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死沙场的说法太牵强,因为她记得她噩梦那晚,西北战事还未起,她的儿子却鲜血淋漓地在她梦中对她告别了。
她悲伤着,也愤怒着,一介县令夫人,无法苛责皇上给她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她也无处可恨。
可如今,一个自认有罪的少年来到她面前,要她责罚,她却摇摇欲坠着,心中的愤怒和悲伤那么多,却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她的孩子,已然去了。
尸骨葬在遥远的西北风沙中,再也不会回来依偎在母亲膝前。
褚夫人抄起桌上的香炉,重重向萧景澜砸过去,哭着吼:“祸根!你个祸根!”
萧景澜看不见,也不会躲,就那样睁着眼睛,任由香炉砸在他额前。
香炉落在地上,瓷片和香灰落了一地,萧景澜白净的额头慢慢渗出血珠,顺着眉骨滚落,掉在没有光芒的眼睛里。
莺儿吓哭了,拿着手绢要给萧景澜擦拭血迹。
可萧景澜却轻轻推开她,伏地再次深深叩头:“褚夫人……”
褚夫人哭得喘不过气:“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是个纵马疆场的好男儿,他要死,也该死在沙场上!为了你……竟是为了你!!!”
萧景澜深深叩头,颤抖着沙哑道:“夫人,萧景澜……向您赔罪……”
褚夫人哭倒在侍女怀中:“滚……滚……赎罪?你能让我的孩子回来吗?我的英叡……我的英叡便是沾上你们萧家……才落得如此下场……滚……滚啊!”
萧景澜闭上眼睛。
他已看不见,闭目与否,并无差别。
可他,不愿在褚夫人面前落泪。
若他落泪,便像是他在逼褚夫人原谅他。
于是他闭上眼睛,留住泪水,再一次深深叩头:“褚夫人,萧景澜一生一世……欠褚家一条命。只要……只要夫人想要,萧景澜,永远等夫人来拿。”
周璞不忍:“少爷,您这是何苦……”
萧景澜又叩了三个响头,支撑着从地上慢慢爬起来。
他下半身已无知觉,动作狼狈虚弱,脸色苍白如纸。
周璞和莺儿急忙把萧景澜扶起来放在了轮椅上,心惊胆战:“少爷……”
萧景澜轻轻摇头:“走了,别在这里太久,让褚夫人更添伤悲。”
萧景澜在明宏县住了下来。
他没有住进县城中,而是在县城外三十里的潜山脚下租了一个小院子。
平日里养些鸡鸭猪狗,初一十五的时候让周璞和莺儿去城中买些油盐酱醋。
他目不能视,便让莺儿把书上的地形图和字迹用黄泥细细地勾一遍,摸索着阅读思索。
除了心中血债的重负,他好像已经没有更多的苦痛折磨,终于可以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只是偶尔被风拂过脸颊的时候,他仍然忍不住会轻轻抚摸自己的脖子,好像那条锁链仍在,仍然日夜锁在他脖子上,等待一个人扯着锁链那头,蛮横地把他拥入怀中。
戚无行……
那个疯子……戚无行……
萧景澜想要问问周璞和莺儿,有没有西北的消息传到历州来,可他最后却什么都没问,沉默着与他的笔墨为伴。
那个疯子,或许会一生疯癫直死,或许总有一天会清醒过来。
可那些,都应该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萧景澜摸索着在纸上写:“江南七河六湖总纂,由西向东,共三千四百二十七里……”
风吹着墨香飞向辽远寂静的夜空,此处离崇吾郡很远很远。
戚无行的身体越发不好了。
他本就一身伤痕,后来更是肺腑中五脏撕裂,整日吐着血,脸色青白的像个死人,连风沙都遮不住他的死气。
为了维护崇吾郡的军心,戚无行仍然每天重甲提刀骑马在各个营地巡视,呵斥偷懒的将士,严惩传谣之人。
只有独自一人的时候,他会开始回忆那个小废物窝在他怀里的样子,撕心裂肺的痛便从心口升起,一呼一吸间皆是血腥味。
天下间聪明人不多,相貌清秀的笨拙少年却到处都有。
可他为什么,偏偏把整颗心都给了萧景澜。
一点都没剩的,全给了萧景澜。
一口鲜血从喉中溢出,被戚无行生生咽下。
他在月光下握着那条马鞭,闭上眼睛,抱住了虚空中那团幻影,低喃:“萧景澜……萧景澜……澜澜……没有我,你过得好不好……”
半晌,戚无行又自己笑起来:“好,当然好……小傻子,崇吾郡满地都是沙子,一点都不好。我怎么会……我怎么会发了疯,以为你会愿意留下来……”
他的心荒凉的就像这片荒漠,已经没有半点温暖的情谊,可以滋养萧景澜那样天真的渴望。
走了好,走了好啊。
九州大地,哪里不比崇吾郡好。
崇吾郡只有他这样偏执孤独的疯子,一个人等着死,等着腐烂,等着成灰。
他一开始,就不该拉萧景澜陪葬。
戚无行守着漫天风沙,静静熬着一日一日的光阴。
他以为自己的一生都会耗在这里,直到病重死去,或者战死沙场。
而他心中的那点微薄的温暖,就像黑夜里那点微弱的萤光,会一点一点随着记忆的远去,消失在他所有的世界中。
萧景澜或许是真的恨他吧,这些日子以来,甚至都不曾来过他梦里。
明弘县外的小山下,萧景澜静静地在树下静坐着,慢慢地敲打着自己的双腿。
有大夫说,他之所以双腿残废,或许说经脉受阻所致,好好养着皮肉筋骨,或许还有痊愈的那天。
萧景澜已是个无望之人,生与死对他来说,都已经不重要,更别说只是残废这种小事。
可他若是不好好养着,周叔和莺儿又会担忧伤心地一直在他耳边嘤嘤,实在让人有些心里难受。
他在树下安静地坐着,听到一串脚步声慢慢靠近,蟠龙殿中常有的麝香缓缓拂上鼻尖。
萧景澜微微怔了一下,问:“周叔,莺儿,宫中来信使了没?”
