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老国公七老八十,走路都走不稳,听说是在儿子死后,在书房里翻到了儿子通敌叛国的罪证,一把火烧了,便倒下再也没能起来。
陆国华死了,陆老国公爷病倒,陆丰不知所踪,如今陆府只剩下扶不上墙的二房和三房,剩下一群妇孺……
一时间,那昔日荣华的陆府,如今是彻底的空山鸟飞绝。
朝中有人幸灾乐祸,也有人兔死狐悲,一时间,整个早朝上的气氛微妙,谈事论事都心不在焉……唯有霍显等武将一脸冷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早朝散了,霍显向姬廉月走来。
姬廉月看了他一眼:“怎么,同陆丰亲过一次,我便也成囚犯了?”
霍显脚下一顿,眼中有狼似的暴虐一闪而过,下意识去摸腰间佩刀——随后摸到空空如也,他也一下子冷静下来,只是盯着姬廉月的唇,不说话。
“皇上还没下令诛九族,”姬廉月拢了袖子,硬邦邦道,“这就把我算进去了,不好吧?”
霍显还是不吭声。
姬廉月懒得跟他浪费时间,硬着心把他打发走了,男人转身离开时,一身武将服金属撞击沉重有声,他步伐迈得极重,一身戾气……
文武百官皆回眸凝望,有几个倒霉蛋正好撞上他的视线,顿时纷纷要被吓得尿裤子。
霍显走出大门,正好撞上一队换职的锦衣卫,他随手抓过其中一个,黑着脸沉声道:“找人去皇家马场盯着。”
“去马场干嘛!”那锦衣卫莫名其妙,“大胆霍显,都尉所只直接听令当今圣上,你凭什么指挥我们!你这是谋——”
剩下的话在霍显的凌厉一眼中消失的干干净净。
平日里锦衣卫在皇城中横着走,又多是世家子弟,无人敢轻易得罪……
如今碰上霍显这么个比他们还混的,实在是碰到了祖宗,拿他没有半点办法。
“姬廉月去皇家马场了,”霍显放开那锦衣卫的衣领,淡淡道,“还有你们指挥使。”
这一队锦衣卫纷纷看向他们队伍中其中一人,顾阳摸了摸脑袋:“那什么,我在这……”
陆丰不在,锦衣卫指挥使一职空着,皇帝给随便指了个代指挥使,便是另一个姬廉月从小一起玩到大的顾家嫡长孙,顾阳。
“不是你,”霍显看都懒得看他第二眼,“我说正牌那个。”
说完,扔下一群目瞪口呆的锦衣卫,他转身走了。
……
与此同时。
皇家马场。
姬廉月身着一身朝服,立于马厩前,冷眼看着马厩里,前些日子跟他相聊甚欢的宦官正挽着袖子刷马。
他将衣服捞起来,毫不掩饰地露出了麦色肤色,手臂肌肉隆起,具是习武之人的精壮结实。
手里握着马刷,手背青筋拢起,他一只手扶在马背上,面无表情地干活。
“陆丰。”
姬廉月叫了声。
那宦官手一顿,但是仅仅只是一息,而后他手上顺势转了个向,不着痕迹的去刷马腿,依然头也不抬。
“陆老国公在你家书房里找到了陆国华通敌叛国的罪证,一把火烧了,老国公爷也病倒了。”姬廉月声音里带着轻叹,“现在陆府解了禁,你把剩下的图纸交给父皇,回去看看你外祖父。”
那刷马的人头也不回。
姬廉月身体微微前倾,手放在马厩围栏上,微微蹙眉,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原本那宦官理也不理——
就在姬廉月开口想要再劝几句,忽然见他把手中的马刷扔进了旁边的水桶,他极用力,水花四溅之间,有些污水溅到了姬廉月的朝服下摆。
姬廉月素来爱洁,下意识要躲,却在还没来得及躲开时,感觉到男人陌生的气息逼近,略微湿润带着马鬃毛臊味的大手伸过来一把扣住他的下巴,将他拉了过去——
隔着马厩栏杆,那看着那宦官陌生的脸凑近。
近在咫尺的距离。
夹杂着冰雪气息,他鼻子之间的浑浊气息尽数喷洒在他的脸上。
“祖父倒下,中个原因谁也不知,是否真的搜出什么通敌叛国铁证,全凭活着的人一张嘴。”他粗糙的拇指在姬廉月细腻的下颚皮肤上蹭了蹭,“阿月,开弓没有回头箭。”
那一声“阿月”,自陆丰正式入宫成了锦衣卫,再也没怎么唤过。
如今一声,唤起了姬廉月的记忆,那时候他,陆丰,顾阳还有顾月娥,还有很多其他的人,年龄不大,天天凑在一起调皮捣蛋。
如今嫁人的嫁人,外派的外派,留在京中也是各司其职,居然再也没有聚在一起过……陆府遭难,那天送陆丰离开的,也不过顾家兄妹。
姬廉月红了眼。
