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吉尔盯他一会,表情松动,发出长长的叹息,“唉……”
罗德整理好领口,瞥看他一眼。
维吉尔动作夸张地摊开手,阴阳怪气地说:“你这副堪比红玫瑰的皮囊,究竟要饱蘸多少人的鲜血?!”
罗德发自内心地鄙夷他的夸奖。
……
近卫军驻守在皇宫附近,集中居住在一栋别墅里,方便皇室之人随时调遣。
每名新来的近卫军都分配了独立的房间,别墅里还有供人差遣的公共奴隶。
罗德没有行李,随身只携带一把剑。他在门口做了登记后,随奴隶的指引来到自己的房间。
此时已是深夜。
奴隶燃亮蜡烛,替罗德铺平床铺。
“这里应有尽有!”奴隶介绍道,“午餐有鱼酱和鹅肝,晚餐有温好的羊奶和鱼肉。这里还有昂贵的冰块,不过您得付钱才能用。如果您需要,还可以从餐桌上带走一些橄榄油,在洗浴时用它刮身子。餐厅里随时都有葡萄酒供应,那可是从高卢进口的高级货……”
“有啤酒么?”罗德将长剑挂上木架,随意地捋一下有点凌乱的头发。
奴隶惊诧一下,回答道:“……没有,啤酒是一种低廉而劣质的饮料。”
罗德冷哼一声,不屑一顾的样子,“那算什么应有尽有?!”
他一脚蹬上书桌,再猛地跳到旁边的窗台上,用膝盖一下子撞开百叶窗,动作极其随性。
奴隶有些瞠目结舌。
罗德从海盗变回了士兵。他积累多年的海盗习气,就象酒瓶里的酒倒光,还残留下来的浓烈酒气。
他坐在窗口,夜风使他的长发象黑色火焰一样跳跃在鬓角。他仰着头,小腿垂落到窗外。
这个角度能让他瞧见皇宫宫殿的一点尖顶。视野中,那点尖顶的剪影正好嵌在月亮中央,好象月亮被这尖顶戳裂了一般。
他沉默一会,忽然抬手指向外面:“那就是皇宫?”
“是的。”奴隶恭顺地答道,“这里距离皇宫不到五十罗步。走过去的话,水钟的走线都不会超过半格。”
罗德眼睛下移,定定地凝望宫殿墙壁上五颜六色的壁画。
“紫色……”他突然抬手,指着壁画上的油彩,把奴隶吓了一跳,“它脏了以后和其他颜色也没什么两样。”
奴隶见他神思游离,善意地提醒道:“您舟车劳顿,最好今晚早点休息。明天您还要参加多米提乌斯大人的占卜仪式。大人们是最接近神的凡人,他们热爱与神明沟通……”
“多米提乌斯?”罗德疑惑,“就是尼禄吗?”
“……是。”奴隶应声,“不过我们不应该直呼大人的名字,您说对吗?”
罗德没有理睬他的建议,固执地沉默。他的头发早就被夜风吹乱,他也不去管。
奴隶有些无奈,尴尬地清清嗓子,继续道:“我必须要提醒您,占卜之后还有一场竞技表演,大人的所有近卫都要参与其中,当然也包括新来的您……”
罗德抓一把头发,看似不经意的样子,“竞技?”
“是的。”奴隶点点头,“流血与战斗是对神明的最高回馈,这是占卜的惯例。”
说着,他朝罗德走近两步,眼神躲闪起来,“那个……您需不需要一些特殊的武器……”他放低声音说。
“什么武器?”罗德微微偏过脸。
“就是一些藏有机关的刀剑叉戟。”奴隶有点心虚地说,“很多近卫都偷偷买了这个,虽然价钱有些贵,但关键时刻说不定能挽回性命……贵族大人们只顾着观赏鲜血,不会追究这些小把戏的……”
罗德拿出一枚银币,拇指一弹,银币在空中翻滚几圈,当地一声掉在奴隶脚边。
奴隶心生欣喜,连忙捡起来,“您是想买双刃弯刀还是……”
“我用不着那些!”罗德勾起一个不羁的笑容,“这是赏你的。”
奴隶难以置信。他呆愣一会,下跪道谢后退去了。
罗德用指头抵开被风刮得乱扇的百叶窗。他的指甲在月光下移动,呈现出非常健康的肉色。
这意味着,他体内的毒苇已经完全祛除了。
……
占卜那天,罗德随队伍一齐来到圣殿时,尼禄和他的母亲已经坐在远处的帷幔里了。
母子俩的身影被金线纱帐罩住,影影绰绰的,象两团飘忽不定的雾团。
上一世,预言师对尼禄做出了两个预言:
第一个,是尼禄会当上皇帝,但也会犯下弑母的罪行;第二个,是他一生中所有劫难,都是火带来的。
当年,这两个预言被传得纷纷扬扬,终究都成真了。
