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老人看上去比真正的年纪还要苍老许多,满头白发,枯瘦蜡黄。认真听着鬼医的诸般交代,不停地点头。
鬼医实在不放心,反复嘱咐:“要喊他的乳名,记住了吗?”
老人点点头,低声说:“记得了,喊英儿的乳名。”
他自己反复念叨了几句,抬头正好看到萧景澜,表情顿时复杂了许多,起身便走,去花园旁的菜地里干活去了。
鬼医看着萧景澜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叹了口气,说:“你小小年纪的,怎么就不能笑笑?人活一世,哪有真正过不去的坎儿。”
萧景澜轻声问:“鬼医前辈似乎和我大哥很熟悉?”
鬼医说:“是很熟,他这些年差不多就是在逍遥谷过的。”
萧景澜又问:“我大哥……过的好吗?”
鬼医迟疑了一下,问:“小东西,你到底想问什么?”
萧景澜仰头,看着漫山遍野的蔷薇花。
此时不是蔷薇盛放的时节,天堑山深处却有人把这片蔷薇养的这么好,这么温暖。
他说:“我大哥生平最爱蔷薇,可蔷薇娇贵,又只在春末夏初时开。如今尚是初春,蔷薇却开的这么好,一定是有人为他精心栽培呵护,才能养出这样一片蔷薇来。前辈,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鬼医面对萧景澜这个天真烂漫的问题,吃不准萧皓尘自己说了没,于是委婉含蓄地说:“此景此观,非人力可为。”
可不是吗,这么大片蔷薇花不循天道肆意狂生,哪是凡人之力可以做到的。
萧景澜没听明白鬼医话中深意,正思索着。
鬼医却开口问他了:“景澜啊,你……怕鬼吗?”
萧景澜疑惑地皱着细细的眉毛:“此处当真有鬼?”
鬼医点点头。
夕阳渐渐沉下去,深山老林里没了日光,最适合妖魔鬼怪肆意出没。
萧景澜背后一凉,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鬼医说:“你若是怕鬼,今夜就在二楼不要下来,等天明之后,我上去叫你。”
萧景澜越听越古怪:“二楼可有什么异物?”
鬼医摆摆手:“别问了,怕鬼就听我的话,那恶鬼青面獠牙一身磷火十分可怖,你在二楼别下来,他就不会上去找你。”
萧景澜确实怕鬼。
可今夜是褚英叡还魂夜,所有人都在想方设法送褚英叡的冤鬼归乡。
他是罪魁祸首,又怎能躲躲藏藏的不肯出来。
于是萧景澜斩钉截铁地说:“前辈,我陪您一同等褚将军英魂。”
鬼医嘴角动了动,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怕了可别乱叫,会伤到阴魂。”
萧景澜郑重地点点头。
他几经生死,又怎么会被一只鬼吓着。
夕阳最后一缕光落进山涧中,天堑山深处的这片山谷,变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混沌黑夜。
萧景澜深吸一口气,在鬼医身边耐心等那个可以帮忙寻回褚英叡魂魄的厉鬼现身。
这时,满架的蔷薇在风中轻轻抖动着,磷火沿着纯白的花瓣飘在风里,鬼气森森的一片十分瘆人。
萧景澜不知那鬼从何处来,越发紧张。
夜色中响起凄冷尖锐的小声,小鬼们此起彼伏地笑成一团,前后左右都是摇曳的黑影。
萧景澜脸色惨白,担忧鬼医前辈和大哥招来此等厉鬼,会不会反而另生灾祸。
他正吓得心头紧绷不知所措,几乎有些后悔今晚为何要在这儿守着。
就在萧景澜想要闭上眼睛的瞬间,萧皓尘从小屋中走出来,又好气又好笑地喊了一声:“叶翃昌你装模作样的想干什么?这儿没人给你吓着玩,滚出来干活!”
萧景澜惊得睁开眼睛,看到一只青面獠牙的阴森厉鬼从蔷薇花中现身,带着一身嶙嶙鬼火,有点委屈地小声叭叭:“皓尘,我是鬼王,鬼王在陌生人面前出场是要有尊严的!”