来人低声说:“不是信使,是朕来看看你。”
萧景澜缓缓吐出一口气,说:“陛下,京中政务繁忙,你为何会来?”
皇上沉默了一会儿,说:“朕……想念皓尘了,呆在宫中更难受。”
萧景澜伸出手,接住一片飘零的落叶,说:“陛下,你可知道十年前,我为何要离家出走吗?”
皇上说:“我们只当你顽劣叛逆,难道其中还有内情?”
萧景澜轻轻笑了:“也不算什么内情,当年确实是我顽劣叛逆,才会酿成大祸。可当年我之所以离家,其实是生气了,我不想让大哥嫁你为后。”
皇上问:“为何?”
萧景澜轻轻叹息,说:“说不好,就是觉得,你不是我大哥的良缘。你看向我大哥的眼神,欲望大过了爱恋。你像在看一件古玩,看一座城池,看一只白狐,想要占有,想要疼惜,可那不是爱。爱是敬重,是温存,是彼此依存互相取暖。你的占有欲远远多过爱,所以我讨厌你,我那时便隐约觉得,大哥一身风华傲骨,早晚要折在你手中。”
皇上静静地听着这些斥责,枯瘦苍白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君王威仪的怒火,只剩苍凉的悔恨痛楚。
萧景澜说完那些话,又微微苦笑:“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大哥已去了,哪怕你明白了这些道理,也不过怜惜了后来的人。”
皇上沉默了一会儿,说:“朕……今生今世,心中只有皓尘,没有后来的人了。”
萧景澜玩弄着那片落叶,细心地摸索着,一点一点撕出叶脉。
皇上说:“景澜,朕派人去了逍遥谷,鬼医回信来,或许能救你的双腿和眼睛。”
萧景澜手中一颤,完成的一副叶脉断在他手中:“是吗?”
皇上问:“你想去吗?”
萧景澜沉默了一会儿,无神的双目仰头看着皇上,轻声说:“以后再说吧。”
皇上有点焦急:“景澜!”
他若不能安顿好萧景澜,等将来在阴曹地府中见到皓尘,又如何向皓尘交代!
萧景澜说:“陛下,你杀过人吗?无辜的,因你而死的人。”
皇上说:“我是君王,总有些事,不得不做。”
萧景澜说:“我杀了褚英叡,陛下,我活着,是为了赎罪。”
皇上怒声说:“那也该是戚无行来偿命,与你何干?”
萧景澜轻轻摇头:“戚无行不会来,陛下,你我都知道。于公,崇吾关不能换将。于私,戚无行从未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所以他不会来,更不会赎罪。那么,罪孽就由我来担吧。”
皇上看着那双失去光芒的眼睛,说:“景澜,戚无行身子不好了。”
萧景澜轻轻咬着牙:“和我无关。”
他下意识地抚向自己的脖子。
那条锁链曾强硬地把他锁在崇吾郡漫天黄沙中,他曾经想过认命,也想过挣脱。
可他从来没想过,那条锁链会生锈,会腐烂,会自己碎在风中。
戚无行的身体并不好,那人打起仗来是不要命的,一身伤病,四季都有旧疾。
可那个男人又蛮横强硬的像座山一样,巍峨魁梧地站在风沙中,无论他如何挣扎反抗,都不会动摇半分。
萧景澜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松开自己的脖子,揉按着那些早已不存在的红肿和淤痕。
他说:“陛下,我心结未解,这样残废着,反倒好些。”
皇上不再苦劝,留下几个近卫保护萧景澜的安全,便回了京城。
一月之后,皇上驾崩在凤仪宫。
说是病逝的。
皇帝驾崩,戚无行本不想回京奔丧。
他旧疾发作,四肢肺腑都日夜隐隐作痛着,若是回到京中,恐怕会被看出端倪。
可奈何他有个身在宫中的妹子。
三年前,皇上把她妹子诏进宫中,不温不火地养了这些年,不宠爱也不冷落。
可皇上临驾崩前却忽然下旨,把太子许给了戚贵妃抚养。
戚贵妃到底年少,心机城府远不如秦湛文这只老狐狸。
皇上刚驾崩,戚贵妃的信使便一天三次来崇吾郡拜访戚无行,请戚将军一定要带兵回京一趟。
戚无行拗不过妹子,只好点了一队兵马,轻骑快马回京。
贵妃在宫中摆了棋盘,百无聊赖地和兄长对弈:“哥,你脸色不好,旧疾又发作了?”