尼禄在即位后,派近卫军杀死了母亲;后来又因为一场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元老院开始弹劾他,怀疑他为了扩建皇宫故意纵火。自那以后他失去了民心。
预言台立在高处,象牙台面上刻满了拉丁字母。月光透过穹顶的中空投下来,象一根光柱罩住预言台。白蜡烛铺设地面,象海底珊瑚上的细小茸毛。头顶白纱的祭司围着台面,手里摇动金铃铛。铃铛声象煮沸的水汽一样蔓延开来。
整个厅殿都被金色的烛光充盈了,连空气里的灰尘都凝结成一颗颗悬浮的黄金。
近卫军穿着灰铁色的戎装,列在预言台下,远看象一片熔化的、即将凝固的铁水。
罗德戴着铁制的头盔,口鼻被紧密地包裹。他锋利的眼角也被头盔挡去一些,只留下一双冷峻的黑眼珠。
占卜仪式很快就开始。
头发全白的预言师已然是一名老者。他披着白袍,头顶系有轻飘飘的白绸缎,手持一根青铜杖,杖顶雕刻朱庇特的神像。
他稳稳地走上预言台,身后还跟着两名圣女,一个怀抱公鸡,一个手捧小麦。
他的神情象朝圣一般虔诚,整个人都被一种绝对的信念支配着:
“世人肉眼浑浊,故被赋予苦难消磨眼障;世人天性色|欲,故被给予病痛销蚀欲望。密涅瓦赐吾智慧,维纳斯赐吾爱欲,吾在圣凡之间如披枷锁;狄安娜赐吾希望,拉托娜赐吾黑暗,吾在愿实之间自我折磨。众神之父朱庇特啊!您在罗马仍有拥趸,奥古斯都誓愿对您终生仰仗。纵使太阳冷彻,此誓温热;色彩悉皆褪色,此誓不褪;大理石皆遭侵蚀,此誓不蚀。台伯尼罗皆为此誓而流,诸魔鬼恶皆为此誓而愁!”
祭司点燃烟棒,深蓝色的烟雾缓慢上升。烟雾略带点印度香料的熏鼻气味,所有烛光都被晕开,如胞中胚胎一样被裹在光晕里。
预言师将小麦抛到台面上,用刀割开公鸡的喉咙,鸡血瞬间喷涌在小麦上。
他的嘴里念起咒语:
“命如磷火飘忽即逝,运如流云变幻莫测。
人之命运沧海一粟,神之明谕坚如磐石。”
他拿起草签,仔细剥离沾了血的小麦。这是相当耗时的工作。
许久之后,他才放下草签,盯向显露出来的字母。
预言师张大眼睛,刻有一道道沟壑的嘴唇疑惑地打开。他明显十分慌乱,喉咙试探性地振动几下又归于静止,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似乎要说什么离经叛道的话;而在那之前,犹豫的沉默一时间凌驾于圣殿。
“怎么了?”一个略带强势的女声从纱帐里传来。
这是尼禄的母亲,阿格里皮娜。她是屋大维的外曾孙女。
预言师犹疑不决,“这是很怪异的神谕,我毕生都没有见识过……”
“说出来!”阿格里皮娜命令道。
预言师沉默一会,说道:“您儿子一生的命运,将交由在三个人的手里。”
他面带不解,“第一个,是开口说话的死人,会让他坐拥所有……”
“死人还能说话?!”阿格里皮娜惊疑道。她将纱帐撩开一道缝隙,透出她阴沉的瞳光,象蛇眼一样冷。
“是的,大人。”预言师说,“第二个,是长着胡须的女人,会让他失去一切;而第三个……是处女所诞之子,会让他坐拥所有,但也会让他失去一切。”
帷幔后的尼禄一直在沉默。他旁边的阿格里皮娜放下纱帐,细细数着:“开口说话的死人、长着胡须的女人、处女所诞之子……这听起来太荒诞,不是吗?”
“很抱歉,大人。”预言师恭敬地说,“这就是神谕。我所做的只是转达而已。”
他那苍老如树皮的手抚上象牙台,宛如老旧风琴的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来:“另外……您儿子一生中所有劫难,都是水带来的。”
罗德睫羽轻颤,他的眼光象即将发动的箭尖,有一丝险峻的意味。
这一世,尼禄的劫难由火变成了水。
第5章 暌违死生的重逢
纱帐里响起一阵轻笑,稍带一点讥讽的意思,有少年特有的爽朗。笑声不疾不徐的,象一只波浪线那样延伸,又象一枝轻巧的小箭悠悠地射过来。
其实尼禄笑得很轻很柔和,却太过明晰,就象一滴水银落于水中那般固守其身。任何接触这滴看似圆润可爱的水银的人,都会中毒而死。
“尼禄,不准对神明不敬!”阿格里皮娜推搡他一下,尖声吼道,“快乖乖坐好,把双手举过头顶给众神道歉!”
