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子母蛊雪暮枝又不是不会炼,不会向李砚夕要。
李砚夕拿出蛊皿,一对黑色蛊爬到了他的指尖。
“这是苗疆密蛊,也叫子母蛊,作用是寻亲。”
“唯有父母与子女才会有感应,与滴血认亲不同。”
子车筹揉了揉额角,“暮枝突然要这个做什么?”
单独看只是觉得莫名眼熟,但是当两人同时出现,子车筹要是没看出什么,和雪暮枝这些年的交情就喂了狗了。
既然问了子母蛊,那就是早知道这件事。
若是常人,在听到子母蛊的时候,第一反应会是“用来测月怜与雪暮枝之间的关系”,但是子车筹深知洛书的性情,看师父当时的反应,师父分明是不知道的,若是雪暮枝敢背着师父用蛊,恐怕他就没法好好站在这里了。
也就是说,这蛊不是给月怜和他用的。
那是给谁用的呢?
***
雪慕愣愣地抱着月琉枝,直到刀锋劈向了他的脊背,被他周身内力自发运转震碎。
他抱着他的阿枝站起来,双腿几乎要站不起,脊背几乎要挺不直。
但他还是站起了,挺直了。
他和他的蛊杀进了人群,就像是一匹恶狼扑进了羊群,所过之处都是血肉狼藉。
真弱啊,真是太弱了,完全没有对战的价值,这根本就是一场屠杀啊。
雪慕面色木然,双目中并无一丝半点感情。
他为什么要喝醉?为什么要醉死在酒里?这么弱的、这么弱……明明连他一掌之力都敌不过。
可是他的妻,他的阿枝,就是死在他们手里啊。
突然,他听到了一丝极细微的哭声,那么细微,掩藏在厮杀中的……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他抱着月琉枝向着哭声的方向追去,这围杀的众人在他手下如同待割的麦子,一片片地倒了下去。
温温热热的小身体扑了过来。
“爹爹!”
雪月归含着眼泪,他急切地摇晃着母亲,想母亲会弹一下他的脑袋,笑着骂,“小乌龟,我还没死呐,你哭什么啊。”
可是她再不会这么说了。
雪月归的动作慢慢停了,小脸憋得绯红,泪水慢慢滚落。
一滴、两滴……
终是放声哭了出来。
他哭地声嘶力竭,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哭得要把自己哭晕过去。
他早慧,这么早就知道了生离死别。
雪慕小心地把雪月归揽进怀里,他想起第一次与月琉枝对视,那一双眼睛,就像是清亮亮的山泉水,就那么一眼,那泉水呀,就淌进了他的心里,成了他心唯一的水源。他心有棵树,一开始刻着他与阿枝的名字,后来又加上了一只小乌龟,就这么长呀长呀,好像要把他胸膛都填成暖融融的一团。
现在泉枯了,树死了,只有一只遍体鳞伤的小乌龟,茫然地在一片尘上爬。
雪慕就这样抱着月琉枝和雪月归,好像一家人还在一起一样。
直到身后再次响起了嘶吼声。
他一手抱着月琉枝,一手抱着雪月归,缓缓站起,却打了个踉跄,眼前一片漆黑。
隐隐约约有人说:“发作了,药终于发作了!”
“可算是倒下了。”
“杀了他!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他直到自己中毒了,甚至已经站不直。他可以与这群混账同归于尽,可是他的孩子呢?雪月归早慧,雪月归懂事,雪月归天赋绝好……可是他们的小乌龟,还只有三岁啊。
活下去!小归必须活下去!
他抱着两人,步履蹒跚踉跄,身后的那一群人不敢杀过来,只是跟在他身后,好像是追着垂死狼王的秃鹫。
他看到了酒窖。
他把酒窖打开,然后把雪月归和月琉枝放了进去。
“小归乖乖的,爹爹一会就来接你。”
他摸摸儿子软软的脸颊,轻轻吻了吻他眉心的朱砂痣,然后吻了吻妻子的眼睛,将酒窖的门关上了。
最后,他转过身来,将酒窖护在了身后。
死战。
……
雪慕醒来时,看见一个奇怪的僧人。
他穿着一身黑袍流动着血色的纹路,腰间挂着一只葫芦,最奇怪的,是他头顶不点戒疤,而是纹着一朵血色的佛莲。
“中了七步倒还能活下来,命倒是挺硬。”
他搅拌着手中的汤药递过去,“喝了吧,你的身子还要养养才行。”
雪慕看不见那碗药,紧紧拉住了僧人的袖子。
“我的孩子呢?我的妻子呢?!”
