮当当的响,浑身上下没有二两布,连路过的乞儿都不愿多瞧他们一眼。
方秋棠喝多了就要撒疯,指着骂贼老天,凭什么自己要挨这样的穷,受这样的罪。
宋玄还算清醒,慌忙忙拉着他:“别胡说,要遭天谴的。”
方秋棠一张嘴,打了个酒嗝,嘿嘿地笑了起来:“也就你信这些玩意,哪有什么狗屁的天谴不天谴,我就没见过几个混蛋遭报应。老天爷就是长了眼睛,八成也是个势利眼。”
宋玄尚不解间,只听勾栏里丝竹阵阵,方秋棠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跟着那曲儿敲砖打瓦,边唱边笑。
“鹏抟九万,腰缠十万,扬州鹤背骑来惯。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一片世情天地间。白,也是眼。青,也是眼。 ”
那时宋玄那时年纪小,还听不大明白,只觉得有点意思。等过了几日,再去问清醒的方秋棠,他便支支吾吾,只说是自己吃醉了酒,记不得了。
这会做梦,他梦里便是那青砖白瓦,和醉酒迷蒙间,方秋棠含糊不清的唱词。
直到日上三竿,他才念着一样的词,从梦中醒来。
浑身上下都在疼。
恍惚间竟分不清,自己是在军营,还是仍在四方城的深巷处,醉成了一滩泥水。
直到外头有人喊他:“国师大人。”
他才迷迷糊糊有了意识。
“进来。”他应声。
外头走进一个年轻的伙头兵来,这些天都是他负责照应这里的。
他端着饭菜进来,给宋玄行了个礼,笑着说:“大人错过了饭点,我就给您留了些,也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
宋玄揉了揉眼,从床上爬起来,接过那饭菜,还是温热的,虽然糙了些,却也有肉有菜,便知道对方是上心了的:“有劳了。”
伙头兵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来:“缺了谁,也不能缺了国师大人的。”
宋玄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动作间牵动了昨天的伤口。
他伤在手臂,单手不好包扎换药,便想着一事不烦二主,道:“你一回去趟天机营,帮我把方秋棠找来。”
伙头兵道:“今个儿方大人一早就出去了,连饭都没给他备着。”
宋玄一愣,忽得想起来,这人昨个儿跟他说了,这是要接情郎去。
只得失笑:“罢了,你到后头,叫谢罄竹来罢。”
伙头兵利落地行了个礼,出了门去。
可宋玄没想到的是,直等到日头西斜,也没等到方秋棠回来。
他忍不住有些烦躁,没头苍蝇似的乱转:“想来辎重应当就是今天到的,他就是没没接到人,也该回来了,怎么连个动静都没有。”
谢罄竹安慰他:“许是今个迟了些,方老板等着呢。”
宋玄心下稍安,仍是觉得不对。
直到太阳落山,不详的预感越发重了,宋玄一拍案板站起来:“不成,我得去瞧瞧。”
“我跟你去?还是把乌甲军都叫上?”谢罄竹问。
“点人,都叫上。”宋玄对于乌甲军是绝对的说一不二。“我去跟大将军说一声,咱们即刻出发。”
谢罄竹也晓得事情不对劲了。
宋玄匆匆地赶往主帐,在门口等不及通禀,便闯了进去:“将军——”
忽得脚步停了一停。
那营帐里头除了姬云旗,还有别人。
季硝,和一个从未见过的和尚。
姬云旗见宋玄这样风风火火,便知道他有急事:“怎么了?”
宋玄却盯着季硝:“秋棠呢?”
季硝一怔,脸色立马就变了:“你说什么?”
