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心知肚明,但那会儿真是百口莫辩,只得求道:“臣恳请为公主重新作画。”
太平拂袖摆冷道:“罢了……起驾吧!”
“恭送公主!”说话的又是张昌宗。
我慌忙起身,接住公主雪白的手。
“海瑈,”太平边走边说,“知道我今日为何让你来吗?”
我不明就理,“公主不是让臣画像来的吗?”
太平摇一摇头,低声道:“若我不召见你,这会儿你可是去了延吉古居?”
我心头一动,好像明白了点儿什么。
太平又说:“之前来俊臣的案子你与暮将军的事情便闹得沸沸扬扬。今日暮将军大婚你若去了,只能招人口舌,受人耻笑。众口烁金,人心不古,海瑈,你可明白。”
我自然是明白太平的深意,但却是隐有不安,我觉着这位睿智的公主好像是知道了些什么。
无论怎样,太平总是帮我的。
可张昌宗那小子自作聪明,以为当真摆了我的道儿,临了竟对我冷嘲热讽起来。
我见他那厚颜无耻的样子,无名火蹭地冒了起来,一时也顾不得留情面:“张昌宗,你要是个带把儿的,便是敢作敢当!”
张昌宗仍是装傻充愣:“我怎么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哼,还不承认!是你在画笔上作了手脚!”我说着逼近一步。
张昌宗脸露不屑,见我对他不客气,挑衅道:“嘿嘿,即便是我故意整你,那又如何?”
说实在的,我那会儿还真没打算好如何报负,是以听他这么一说,一时竟然接不上话。
张昌宗占了上风,自然更加得意,催促道:“宁大人将去何地,我即刻差人送你。”他哪是真心送我呀,不过是想杀杀我的威风,于是他又自问自答道:“不会又去纤丝坊吧?”
我一听说纤丝坊,老娘惨死的模样又止不住的在眼前晃,我强忍怒气,咬牙道:“是又如何?”
张昌宗长长的哦了一声,笑道:“没什么,只是不知道宁大人今日又会救上何人,啊~可别跟昨日一样,遇着个不识趣的,活着惹祸,死了还得污人脚面!”
张昌宗!你个王八蛋!
虽说老娘不是你直接害死的,但归根究底,若非你得理不饶人,她便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更不会羞愧惨死!我的老娘是因你而死,而你,竟敢在我面前出言不逊,教她死不瞑目!
我怒不可竭,疯魔地大喝一声,将姓张的吓得一颤。
这时,邺国公府的下人听得喧哗,纷纷围拢过来。姓张的仗着人多,又硬气起来。
我那会儿快被气炸了,其中的细节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在一片质疑声中,我择了一个空隙猛地扑向张昌宗,将他咚的一声压倒在地。
姓张的显然没料到这出,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我一腔怒气,抡起胳膊就打。一拳下去,那厮的一只眼睛就红了!
张昌宗这才想起叫救命,我的随从在门外听得声响,纷纷跑到近前,上来就拉我。
我骑在张昌宗身上,死死掐着他的脖子,眼看着他快翻白眼儿了,我终于架不住随从的力气,生生给拉了开来。
张昌宗惊魂未定,颤颤而起,好半天才能讲出一句整话。
“给我打!”那小子疯了似地大喊。
府上的打手先是一愣,想必也害怕我的身份,担心我事后找他们麻烦吧,可见张昌宗连翻地下令,终于,那些人还是出手了,不过目标是我的随从。
我见那些人扭打一团,张昌宗落单,便又冲上去狠狠揍他,直到用光一身力气。
张昌宗被我揍得鼻青脸肿,嗷嗷地呼救,幸亏他是在自己府上,立时又招来一群人帮手,这才没被我打死。
我和几个随从终于被张昌宗的打手撵到街上。血泪糊花了我的脸,路人见我狼狈的模样,都像见着怪物似的看我。
我抹了抹血渍,也不知应该到哪里去,绝望中,我丢下一干随从,又鬼使神差的找到了纤丝坊。
我抓住老鸨子,问她有没有好生安葬婉红。
那老婆子见我凶神恶煞,忙说全按我的意思办了,天还没亮就连棺带人的抬去了义庄。
不知怎的,我听她这说一讲,心里面像是刀绞似的,疼得我要流出泪来。
老鸨见我心神不定,趁机请我进坊,好酒好菜的招待着,甚至牵来了十个姑娘任我挑选。
我连眼也懒得抬一下,用一百两银票打发了闲人下去。
我独自坐在纤丝坊顶层,看着越发明亮的星月,狠狠地灌下一杯烈酒。
酒水微苦,饮后舌尖发麻。它让我想起出生的那口地窖,想起那些大肚酒坛里酝酿的熟悉味道。
我有些恍惚,又连饮数盏。
脑子越发沉重,压得我,压得我想哭。
娘~娘啊~
我失魂呐喊,已是泪流满面。
第41章 死士
那晚上,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喝醉。
我记不得到底喝了多少,只有那醉酒后的飘飘然在脑子里荡啊~荡啊~
“什么……时候……”
半梦半醒间,我问拿酒进来的老鸨。
老鸨回道:“已过子时了!公子,要送您回去吗?”