僧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将袖子从他手中拉出来,“什么妻子孩子,我去的时候只看见你还有点气息,别的都死光了……”
说完他一顿,皱眉时声音也快了几分,“他们在哪?”
雪慕无他法,只能选择相信眼前的人,“在酒窖!”
僧人看了他一眼,眉头紧锁,“你已经昏迷了一天。”他将手压向腰间,顿了顿,神色莫名地道:“你最好不是在撒谎。”
一天?!
雪慕还来不及从惊慌中抽出心神,还来不及细细品那一眼中的意味深长,就觉得身子一轻。
一条翠绿的巨蟒将两人托了起来,飞速地向着原来的酒馆去了。
到了那里,一片狼藉。
这酒馆不是开在城中,因而归算在江湖上,官差不会管,因而还是最初的样子。
雪慕的腿还有些发软,一落地险些就摔了一个跟头,堂堂雪教教主却衣衫不整长发扑面,任谁都无法将他与那日迎亲的新郎官联系在一起。
但是他已经没时间去想别的了。
他近乎狼狈地跑到了酒窖,然后打开。
空无一人。
雪慕僵在原地。
不对,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
他的儿子呢?他的阿枝呢?!
酒窖很小,放眼望去,一目了然,并无可藏身之处,可是他像发了疯一样,将每一个酒坛都挪动了,甚至将每一个酒坛都打开了。
可是什么都没有。
月琉枝也好,雪月归也好,都没有。
昨日种种,就好像一场梦一样。
雪慕在酒香中身子晃了晃,险些狠狠摔在地上。
记错了?不是这个酒窖吗?还是……
不对!肯定是记错了!
想到这里,他又咬着牙站直了身子。
僧人似乎是看出了他所想,迟疑了一下,道:“就是这个酒窖。”
他指向角落,雪慕甚至不敢把头转过去。
但是终究还是别过了头。
他看见在角落处,隐约的,能看出那里比旁处要暗。
是血。
那里还有一片破碎的衣衫,杏黄色的,染着点点暗红。
他走过去,将衣衫抓过来,攥地死死地,好像要压进肉里。
整个世界都在眼前晃动,万物都失了颜色,变成一片血红。
恍惚间他听见僧人的声音,有些担心,有些惊讶,还有一些……大概是对他的怜悯。
“你的头发……”
……
接下来的事情,雪慕就记得不太清了。他醒时发现手里攥着一片杏黄色的布片,被压进了血肉里,好像要与手掌融为一体。
他看了镜子,知道他昏迷前僧人的欲言又止的原因,他那一头青丝全都染了霜华,就像是披了一头雪花。
“慕慕,今天我的内力又有精进了!你说咱们会不会一直一直在一起,一直到我和你头发都白了,牙齿都掉光了,变成满脸皱纹的老爷爷老奶奶?”
“嗯。”
“嗯是什么意思啊!”
“会。”
“哼!那拉钩钩,谁先爽约就……罚他给小归换尿布!换一个月!”
“平时……好像也是我在换吧?”
“哎呀~快点快点,来不来嘛?”
“好。”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嗯,不许变。”
他将布片压在心口,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僧人推门进来,“啊,你醒……”
他止住了话头。
许久,他低低叹了一口气。
“好好养伤吧,还有希望不是吗?你那孩子也许还在等你。”
雪慕的手紧了紧。
对。
他还没有确认小归已经不在了,也许、也许他只是走丢了!
雪慕猛地抬起头。
僧人又叹了口气,笑了笑,道:“你叫什么?”
“雪慕……枝。”他神情一阵恍惚。
“是哪几个字?”
