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本朝,此类疾病依照律法一律是以疯病处置的。
世宗九年,四川当时也曾发生了一起疯人杀死多人的案件。
刑部自那之后便命令患疯病的患者,都需要上报官府并交给亲属严加看管。
随后制定了相应的惩罚措施,患病的人交给亲属看管,如果看管不严,导致病人因疯自杀或伤人,他的亲人和邻居都要杖责八十,地方官员等要罚俸三个月。
段鸮知道自己得的根本不是疯病。
但是他也不想让旁人知道,他是一个应该被衙门好生关起来,像疯子一样看管对待的病人。
这一次他不是去衙门,而是想亲自找另一个在案子里的当事人取一些重要物证。
此前札克善就和他提到过,张炳,王聘和瑞邛乃是这次案子中三个当事人,但张炳一直对另外二人一死一失踪的事避而不谈。
加上他有不在场证明,就也令人足以相信他不是凶手。
他一直来拒绝来官府做口供,几次三番都是拂袖离去,搞得官府那头也是对这个童生很没辙,而也是这个缘故,倒让段鸮想亲口问问他一件事。
十四日。
明德书院谈书会。
每月会在松阳县的大儒主持下开设一次,这一天张炳也会来,因为前日连发生了两次命案,书院内今日只摆了几桌,又请了些举子们一起来畅谈书画文章。
过程中,那个叫张斌也着了身瓦色的书院服坐在底下。
但他心思却有些飘忽,连带着听到一旁其他同窗在那儿说话也不太专心。
因为先生出的题是,历年秋围最出名的一道经史题。
这其中有两个童生似是争论起来。
一个说当朝该效仿世宗初年设立诸王议政,否则如如某些前朝酷吏之流的怕是要层出不穷,另一个则说军机处还在不需此等事物。
这一番争执间,坐下的张炳也被叫到了。
他闻言一愣,有些恍惚站起来却是半天一句话都没憋出来,也是这个当口,一个声音倒是在上头突然出现额。
“海东青案。”
“——!”
张炳闻声一低头,就见自己这谈书会底下有一张最里头的桌子,那桌子上是个面色阴郁苍白,瘦削病态的男子。
他根本不认得这这人。
看着这一身落魄打扮想来也是个日子不得志的书生。
但见这人面孔上虽生着道疤痕,让一般人厌恶不敢接近,但嘴角又似有抹带着深不可测,接着满座之人只听他放下茶杯缓缓道来道。
“圣祖年间,十四爷海东青一案,世宗皇帝此后说不结党,重在吏治,朋党勾结,无非鹰犬走狗,这放到新朝,竟也有些人谈论此事,倒是新奇。”
这一语惊的众人纷纷噤若寒蝉。
这结党大罪,他们这等小命可担不起,就是那不怕死的才敢胡言乱语乱议这等朝堂之事,也是这个当口,这故意出声吓唬了这一帮学生的段鸮蘸了些杯子里的水在桌子上写下书单,又缓缓来了句道,
“既然是经史题,倒不如多读些通史之论,第一本《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底下有八卷,另有《篆文大字典六书分类》,还有一册乃《郑开阳杂卷》。”
他这人记性极好。
修书之事条条款款,常人总难做到这人这样,怕是他不是在背书,而是真的腹有诗书,博古通今,是有大才之人,以将书本记于脑海中脱口而出才能做到这般。
松阳县的书生们多是些童生,也没有及第,见这生的其貌不扬的男人怕是个真才学,真大家,各个都面露佩服惊诧,亦不敢轻易妄言了。
尤其他这一手在桌子上蘸水而写的字,端的是铁划银沟。
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惊电。
观其划,其形,断连辗转,粗细藏露皆变数无穷,气象万千,真倒是世人尽学兰亭面, 欲换凡骨无金丹。谁知洛阳杨风子,下笔便到乌丝栏。
他不似个书生,倒更像个了不得的真名师。
因为这可和书生不同,只有涉足过那方朝堂的才能有这样的威势来,是真真见过大风大浪,也敢提笔谈国事,上奏章的风骨气魄。
“这位兄,不,是先生……先生!请留步!”