伸手去摸陆丰脸上戴着的人皮,却在勉强摸到他面颊一丝缝隙的时候,被一把扣住了手。
那人不动声色将他推开。
转过身重新捡起了冰凉水中的马刷,只是扣着刷子的指尖泛着白:“马厩味大,公主请回。”
仔细思考,姬廉月从脚底生出一丝丝恐惧来。
他站在那不肯动。
过了很久,才听见那背对着他的人叹了口气:“通敌叛国,乱臣贼子,终为我父……回去吧,别再来。”
他声音里透着决绝,此时姬廉月知道自己多说无益,于是转身,失魂落魄地走了。
走到皇家马场外,见到一群顾阳为首的锦衣卫,守在皇家马场外面,见姬廉月全胳膊全腿地走出来,具是松了一口气。
顾阳欲言又止:“阿月,里面那个……”
姬廉月摇摇头,抬脚要走,想了想又退回来,用极其沙哑的嗓音道:“近日锦衣卫加守四人,八人一组站职,多事之秋,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深深地看了顾阳一眼,后者一脸震惊。
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姬廉月艰难道:“若有那一日……废他右手,放他走。”
“你以什么身份说的这话?”
顾阳无言半晌,才问。
姬廉月苦笑一声,叫了声顾阳的名字,无需再多废话,他便全懂了。
时间是能够修复一切的良药,也是世间最毒的鸩酒,不经意间打散了繁花似锦的年少,他们这些人,终究落得个曲终人散的下场。
第85章
姬廉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真的“打草惊蛇”, 还是观月帝有意为之, 陆国华头七出殡那天,陆丰动手了。
那天出殡顺利完成后,观月帝在宫中询问了情况,便说头疼要去休息……姬廉月跟着去了,他也不知道观月帝这样是否是触景生情, 陆国公府一倒, 如今朝中再也没有开国元老的血脉。
陆国华到底为何通敌叛国, 谁也说不清楚, 当真是一笔糊涂账。
观月帝留了姬廉月在宫中用晚膳, 晚膳过后便发起了热,太医进进出出,姬廉月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龙榻旁。
寝殿内烧着炭盆,暖烘烘的, 外面却下起了鹅毛大雪,雪落在屋檐发出稀碎的声音……龙榻上的人像是一夜间老了几岁, 烧得迷糊了伸手捉住姬廉月的手, 迷迷糊糊只是重复四个字——
孤家寡人。
姬廉月看着他亲爹,明明保养得当, 平日里看着也不过是极为精神的中年男子,如今却一夜之间生出几根华发。
强忍着心酸伸手替观月帝理了理头发,与此同时,殿外走廊上锦衣卫击响了换职的鼓,又到了换职的时候。
走廊里传来极低的交谈声, 姬廉月听见了顾阳的声音,这几日锦衣卫各个都是脑袋挂在裤腰带上面过日子,提心吊胆——
没办法,他们的老大要杀他们的顶头老大,这他妈哪是人过的日子?
看了眼刚喝了药,好像是睡着了的观月帝,姬廉月站起来,正想让顾阳他们小点声,这时候,却被观月帝一把捉住手腕。
“锦衣卫……换职了?”闭着眼,观月帝问。
“嗯,”姬廉月强笑了下,“这会儿子时刚过,父皇再睡一会儿,明日早朝便——”
“光……锦衣卫不成。”观月帝言简意赅,“换,两厂加派。”
观月帝也知道锦衣卫十个人加起来不一定打得过陆丰一个,而如今陆丰能够深入敌营取回火铳设计图,其中万般劫难经历,更是一言难尽,今非昔比。
姬廉月闻言“噢”了声,正心想老头心中多疑,今日陆国华夫妇下葬陆丰未必有心思来取他项上龙头……
站起来,正想走到外面去叫顾阳安排点东西二厂的人同他们锦衣卫一锅炖,最好把这养心殿围得水泄不通,经过窗户的时候,忽然余光瞥见一抹黑影极快掠过。
姬廉月:“……”
正当他高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此时殿外便响起拔刀声音,一个声音不怎么耳熟的锦衣卫吼了声“什么人”就应声倒下,挂在窗户旁——
身穿夜行服,脸上带着面罩的男人从窗外踩着他的背一跃而入,与站在窗前成雕像状的姬廉月撞个正着。
姬廉月:“……”
姬廉月唇角抽搐了下,想了想,那句“有刺客”还没来得及嚷出声,那人已经如同一阵风似的掠到自己面前!