“是雪花的雪,爱……日暮的暮,枝叶的枝。”
他的太阳熄灭了。
自此之后,只有日暮,雪积枝头,再无日出。
***
洛书仰着头,眼角微红,二零八八将手覆上洛书的眼睛,一片温热。
洛书心里像被点了一把火,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去,只能留它在心底慢慢燃烧,烧地他双目赤红,烧的他恨不能仰天长啸。
他气什么?气当初说好的去接小怜雪暮枝却爽了约?可是雪暮枝当时已经昏迷了。气雪暮枝当夜竟然喝地烂醉?可是又有谁知道这是一场悲剧的前奏?气那群杀千刀的强盗?可是那强盗已经被宰了个干净,连尸骨都不存在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二零八八的手拉下来,一双眼睛里有阴云密布,遮住了往日的熠熠星空。
“那月池和月驻呢?有没有找到他们的尸体?”洛书问。
雪暮枝声音嘶哑道:“那群渣滓放了火,火势不大,但是有几人已经被烧得看不出原本模样了。”
洛书道:“你没有怀疑过这两人?”
雪暮枝道:“我曾经怀疑他们没有死,阿枝和小归就是他们带走的。但是天下之大,我找了这些年,一直没有找到他们。”
洛书闭了闭眼,道:“你是蛊师,中剧毒七步倒时就没有半点印象?你一身内力扎实,难道就真的会因为自家酿的米酒醉成一滩烂泥?”
雪暮枝不语,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痛苦,慢慢地,他神色终于恢复了正常,可是嗓音沙哑,如同砂石滚过,“我和阿枝,信错了人。”
电光火石间,洛书想起了月怜的那一家子。
……不对。
小八当时分明说,小怜和那一家有血缘关系。
他仰头问道:【小八,当初的鉴定是用的谁的样本?】
二零八八道;【那妇人的。】
怎么回事,莫非小怜不是雪暮枝的孩子?可是种种细节都对的上,要不就让小八偷偷再做一次亲子鉴定……
嗯?
洛书一愣,仰头问二零八八:【小八,那妇人和小怜是母子吗?】
二零八八摇头。
【有血缘关系?】
二零八八点点头,恍然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
洛书猛地一敲头。
妈的!定势思维害死人啊!他下意识觉得亲子鉴定就是鉴定母子关系,但是当时小八说的分明就是有血缘关系!
有血缘关系不等于是母子啊!
小八说话严谨惯了,他被定势思维一弄,压根没想过这种可能性。那那家人是怎么回事?月琉枝的亲人?但如果是亲人,又怎么会那样虐待小怜呢?
洛书按了按额角,无论如何,那一家子的住处,早晚要再去一次。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小怜。
洛书抿了抿唇,掠出墙,没有开门,等于把月怜和雪暮枝隔开了。
他和众人打了个招呼,摸了摸月怜的脑袋,就在这一动之间,就已经取了月怜的一根头发,暗中递给了二零八八。
没必要大张旗鼓地做,虽然十有八九月怜就是雪暮枝的孩子,但若不是,难免伤了心。
二零八八动作很快,毕竟是未来科技的结晶。
【小八,是吗?】
【是。】二零八八顿了顿,补充,【是父子。】
洛书闻言将月怜拉到角落,蹲下身与他平视,是月怜从未见过的郑重模样。
月怜早有猜测,此时却依旧心如擂鼓。
里面是会是谁呢?是我的亲人吗?还是……
他没猜测完,就听见洛书道。
“小怜,你爹来了。”
第151章
洛书眼见着月怜傻在了原地。
月怜只觉得自己脑袋变成了一团浆糊。
小洛的话他怎么突然听不明白了?什么叫我爹来了?小洛竟然没有把人打出去吗?不对,刚刚进去的分明是个很好看很好看的大哥哥……难道他是我爹爹?可是……
月怜茫然地看向洛书,洛书叹了口气,摸摸他的脑袋,柔声道:“小怜,你现在所在的家,里面的父亲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的亲生父亲是里面那个人,他来找你了。”
什……么?
饶是月怜少年老成,却也被这件事炸地一懵。
“我是母亲和、和他的孩子?”
洛书知道月怜想表达什么,摇头道:“你在那个家里的母亲也不是你的母亲,应该是……亲人吧。”洛书说出这两个字,顿时一阵作呕。
月怜眼神依旧茫然。
他很聪明,理解能力也很快,他相信洛书不是在骗他,所以他茫然的,只是记忆中的那四年。
哪怕再早慧也渴望父母的温暖,看见被温柔对待的兄弟不是不羡慕,哪怕是总被打骂的姐姐,也会在生病时冲一碗鸡蛋水。他以为是自己不乖,他以为只要自己乖乖的,努力干活,努力赚钱,好好照顾爹娘兄弟,总有一天爹娘也会像对待对待弟弟一样摸摸他的脑袋,笑着说小怜很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