“他今早说去迎你,早早就去了,至今没有回来。”
季硝眼睛瞪大,脸色青白:“我从未见过他。”
出事了。
宋玄抿紧了嘴唇。
姬云旗的脸色也变得难看。
如今天机营已经训练完毕,但能够造出稀奇古怪的兵器军备的方秋棠,绝对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甚至可以说,方秋棠,比这半个大营还要重要。
若是他落在南图的手中……
宋玄立时站起来:“我带人去探探情况。”
姬云旗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他也晓得宋玄说的带人,只能是乌甲军。
季硝立马站起来:“我也去。”
宋玄深深地瞧了他一眼:“若是你也有万一,我顾不上你。”
“那我也去,”季硝说。“公子对南图有用,我对他们半点用没有,不必忧心我。”
两人对峙片刻,那从未见过的和尚却忽得冒出一句:“方秋棠若死,则大尧可活。”
这两人的都是一凝。
季硝神色阴冷:“你说什么?”
和尚神色不变,静静地注视着他,却仿佛越过了他,在看着别人:“贫僧从不说谎。”
“嘭——”
一支弩箭擦着和尚的头皮飞了过去,钉在了后头。
“宋玄!”姬云旗站起来。
“放你娘的屁。”宋玄瞪着那和尚冷笑。
这回和尚没有说话。
宋玄拉着季硝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姬云旗皱着眉,对那和尚道:“了了大师,让您受惊了。”
和尚双眼微垂,脸上无喜无悲:“无事,贫僧就是为了此事而来的。”
姬云旗微微一愣。
他见过这位了了大师,是在姬回还在的时候。
传闻他从皇祖时就在了,真要算起来,如今应当已经有一百多岁了,是个不折不扣的老人。可瞧着面容,仍是三十岁出头的面容。
仿佛早就静止在时间中了。
这位了了大师,除了早年曾在宫中居住,之后就去云游四海,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连姬回驾崩下葬,他都没有看上一眼。
如今贸贸然跑到南疆来,又是为的什么呢?
“贫僧来看一切因果。”
了了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平静地回答。
第99章 诱惑
“龟孙王八蛋,狗屎的图国狗,敢来抓你爷爷我,你们是不想活了——”
南荣君一掀开帐子,就听见这样滔滔不绝的骂声,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他们听不懂大尧的语言,别白费力气了。”
方秋棠被五花大绑在地上,气得直蹬腿:“狗贼,老子骂的是你!”
“方老板怎么这样粗俗?”南荣君似笑非笑地蹲下身来。
他仍是穿着一身尊贵华美的祭司紫袍,一副姣若妇人的面孔,只是一只眼睛上戴了缀以宝石的眼罩,显然是上一回姬云羲送给他的赠礼。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高大,沉默冷峻的男人。
如果是上过战场的人,一定能认出来,那是南图赫赫有名的将军苍野。
很难想象,他会如侍卫一般,乖巧听话,寸步不离地保护着南荣君。
方秋棠一见南荣君的脸,立刻先把眼睛闭上了,看都不看他一眼,只闭着眼睛骂:“你们南图狗文化水平太差,老子这是照顾你们的智力,骂得文绉绉,怕你听都听不懂。”
南荣君拉过一张椅子,坐在边上,似笑非笑:“那你骂两句,让我涨涨见识。”
他丝毫不受影响,倒让方秋棠没了兴趣,艰难地翻了个身,脸朝着外头,一副懒得搭理他们的样子:“我懒得跟独眼龙说话。”
“你不怕我杀了你?”
“你想杀我?”方秋棠冷笑一声。“你抓我来,就是为了杀我?”
“不行?”
“你不想要那些火铳弹药了?”方秋棠用屁股对着他们。“不想知道那夜宋玄的天降雷火是怎么一回事?”
“那不是真的雷火。”南荣君笃定地说。
“你们图人信了就行,”方秋棠用一种贱兮兮的腔调回应他。“谁管那是不是真的雷火,骗得就是你们这群傻子。”
南荣君瞧着地上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人,脸上丝毫不见愠色,一双琉璃似的眼睛,反倒隐隐生出些兴味来。
“方老板,您是生意人。”南荣君轻轻地笑了起来。“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做我们南图人的朋友,南图是不会亏待你的。但做我们南图的敌人,也绝对不是什么舒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