戚无行面无表情地落下棋子:“嗯。”
贵妃叹了口气:“哥,你怎么越来越闷了,我还想让你帮我出个主意。你不知道那秦湛文有多狠毒,安明慎生前何等受宠的一个人,陛下刚驾崩,就被秦湛文……”
贵妃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小声说:“哥,我现在就秦湛文的眼中钉,肉中刺。崇吾郡离京城太远了,不如你回京来帮帮我,好不好?”
戚无行淡漠地说:“如果你觉得自己没本事解决秦湛文,不如我现在就安排你出京。我不喜欢京城,已经打定主意,这辈子都留在崇吾郡了。”
贵妃眼珠一转,轻轻击掌。
两侧珠帘丁零当啷地落下,侍女们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戚无行微微皱眉:“你又在捣什么鬼?”
贵妃说:“上来。”
一个少年,穿着件月白绣花的衣衫,有些拘谨地从珠帘那头缓缓走来。
少年眉目清秀精雅,怯生生的模样,水汪汪的琉璃色眼睛,看上去竟和萧景澜有三分相似。
戚无行不悦地皱起眉:“胡闹!”
贵妃说:“哥,这可是我从乐坊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孩子,干净乖巧,从来没被碰过,姿色不比萧景澜差。你若是喜欢这样乖软漂亮的小废物,我能给你寻来一院子。”
戚无行脸色铁青:“你马上就要贵为国母,在胡说八道,成何体统!”
贵妃也生气了:“崇吾郡崇吾郡,崇吾郡有什么好?除了沙子,就是沙子,连口干净水都喝不到!你在那里呆了十几年,身子都伤透了还不肯走。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自从萧景澜自尽,你的身体就一天比一天差。我就不明白了,那萧景澜又笨又蠢,除了那副皮囊之外,还有什么能让你惦记成这样的!”
戚无行差点又被自己的亲妹子气得旧疾发作。
看着那个怯生生的清秀少年,越看越烦闷,语气不好地说:“下去。”
他对萧景澜的执念和痴情,旁人无法明白,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
或许是初见时,那个小废物抱着长枪摇摇晃晃的姿势太可怜。
或许是小溪旁月色下的那些鞭痕太诱人。
或许……或许是崇吾郡荒凉孤独的风沙中,有个小傻子,傻乎乎地要用手替他遮住吹向眼睛的沙子,又哭哭啼啼地一边哆嗦一边帮他疗伤。
那个整天哭唧唧的小东西扎根在了他心里,发了芽,开了花,暖得他甚至感觉有些疼。
他爱着一个人,爱得发了疯。
那不是一具简单的皮囊,那是他的一切,他此生唯一的偏执,和妄念。
贵妃见自己兄长不悦,只好放弃了这个计划,百无聊赖地敲着棋盘。
戚无行问:“你在这儿躲清闲,秦湛文去哪里了?”
贵妃耸耸肩:“他去和兀烈国来的使团聊天呢。”
戚无行皱眉:“兀烈国来的使团还没离开?”
贵妃说:“是萧景澜的主意,他写信给皇上,说让那些天生天养的野人在中原多住些时候,学学中原的纺织木工和诸般产业,若漠北草原的游牧人能自给自足,北关便再无征战了。皇上为了皇后的事心中有愧,那小孩儿说什么,皇上就听什么。这不,一群野人都在京中住了三个月了。”
戚无行心中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半晌说不出来。
他知道萧景澜被带去了漠北,他也知道,或许萧景澜已经恢复了神志。
他像个疯子一样一路打到布格山,想要抢回萧景澜,却从未去想过,萧景澜做过什么。
那个整天只会哭的小傻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想过什么样的人生。
他把自己堵在死胡同里,像只困兽一样发疯发狂,觉得自己此生已无路可走,依依不舍地要拽着萧景澜陪他一起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