段鸮这真人一露相,自然有人就自己找上门了。
那书院里的谈书会一落幕。
那个叫张炳的童生就急急忙忙跑下来连叫了他三声先生,倒是今天本就是来找他的段鸮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只拱手客气地来了句,张兄不必如此客气。
张炳见段鸮竟然认识自己,有点愕然。
也是这一来二去间,这童生方才知道对方竟是因为那桩命案来找自己的,他当下也是面露怪异起来。
“张炳,我知道瑞邛的死与你无关,但我也只想替衙门问一件事。”
“……什,什么事?先生请问?”
张炳很是谨慎地皱眉回答。
“你可见过,这个榴花耳饰?”
那只从瑞邛胃里取出的榴花铜饰,脸色一变的张炳一眼就认出了,因为有先前解围的事在,这先前几次三番似是有所隐瞒的书生也终于是对他有所袒露了。
这一天,段鸮可算是拿到了张炳口中的口供。
他晚上回到义庄,再次在自己的验尸卷宗上写下了一些东西,等待明日棺材入土之时,他便可亲自验证一些事情,也是这个时候,段元宝才问了他一句。
“爹,为什么你这么熟?”
“你把那几本书翻开,看看最后面是谁的名字。”
段鸮看上去倒也不不以为意。
“……”
段元宝乖乖听话,低头翻看,却见后页有三个字,赫然就是他爹那个不常用的大名。
“这是你爹我亲自编的书,我不熟谁熟,这帮人年年考我出的题,还在背地里骂我,胆子倒是很大。”
段元宝:“……”
第三回(下)
既然已经拿到了张炳那边的口供,段鸮私底下也有了一些破案的思路了。
虽然离这案子的最终真相怕是还有一些出入。
那躲在背后的真凶的面目至今也还尚且模糊着,但他心中,却也有了一点关于这起案子到底因何而起的眉目来。
恰逢当日,县城中天色有点阴。
看这黑压压的乌云一团挤在头顶的样子,怕是晚间要下些小雨才是。
这场估计晚上才要彻底下来的雨,和段鸮第一次来松阳县,前一夜下的那场有点像。
那一场雨水,毁灭了石头菩萨庙中大部分的杀人物证。
这才让这一整件案子始终有些扑朔迷离,所以早上起来时,望着纸糊的窗户外那阴沉沉的天,他也多看了两眼。
从前,还在京城的时候,段鸮曾一度看过一位名叫前朝杂学家陈四台写的书。
那是一本提及和治疗人心之病的书。
段鸮会看这本书,是因为他始终相信,一个人心中所得的病不全是疯病,即便无法用药物治疗,但是一概而论,施加刑罚才是真正的对患者的不负责任。
那本书中记录着有一段诡异却也真实的记载。
说有一个唐时的将军因为从前在上战场时,见多了尸横遍野,杀戮流血,最终在班师回朝后竟患上了一种古怪的病。
每每梦魇,他总会梦到自己手中有许多根本洗不干净的血。
所以这将军便需要每天在家中洗数遍手,数遍澡方能平息内心的恐惧。
这个症状一开始还只是一天洗三两次,但伴随着情况的恶劣,将军每日必须用水要洗三十四遍,直到手都出血他依旧觉得身上有血腥味。
书中所记载的关于这个人结局是,这位唐时的将军最终在家中用铁刷子发疯擦烂了自己身体,在浴桶流血而死,也因此,这个病症就给了段鸮很深刻的印象。
这世上的大部分因心病而最终产生的特殊案件。
原是有来龙去脉的,一个身上本身就带着诸多个人习惯的心病者多喜欢在差不多的情况下做同一件事。
比如极度黑暗封闭的环境下,又比如说打雷或者是下雨。
这是隐藏在他们内心深处的某个法门。
因为这些事往往曾经一度给他们带来过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东西,这才会诱发这一系列因心病而产生的犯罪事件。
也因下午还有些旁的事要做。
所以早上用过早饭,段鸮一个人去衙门一早处理为死者封棺之时,也碰巧听门口的赵福子和张元朗他们说起这事来。
彼时,两个小衙役正一块坐在门槛上分吃一把炒黄豆。
黄豆这东西香是香,但吃多了涨肚。
原是不能当做正经饭食的,但赵福子和张元朗年岁还小,就爱嘴上嚼些咯嘣香脆的东西,便也拿个小兜子,揽在手上嘻嘻哈哈逗弄彼此,交换吃着。
段鸮来时,他俩叫了声他,当下,男人便在衙门门前停下来,和这两个小衙役说了两句,又看了眼这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炒黄豆。
“你们手上这炒黄豆是哪来的?”