萧景澜惊得呆滞在轮椅上,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句话:“你……你……”
叶翃昌收敛了那副青面獠牙的可怖模样,幻化出活着时少年天子的英俊容颜,慈爱地对着萧景澜一笑:“景澜,有些日子没见了。”
萧景澜张开嘴,他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问题要问。
他想要质问这只厉鬼,当年为何要给他服下白玉蛊。
可他还什么都没说出口,他看到那只厉鬼笑嘻嘻地摘了一朵蔷薇,死皮赖脸地要别在萧皓尘发上。
这片蔷薇,果真非人力所能及。
那是一只厉鬼,给他活着的恋人滋养出的避世桃源。
萧皓尘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拍在堂堂鬼王的后脑勺上:“滚蛋,去干活。”
叶翃昌乖乖飘到了褚知县面前,摊手:“你儿子的生辰八字。”
生辰八字褚知县早已写好,恭恭敬敬地递到了那只厉鬼手中,颤声说:“拜托……拜托了……”
叶翃昌矜贵地点点头,又绕了一圈,说:“我需要一个生魂与我同往地府,若是被鬼差发现,我躲在那个生魂体内,才会被鬼差送回人间。”
鬼医说:“我和皓尘都是返生魂,一入阴曹就会被抓去阴牢。褚知县要留在此处引导他儿子归乡,没法子了,景澜,你跟着这只鬼去一趟地府。”
萧景澜为褚英叡之死痛苦万分,数年不得解脱,如今有机会为褚家做点事,自然是求之不得:“好,我去。”
叶翃昌抬起苍白的手指,轻轻点在萧景澜额头,说:“记住,若是被鬼差发现,你就报上自己的姓名八字,说自己睡了一觉,也不知为何会来到阴间。鬼差见你是生魂,就会送你回阳间,知道了吗?”
萧景澜轻声说:“好。”
叶翃昌抬手抽出了萧景澜的三魂七魄,引着生魂一同潜入黄泉之下。
忘川河边立着三生石,无数亡魂正在这里游荡着等叫号。
先去功德殿评一生功过,再去奈何桥头找孟婆领孟婆汤。
叶翃昌带着萧景澜躲到三生石后面,说:“一会儿我去找人,你在这儿别走,若是惊动了鬼差,我就上你的身,记住了吗?”
萧景澜点点头。
叶翃昌拿着褚英叡的生辰八字,正要出去找人。
萧景澜却在他身后轻声说了一句话:“陛下,你是厉鬼,来阴间找人要冒大险,若是被鬼差发现,只怕要在阴牢关到天荒地老了。”
叶翃昌说:“我知道。”
萧景澜问:“那你为什么要来?”
叶翃昌回头,看着萧景澜茫然无措的小脸蛋,伸手捏了两下,说:“小笨蛋,褚英叡是你的心结,你若心结不解,皓尘一生都会为你牵肠挂肚不得安稳。我此生亏欠皓尘良多,如今好不容易得以相守,我不许他再心忧愁苦,我要他余生只有我和快乐。”
萧景澜看着叶翃昌。
昔日天子已成天地不容之恶鬼,青面獠牙,一身戾气。
可这只厉鬼,却为一个人,种上了漫山遍野的蔷薇花。
萧景澜轻轻地长叹一生,心中已经有了打算。
叶翃昌说:“别怕,我一定歹回去,我可再也舍不得把皓尘交给别人疼了。”
叶翃昌站在鬼群里,拿着褚知县给他的生辰八字,猛地把那张纸拍出去,低喝一声:“寻!”
符纸在鬼群里跑了一圈,最后竟又回到了叶翃昌手中。
叶翃昌微微皱眉。
萧景澜问:“怎么了?”
叶翃昌说:“奇怪。”
说完,他再次把符纸掷出去:“再寻!”
符纸依次掠过群鬼的后颈,却未有一人与褚英叡的姓名八字相符。
叶翃昌捏着再次回到手中的那道符,紧紧皱眉:“不对劲儿,褚英叡的魂魄为什么不在这里?”
萧景澜未曾来过阴间,急忙问:“会是什么缘由?”
叶翃昌说:“要么他因为杀戮过重提前进了功德殿,要么他阳寿未尽仍在人间。”
萧景澜说:“我去功德殿寻找。”
叶翃昌说:“若是他已去过功德殿,此时只怕已经进阴牢了,”他眼珠一转,有了主意,鬼火幻化成一把短刀,递给萧景澜,“萧景澜。”
萧景澜说:“你要强闯阴牢?”
叶翃昌好笑道:“你这脑子到底好了没,谁让你强闯阴牢。你去奈何桥头,看见那个炖汤的小姑娘了吗?你拿刀过去,把她辫子削了,引她到彼岸花深处见我。”
萧景澜:“…………”
叶翃昌戳戳萧景澜的后背:“去,混进鬼堆里,把那小姑娘的辫子削了。她是阴曹地府里消息最灵通的人,褚英叡的魂魄在何处,她知道。”
萧景澜无奈:“我们就不能直接问吗?”
叶翃昌说:“我不能上奈何桥,她不认识你。快去,天一亮我们就回不了人间了,呆在这儿太久了不安全。”
萧景澜硬着头皮混进鬼堆里,暗搓搓地慢慢靠近那个熬着孟婆汤的女子。
小姑娘果然扎着两条又粗又黑的麻花辫,保养的乌黑油亮,十分好看。
萧景澜实在下不去手。
孟婆没看到眼前的魂是阴魂还是生魂,随口问:“投胎往何处?”