他倒吸一口凉气,对视上对方那冰冷蚀骨的漆黑瞳眸,瞳孔微缩,“陆……”喉咙像是卡住了,他艰难地张口。
来人的剑已经到了他的眼前。
却在最后一秒稍微一顿,反手用剑鞘轻巧一击将他震退数步远!
姬廉月站不稳嗑碰到案几桌角头破血流,脑子里嗡嗡的,血都模糊了视线,艰难地爬起来沙哑着嗓子吼了声“来人有刺客”,外面的人一拥而入时,他也张牙舞爪地往前扑——
陆丰已经来到龙榻前,长剑一挥,被褥撕裂的声音刺耳响起!
观月帝早年习武,对于危险并非一无所知,如今病的迷迷糊糊也是条件反射一滚躲开要害!
“御医!”
“救驾!”
“皇上!陆丰!”
“陆丰!你当真——”
数名锦衣卫一拥而上,陆丰转身与他们斗成一团,刀光剑影间,姬廉月心酸地发现,陆丰用的还是他那把绣春刀。
锦衣卫说,刀在人在。
顾阳他们都不是陆丰的对手,禁军也不是,转眼间养心殿血流成河,但是没有人死亡……黏腻的血遮挡住了视线,姬廉月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这场闹剧。
直到一高大身影拎着剑从外面杀进来,后面还带着一大群禁军侍卫,前面的人一头冲进来爆喝一声“贼子尔敢”,后面还没来得及看到养心殿情况的人还在骂“来人啊霍显你无法无天”!
姬廉月:“……”
乱上加乱。
顷刻间,霍显已和陆丰斗成一团,追着霍显来的禁军进了养心殿则全都傻了眼,一时间也分不清楚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陆丰与霍显的武功不相上下。
霍显是唯一能够在陆丰手下势均力敌走上几十招的人,事实上如果单打独斗陆丰也并非霍显对手,只是这会儿姬廉月在,还一脸是血,霍显一眼看得心惊胆战,稍一分神,又被陆丰一剑刺入肩部!
“噗”的一声伴随着男人的怒吼,他双眼染上血色,一手将那绣春刀折断,将近疯狂地将肩头短剑拔出——
“霍显!”
姬廉月额角青筋暴起,撑着案几大吼。
鲜红血液溅满一地,霍显拔剑反手一剑刺入陆丰胸腔,又干净利落挑了他手筋,一把将陆丰捏着喉咙拽过来,面如恶鬼:“你把他怎么了?!”
锦衣卫冲上来,顾阳趁机抱着陆丰的腰往后拖——
两人身上的血弄了他一身,陆丰一个猝不及防被往后拉了几步,霍显还挣扎着要往上冲!
姬廉月见状像是没头苍蝇似的撞入男人怀抱,抱着他的腰,冲身后顾阳撕心裂肺地吼:“走!顾阳!带他走!”
腰间男人湿热的呼吸和粘稠的血腥充满了他的鼻息,他面色苍白,因为摁不住狂兽似的男人,脑袋撞在他结实的胸膛,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而他只知道伸手要去碰他肩膀上的伤:“别动了,霍显!他走了!他走了……你先,先包扎!”
顾阳压着陆丰离开。
养心殿内混乱终于稍微安定,御医瑟瑟发抖抱着药箱冲进来,皂靴踩着一地粘稠鲜血,与鞋底还未融化的雪混杂在一起……御医先看观月帝,只见他胸前被划了长长一道口子,好在有棉被做缓冲以及躲避及时,伤口不深。
观月帝坐起来看了眼不远处抱成一团的姬廉月与霍显,淡淡一挥手打发了一些站在旁边的寓御医:“看看去。”
御医得令转身,匆匆来到霍显身边,这时候男人已经冷静下来,倒是姬廉月方才撞着脑袋,这会儿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只觉得耳鸣头昏,瘫软在男人怀里——
见霍显伤可见骨,微一惊要上前。
没想到霍显让了让,面色阴沉地示意自己怀中人:“我无碍,先看他。”
姬廉月靠在他胸膛,艰难睁开眼。
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想跟他好好讨论一番他放走刺客的事,想了想却还是说:“出来的着急,忘记带令牌,禁军拦着不让进,我翻墙进来的……来迟了。”
姬廉月想了下霍显进来时身后那一群“小尾巴”,姬廉月:“……”
男人大手抹了把他脸上的血,将他抱起来一些,靠在自己没受伤那边肩头,低下头嗓音沙哑:“疼不疼?”
“自己没站稳磕的,不疼。”姬廉月慢吞吞道,“就是有些头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