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人眸色更暗,须知越是狠毒的毒越是让人感受不到疼痛,他这是撞上了铁板。这也是个狠人,发现自己中毒之后,动作果断地将棍子尖端狠狠扎入左臂,自手腕到手肘划下一道伤口,如同黑漆一样粘稠腥臭的鲜血顺着手淌下,手臂慢慢恢复了痛感,而他的背后,却也出了一身冷汗。
子车痕怎么可能会让他的手臂慢慢散毒,七十二道银针过后,一百二十八根金针又至,这些金针出手角度更加刁钻,或是直奔人体大穴而去,或是借力打力直直转向面具人脑后,更或是一根击在另一根之后,使得速度节节提高。如同夏日雷雨似的暗器令人防不胜防,更有子车痕间或洒出各色药粉,面具人左支右绌,忽然似乎是下了什么狠心似的,棍法一变。
这一根漆黑的棍子被使得虎虎生风,棍影重重恍惚间已经看不清楚棒子本身,点戳之间蕴含无数道意,一招一式均是寓意无穷,与刚刚的那套棒法完全是云泥之别!
子车痕猝不及防之下,竟然被他寻得了一线生机!
然而棒法大多是以右手为主左手为辅,面具人左臂受创,动作自然不如原来灵活,加上精力受损,他现在万万不是子车痕的对手。面具人四下一扫,就要带金鳞离开!
然而金鳞碰上的却是洛书。
金鳞与面具人先后跳开,地上便只留下了夏至一人,洛书借着身形小巧掠到夏至身边,把了一脉怒火顿生。他的皮肉肺腑皆有损伤,洛书一探便知这是在鞭打他时用上了内力,这是要至夏至于死地!
洛书当初将夏至留在这里,是想到了夏至对金鳞有用,金鳞一定会好好养着他,却没料到金鳞身侧还有一人,因为对金鳞爱到病态,以至于要毁了金鳞所有的身边人!
金鳞受了一击也不去管身上的层层伤口,上挑的丹凤眼直直看了过去,却不由一阵愕然。
一个孩子?
这是今晚的绝品谷雨?!
事出反常必有妖。但是他自七岁学武,至今已经十八年,难道他这些年的苦练与委曲求全都是白费力气?以是金鳞在看清洛书的一刹那,就如同捕食的野豹一样扑向了两人!
不过是区区一个六岁的顽童!
洛书正是在气头上,感受到有人来袭,冷哼一声不躲不闪,衣带翻飞一掌拍出!
石头怎么会担心自己与鸡蛋相撞?泰山怎么会担心自己被一条小溪掀翻?
雄浑的内力如排山倒海一样向着金鳞涌来,金鳞睁大眼睛,那张永远懒洋洋、似乎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的脸上,第一次出现名为“茫然”的表情。
不是惊恐,只是茫然。
那感觉就像是一粒石子妄想填满大海,却在进入大海的一刹那便分不清了方向。
一个六岁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如此雄浑的内力?!
他甚至都没有用技巧,只不过是简简单单的内力对撞!
金鳞在半空中仰面喷出一口血,直到人重重的摔在了地上,眼中近乎空洞的茫然,才转换为了深深的恐惧。
只一下,只一下他的五脏六腑皆是重伤!只要他下手再重那么一丝,那他便会命丧于此!
洛书将夏至安顿好,抬头便与面具人四下扫视的目光对上,接着一条长鞭以横扫千军之势打向面具人!
孩童纤细的身体与粗长狰狞的长鞭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面具人连忙举起长棍格挡,却被其上蕴含的内力反震出了一口血。
面具人感觉脸颊一凉,低头一看,玄铁所制的面具竟然已经被劈为两截。
面具下是一张极为普通的脸,但是在右脸,自脸颊到眉心,竟然纹着一朵鲜红的牡丹,让他看起来艳丽又妖异。
子车痕瞳孔骤缩,呆立当堂!
面具人亦是眼神一凝,子车痕不过晃神了短短眨眼之间,在战场上却是随时可能致命,面具人抓住了一刹那,如同孤注一掷一般猛地探身抓向子车痕!
子车痕使的是暗器,与面具人距离并不接近,但是屋子到底只有这样大的地方,再大又能大到哪里去?
子车痕感眼前有风压来,连忙躲开,身形后仰,一头黑发就像在空中绽开的花。
“刺啦”一声,子车痕脸上的面具也生生被扯了下来。
那人的指甲,竟然是带着钩子的!若是子车痕的脸中了这一下,恐怕脸上的脸皮都要被撕下来!