萧景澜一辈子乖巧天真,从未做过坏事,更别说这等无耻的坏事。
他握着那把鬼刀,深吸一口气,实在对那条漂亮的辫子下不去手。
叶翃昌远远看着,暗中操纵萧景澜身后排队的小鬼,猛地往前一撞。
鬼刀干脆利落地割断了孟婆的大辫子。
孟婆举着汤勺呆住了。
萧景澜也举着鬼刀呆住了。
来不及多想,萧景澜只能硬着头皮,飞快地向彼岸花的花海奔去。
孟婆在他身后一声惨叫,举着汤勺追上来:“哪来的王八蛋小鬼!敢削你姑奶奶的辫子!!!”
天堑山中,几个活人还在等阴曹里的孤魂归来。
直到天色将明,才有一阵阴风吹过架上的蔷薇花,厉鬼携着生魂从地府中钻出来,轻轻把萧景澜的魂魄拍到了躯体里。
萧景澜的身体猛地一颤,在将明未明的天光中睁开了眼睛。
叶翃昌不能见日光,急忙躲进了山洞里。
鬼医急忙萧景澜:“怎么样了?”
萧景澜缓缓喘息着,说:“褚英叡的魂魄……不在地府……”
褚知县愣住了:“我儿的魂魄不在地府,又去了哪里?”
萧景澜慢慢摇头:“可能尚在人间。褚将军的尸首藏在了何处?”
褚知县眼中含泪:“当日崇吾郡前来报信,只说我儿死在了乱军中,不曾寻得尸首。”
萧景澜不忍再问,低声说:“请褚知县放心,我这就亲去一趟崇吾郡,定要寻回褚将军的魂魄。”
萧皓尘轻叹一声,说:“你若去崇吾郡,岂不是又要见到戚无行?”
萧景澜手指紧紧抓着轮椅的扶手,试图驱散心中的梦魇。
可梦魇植根在三魂七魄深处,日夜折磨着他,见与不见,都是苦楚一生。
萧景澜说:“大哥不必为我忧心,我已非昨日的傻子。戚无行他……他也不像从前了……”
当年他在历州亲手杀了戚无行时,便已有同死之心。
可褚知县到底是心怀大义,竟把戚无行送去逍遥谷救治。
昔年旧事,历历在目。
他仍记得戚无行在他耳边低喃着的歉意。
那个疯子,终究还是变了些许吧……
萧景澜回头看着萧皓尘,他的兄长清瘦温润,风采依旧。身后是烂漫的蔷薇,开得漫山遍野。
那只不敢见阳光的厉鬼躲在房中鬼鬼祟祟地探头偷看,好像连这一眼的时光都舍不得浪费。
萧景澜轻轻捻着指尖,与房中的厉鬼遥遥相对。
这一切的因果,不过起源于小小一粒毒药。
那颗白玉蛊种在了七岁孩童的身体里,从此之后,孽障痴缠,多少人为此苦难半生。
窗后的厉鬼也在看着他,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萧景澜轻轻摇头,莞尔一笑。
不必再说了。
受苦之人,已苦楚至此。
有人已身在地狱,有人还有半世余生。
他的兄长一生为萧家所累,为皇权所苦。
如今好不容易有安稳快活的日子,做弟弟的,又怎么忍心打破这片安宁之地,让兄长再平添愁苦。
那就,谁也不要再说了。
褚知县还有公务,先回明宏县。
萧景澜和鬼医前往崇吾郡,寻找褚英叡的尸首。
鬼医问:“小景澜,你和那鬼挤眉弄眼的说什么呢?”
萧景澜轻声说:“没什么,前辈。白玉蛊之事,还请前辈不要在我大哥面前提起,就当……就当我当年是真的受惊过度,才会痴傻数年吧。”
鬼医和萧景澜来到了崇吾郡。
这里依旧风沙漫天,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萧景澜来求见戚无行,却听守门的士兵说,戚无行不在城中,不知去了哪里,天黑时才能回来。
崇吾郡是边塞要地,若无通关文牒不可随意进出。
于是萧景澜就和鬼医在城门外的茶楼中等候,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直到天渐渐黑了,萧景澜才看到一人骑着高头大马从远方风沙中狂奔而来。
那人依旧高大坚毅如山峦,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抱着怀中的物件,急匆匆狂奔在风沙中。
戚无行骑马来到城门下,面无表情地说:“我回来了,开门。”
卫兵边开城门边说:“戚将军,方才年轻公子说要来拜见你,他没有通关文牒,我等不敢放他入城。”
戚无行听到年轻公子几个字,手指便开始发颤:“他如今在何处!”
卫兵指着城门外的茶馆:“在那里歇息了。”
戚无行顾不得回成,狼狈地从马背上摔下来,连滚带爬地护着怀中的东西冲进了茶楼中。
风沙从他身后呼啸着吹进茶馆中,烹茶的微火在薄暮中摇曳着温柔的微光。
一个年少的公子穿着长衣,披着大麾,长发高束着,苍白纤瘦的指尖捧着茶杯,低垂的眉眼映着水光,比梦还像假的。
戚无行摇摇欲坠着快要站不住,嘴唇哆嗦着,慢慢往前踉跄了几步,沙哑着嗓子说:“澜澜……是你吗……澜澜……我在做梦……还是快要死了。为什么……为什么我能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