段鸮低头问道。
“嘿,段爷,咱们告诉了你,你可千万别和旁人讲。”
赵福子笑嘻嘻地拱手求饶道。
“行,你们倒是说说看。”
这两日也和他们处的颇为熟络,段鸮也笑笑。
“这是我和元朗那日上山时白捡的,就那天凶案发生前的两天时候。”
“白捡的?”
一听说在凶案发生前两日就心里一凌。
但面对着旁人,手掩在衣袖中的段鸮还是没露出任何多余的表情,只顺着眼前这话题往下问道。
“天下还有这等好事?可否告诉我是哪儿捡的?”
“对,当时满满一整袋发霉黄豆扔在庙后面的无名山坡底下呢,我们俩见袋子的口子瘪瘪的,像是倒了不少在地上,但干净的黄豆还剩下大半,就给扛下来了,回来一炒,还可香呢。”
“……”
“听说在南边有不少房屋寺庙,还有寺庙里的泥土像都不是实心泥土造的,而是那烂掉了的黄豆子和糯米汁裹着泥浆填的,每到雨天,拿这实心黄豆修葺的事多得是,我们猜想着,这包当做废土填土的黄豆既然都被丢了,那不如让我们捡来炒炒吃了。”
这一句话说者无意。
听者却有心。
一时如多日来的阴霾之中投下一道惊雷,将某些东西的来龙去脉一时托出。
这些话,段鸮听着,却没言语。
但冥冥之中,他也总算是想清楚了某些一直徘徊在心中关于那一夜菩萨庙中的存留的疑问。
这一日,走之前,他还是问赵福子张元朗二人要了把那炒干了的黄豆,又取出一块袖子里常年带着尸检之用的白布包好,这才谢过二人抬脚走了。
这是一件看似极小的事。
这一天松阳县依旧风平浪静,也没什么大事发生。
但到这天夜里,段鸮正要回义庄时,却让他碰巧遇见了一件危机,一件自他来到松阳后差点就险些因此丧命的危机——
十七日。
雨夜。
松阳街头。
细雨淋湿了一片屋檐,周围房沿上有‘噼噼啪啪’的击打声。
除了深夜里才会出来的夜香伯推着车,要去城外地下水的地方清理这两日沟渠,另有一个肩膀生的高大魁梧的,却着女子衣裙修鞋的撑伞人也行走在暗处。
此刻,离城中宵禁还有一段时间,这被伞沿遮挡住半张脸的黑影明显清楚这一点,所以也走的颇急。
路上无人注意到‘她’这打扮有些古怪,身形也是有异。
加上‘她’的面孔模糊,似沾着水汽,所以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人。
但在‘她’的手上却拽着个长布兜,像是里头揣着些什么,外头还紧紧缠着数道柏油布,所以密不可封,连一丝东西都漏不出来。
“哟,姑娘,夜深了,你一个女子还出门雨要下大了,快些回去吧。”
那前头推着车往前的夜香伯目睹这一切,对‘她’远远地这般呵了一句。
他口中的‘女子’闻言也不说话,低头也不露出自己伞下的脸,就这么快步拿上手里的那个长布兜走竟巷子深处去了。
“这是谁家的,倒是古怪?”
拎着木桶的夜香伯见状更觉得奇了,只看着那背影自语了两句却也不说话了。
也是那黑影走远了,落单的‘她’才停下了些。
‘她’的面孔在脚下的水点子上依稀被投印出,世人不知‘她’既他,而非那被最初诬陷的五不女。
因为,他才是这真正的石头菩萨。
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