尼禄继续笑几声,全然不顾母亲的管束。他如雾团的黑影在纱帐后抖动,象骤雨之前的阴云涌动。
他摆开一种温柔平和的腔调,悠然地捋顺衣袖折成的褶皱,慢悠悠地说:“真遗憾。我长着一双手,并不是为了捧神明的两只臭脚。”
“噢!神啊……”阿格里皮娜慌乱起来。她将双手举过头顶,虔诚地小声念叨:“愿神原谅这个无知的孩子……愿神忘却这句无礼的蠢话……”
尼禄无视她的反应。
他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与纱帐近得几乎相贴,好象即将要破开纱帐走出来。
他的剪影投射在金纱上,在烛光中微微攒动,笔直而挺拔,有一种厚重的意味。
“开始吧。”他说起话来总是很温吞,“我已经等不及了。”
祭司们搬走预言台,在那里堆砌木柴点燃篝火。篝火烧得很高,象火神的舌头直舔穹顶。奴隶端着雕花果盘走上来,为身份高贵的母子擦手,往银杯里斟满葡萄酒。怀抱里拉琴的乐师打扮俏丽,十指一动,就拨出一段优美的和弦。
圣殿撕下了庄严的面纱,显露出欢愉的本来面目。
这才是罗马。
罗德从象牙盅里抽取蜡签,上面刻着竞技对手的名字。
他的对手是个健壮而矮小的色雷斯人,手握一把带倒刺的短刀,最擅长近身作战。他身披亮闪闪的战甲,看起来就象一只油亮的甲虫。
罗德只执一把长剑,剑锋顺着笔直的小腿下指,黑甲象流沙般包裹他全身。他的五官几乎被铁盔完全遮挡,这使他的黑眼睛如紧嵌在铁面具之上的黑宝石。
色雷斯人象只蜘蛛一样跳过来,短刀在他手里变戏法一样打旋几周。
战斗的号角已经吹响。
罗德在战斗方面向来性急。他握起剑,就朝色雷斯人冲去,速度之快使他的影子一瞬间就拉得极长。
他一开始就来势汹汹。色雷斯人惊晃一下,短而有力的腿在地上横扫一圈,飞扬起一层云雾般的尘沙。
罗德跳过他的扫腿,篝火的火光象红藻一般映在他的黑甲上。他如老鹰俯冲捕猎一样,伸手薅住色雷斯人的肩甲,用膝盖重击他的下巴。
四周隐隐有惊叹声。他的招式象伐木般摧枯拉朽,连乐师都惊得不小心弹错了音。
色雷斯人痉挛般地喷出一口血。他抹掉嘴角的血,腿脚已经有些不稳。
他暗下眼神,象游鱼一样弹跳过去,挥起勾有尖刺的短刀,划出一道白蛇般的弧线。
罗德用剑抵御。铁与铁摩擦砥砺出齑粉,火星象一粒粒金花一样绽放。罗德的剑太长,使他在力量上处于劣势,短刀以毫厘之差晃荡在他脖颈前。
他向后伏低身体,双膝跪地往前一滑,躲开了短刀的威胁。
短刀的尖刺勾住他的头盔。随着他向前滑行,头盔顺势被尖刺一下子撬掉了。
罗德向前一个空翻,落回到地面。他的长发如黑墨滴水一般散下来,极为俊美的五官尽露,象尘封已久的艺术品突然被拂去灰尘,十分惊艳。
围观的女奴发出惊呼,有几个甚至兴奋地跳了起来。
“长得象娘们的、狡猾的家伙!”色雷斯人脸色铁青,懊恼地骂了一句。
罗德提起长剑,剑刃在掌心旋转一周,剑光逆行他的周身。他再次先发制人。
两人屡次短兵交接,在拉锯战中均有所受伤。他们都流了血,打得大汗淋漓,样子不免狼狈。罗德一边的肩甲被短刀削掉,锯子般的锁骨裸|露出来。
色雷斯人粗喘着,肺部象风箱一样呼呼出气。他连连败退,脖子被划出好几道剑伤。
他的体力已到极限。
他拨弄了一下刀柄,咔地一声触动里面的机关。
刀柄末端立刻弹出两根长针,如幽灵一样威胁性地指向罗德的颈项。
电光石火之间,罗德的眼光于刹那间凝聚成针。他没有躲避,固执地逼近色雷斯人,肩膀一下子就被长针刺穿,带血的针尖如笋一般顶出他的肩胛。
色雷斯人被他自毁式的举动震惊得愣住。
剧痛只使罗德皱了一瞬间的眉。他的前额已冒出冷汗,视线象鹰喙一样勾住色雷斯人的眼底,仿若一个前来索命的冥界修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