子车痕感到脸上一阵清凉,僵住了身形,身子开始不正常地微微颤抖,黑发垂下来遮住他的半边脸,而露出的半边脸上,自额头到脸颊,有一大块黑紫的胎记,就像一块丑陋的尸斑。
洛书狠狠一掌拍到面具人身上,清脆的骨裂声响起,在被洛书打中的地方,清楚地印出了一个凹陷的手掌印。
然而洛书已经无暇顾及,他连忙将子车痕的脑袋勾下来,子车痕如同失了魂魄的傀儡一样顺从地蹲了下来,任由洛书抱住脑袋。
洛书像给猫儿顺毛一样不断地抚着子车痕的脊背,他颤抖着把脑袋拱在洛书的怀里,手指紧紧抓住洛书的衣襟,因为用力而变得冰凉苍白。
面具人不知发生了何事,但知道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当即扛起重伤的金鳞,不顾金鳞吐出的血浸湿了衣襟,蓦然长身而起,直欲飞出窗外!
洛书眼神一厉,他伤了小五还想跑?!
洛书左手动作轻柔地拍打着子车痕的脊背,右手狠狠甩出,带着狰狞倒刺的长鞭直取面具人后脑,活口只要留一个就可以,这一鞭下去此人必定会脑浆迸裂!
鞭声呼啸划破长空,洛书对自己的力度与准头向来有信心,却不料面具人居然将金鳞自肩上抓下来挡在了身后!
饶是洛书,也不由得呆了一呆。
不是情深似海吗?不是因为嫉妒金鳞对夏至的关注,对夏至下了狠手吗?
为什么……?
金鳞之前已经被洛书打到失去了行动能力,如今面对这一鞭他避无可避。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划过,速度比回巢的燕儿还要快上几分。
“砰!”
血花四溅。
温热的血,溅在了金鳞的脸上,金鳞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面具人将金鳞扔在地上,他的脚已经踏上了窗沿,向前一步就是碧海蓝天!
他想起洛书,眸色阴沉尽是血色,面颊上的牡丹开得越发妖艳。等他逃出去带人回来,定要将这小崽子扒皮拆骨,抽了他的筋做鞭子!
洛书再次出手,一柄薄而利的飞刀向面具人背后激射而出!
而就在这时,有一个打算翻窗而入的人刚好和面具人来了个眼对眼。
来人盯着面具人脸上妖异的牡丹,怒而拔剑低吼。
“血牡丹!”
面具人眼前是熠熠长剑,进无可进,只好后退,接着被洛书的飞刀捅了个对穿。
他低头看着穿胸而过的飞刀,眼球几乎要爆出来。
面具人这一停猝不及防,来人长剑收不住,又从前胸往后胸捅了个对穿。
来人看见面具人胸前的飞刀,猛地回头,就看见了只露出一个头和两只手的师父。
正是方尚清。
方尚清能先去救龙宇,是因为信自己师父绝不会被人轻易占了便宜。而现如今、现如今这种姿势,这满屋成年男人都懂的味道,自家师父光裸的小臂,还有那一地象征着某人身份的金银针……
方尚清的头几乎要炸开,哑着嗓子嘶吼着一掌拍出——
“毒医!放开我师父!!!”
洛书悚然一惊,连忙伸出了尔康手哀嚎着阻止:“住手!这是你师弟啊!”
第32章
师弟?!
方尚清本能地收手,然而盛怒之下全力击出的一掌,又怎么可能是那样容易收回的?洛书见方尚清收势不及便伸出手,正正撞上了方尚清蕴含雷霆之势的一掌!
方尚清只觉一股绵力自手上传来,右手手腕一麻就失去了力道,这一掌所蕴含的内力如同石沉大海,除了让方尚清手腕微微一麻,踉跄了一步,竟然再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方尚清松了一口气,然后思维就陷入了混乱,大脑在“我居然有师弟?”和“我师弟居然是圣手毒医?”之间来回切换,最后被加粗黑体的弹幕满眼刷屏。
我不但有师弟,师弟还是圣手毒医。
“师父?”方尚清没什么怀疑但本能地确认了一下。
洛书给了方尚清一个眼神让他自己体会。
然后方尚清神情恍惚地地被洛书指挥着去查看三人的伤势了。
啊,我真是一个失败的师兄。
不但不知道自己有师弟,而且还不如自己师弟有钱。
洛书抱着子车痕无暇分心给受打击的大徒弟,轻轻地顺着他柔顺的黑发,从头顶一遍遍地抚到脊背,感受着子车痕微微的颤抖,强行按捺下心底的杀意。
洛书捡到子车痕是在小孩五岁的时候,一身的伤,洛书用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才救回来。但是小孩不说话,每天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洛书没想到,自己费尽心思救回来的小孩居然有自闭症。
洛书与系统拼了老命地连蒙带猜,每天努力地和小孩沟通,过了足足半年,小孩突然定定地看向了他,第一次开口出了声。
“苦。”
声音沙哑,但是听在洛书耳中却如同天籁。
洛书当时正在喂小孩草药,里面加了黄连,味道实在是不怎么好。听了他这话像打了鸡血一样,等着子车痕喝完了药,回头就捅了人蜜蜂辛辛苦苦造的窝。
自那天开始,子车痕和洛书慢慢熟悉起来。
洛书也慢慢了解到了在子车痕身上发生的事情。
子车痕原先是不叫子车痕的,他叫子车欢,欢喜的欢。
他原是商贾之家的孩子,双胞胎里的哥哥。虽然面颊上的胎记丑陋,又被认为是不祥之兆,但是生活富足无忧无虑,兄弟友爱父母疼惜,倒也是轻松自在。却不知道因为何种原因,子车家一夜之间被灭了满门。
他的奶娘被在他面前剖开了肚子,内脏流了一地,子车家上下一百来口人,血水在地上积成了水洼,漫天的火光耀得人要流下泪来。他的父母亲抱着他们张皇出逃,身后的人像逗弄老鼠的猫一样追着他们,若即若离,享受地看着他们惊慌无措的模样。
最终筋疲力尽,子车痕的父亲忍无可忍逃无可逃,将弟弟给了母亲,就拔刀冲上前去。
可他不过是在行商中学过几招保命的粗浅功夫,哪里打得过对方?因此母亲从父亲扑上去的刹那,就看到了结局。
两人是十几年的夫妻啊,从白手起家,一路相伴,不离不弃。她看见他的一个眼神,就知道他的意思,然后抓住了那一线生机。
她把子车欢扔向了落仙崖,然后带着弟弟向着反方向奔逃。
子车欢被母亲抛弃了。
母亲猜得到,他们一路跟随,为的大抵就是怀里的两个孩子。因为前些日子有人来问过他们,愿不愿意让两个孩子上山门习武。夫妻两个见孩子无心于此,便拒绝了他们,谁知却招来了杀身之祸。
既然他们要的是孩子,那就用一个做诱饵,能保下一个也是好的。
母亲没有猜错。
子车欢被接住了。
小小的子车欢被人粗鲁地撩起了头发,然后被他脸上的胎记吓了一跳,接着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竟然是个鬼脸,怪不得你那母亲要抛下你。”
“小子,你招来了一家子的霉运啊!哈哈哈哈哈哈!”
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爹爹、奶娘、管家爷爷、张侍卫……大家死掉都是因为我呀。
原来爹爹和娘亲这么恨我。
子车欢低头狠狠一口咬了下去,口中一片腥咸。
那人下意识地一松手,子车欢便直直地扑向了悬崖。
既然这样,那我就死掉好了。
那人没想到子车痕竟然会一心求死,等到反应过来要抓住子车欢时,指尖刚好与他的衣角擦过,眼睁睁地看着他掉了下去。
子车欢闭上眼睛从高空坠下,被树枝档过,磕到微微凸起的石头上过,最后落到了溪水里,捡回了一条命。
等他再睁眼,看见的是一个俊朗的三十来岁的男人,他笑着问他,“宝贝儿,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洛书,河图洛书的洛书。”
他是洛书,是视我如珠如宝的师父。
跨过半年时光,子车欢回答了洛书的问题。
“我叫子车……痕。”
从今之后,再无欢喜,只余爱恨。
……
洛书抱着子车痕,心里疼得直抽抽。哪怕他的徒儿现在是名冠天下的神医,却也摆脱不了幼时的梦魇。
哪怕子车痕的武功越来越强,哪怕洛书百般开导,但是却依旧习惯用头发遮住半边脸,也只有面对着洛书,可以大大方方地把头发扎起来。甚至在离开落仙崖之前,洛书问他想要什么东西,他选的是一个面具。
雕刻精美,遮住半边脸,将子车痕没有胎记的半边脸更是映地俊美异常。但是这不能改变它的本质。
再如何华美,它终究是一个面具。
再如何修饰,也依旧是挡住了那块胎记。
洛书轻轻地拍打着子车痕的脊背,就像哄着在崖底的那个孩子入睡的每个夜晚。
安心睡啊小五,师父罩你啊。
却没想到这次子车痕没有像以往一样,倚在他肩上慢慢睡去,而是感觉身子腾空,他竟然被抱了起来,然后子车痕走向了面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