子时!
我脑子一响,几乎是跳了起来。
我无暇回应任何人的疑问,连滚带爬地下了楼,临到门坎儿的时候跌了一跤,将右脚脖子给崴了!
我忍着痛,爬起来便地朝常乐坊门跑去。
我如此狼狈,守门的卫兵只道我是醉鬼一个,还好我腰上挂着三品以上官员的金鱼袋,关键的当儿,有眼尖的守卫瞧见了,连忙道歉,放我去路。
右脚废了,我只好扶着墙一瘸一拐的走。
我想走快一些,但我越是着急,我就摔得越惨,最后,连两只手掌也磨破了。
呵~那真是一段十分凄凉的旅程啊。但,只有知道那个人在等我,就算是从坟墓里,我也会爬出来去到他身边吧……
桂花的香气渐渐浓郁,使得我又有了力气。
我咬着牙快行几步,终于到了与那男人的约定之地。
可,晓川不在。
他走了吗?或者,他根本没来?
哈!骗子!说什么不见不散,只有我这样的白痴才会相信!
暮晓川!暮晓川!
我在黑夜中肆无忌惮地嘶吼,不然我会被胸中的闷气憋死的。
呼~我失望透顶,无力的摊软在墙根下,这才看见右脚脖子肿得跟小腿一般粗细,丑陋之极!
这时我就听到头上一个熟悉低沉的声音说:“你来晚了。”
我抬头一看,他娘的!是暮晓川!活生生的暮晓川!
借着月光,我看到那男人一袭儒生打扮,温雅之极,心头早已是澎湃不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控制不住的大笑,笑得眼泪直流。
晓川不明所以,蹲身用手碰了碰我的额头。
呵呵,他大概以为我神智不清了吧。如今想来,那天我一身酒气,脸上又挂着彩,任谁见了也不会将我作好人看待呀。
可事实上,我清醒得很!
“你一直在等我?”我问他。
晓川嗯了一声,说:“脸上怎么回事?”
我摸了摸破皮的唇角,不以为然地说:“打架来的。”
“与谁打架?”
“张昌宗。”
晓川皱一皱眉,没有再追问下去。
转眼间,他看到我肿胀的足踝。
“张昌宗干的?”他沉声问。
我笑道:“你干的好事。”
“我?”
“为了见你,我跑断了腿。”我故意调侃。
晓川大概是明白了我要见他的决心,看我的眼神分明是感动的。
他托起我的右脚,轻轻将鞋袜褪了去。
我看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禁不住脸红心跳。
“做何?”
“帮你正骨。”那男人淡淡地说。
我回过神来,心想动骨头得多痛啊!反正已经习惯这样了,于是借口道:“算了吧,回头我让太医院医治便是……”
可不料我话音未落,晓川双手猛地一紧,竟是将歪掉的骨头生生的掰正咯!
我吃痛,骂他卑鄙。
晓川似笑非笑,帮我穿好鞋袜,对我说:“走吧。”
我惊了一下,问他去哪儿。
“只有我们的地方。”他说。
长安宵禁,这若大的街道本只我们两人,我不懂晓川的话。
晓川神秘道:“在我身后百步开外,有人监视。”
借着月光,我看见西北方的一栋建筑顶端,依稀有一条人影矗立在屋脊之上。大半夜攀上房顶的,非奸即盗,我几乎想也未想地便问:“是“大人”的人?”
晓川摇一摇头,“此人自延吉古居尾随至此地,轻功虽好,却是不如“大人”左右,应另有其人。”
我惊道:“既然你早已察觉,为何不摆脱他?”
“不见你,我便失约,失信。”晓川笃定道。
原来,这男人也是不顾安危而来。
我心下感动,却是见那男人的手已然递过面前。
我握住那手,被他拉了起来,接着他转过身,将我驮到了背上。
我的胸膛紧贴着那男人的后背,我忧虑着,期待着,胸腔内激烈的搏动出卖我的真心。
在我心猿意马之际,那男人突然加快了步子,蹭的一下纵上旁边的屋顶,飞奔两步,又跃上另一栋屋子,如是而往,那飞檐走壁的身法,使我想起了榕树林里的场景,禁不住咽了口唾沫。
我双臂死死箍住他的脖子,生怕在每一个起落的空当被甩了出去。腾到高处时,我干脆闭了眼睛,不去想也不去看。
嗖!
一声长啸破空。
我的心猛地揪起,一支夺命箭几乎是贴着我的耳畔飞了过去!
大难不死,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回头看时,只见一条鬼魅般的黑影紧咬不放,那突起的异物,仿佛是一张□□。
“娘的!你确定他不是来杀我!”我骂道。
“抓紧!”晓川喝道,脚下却是更疾更险。
急驰中,那黑影又射出一箭,强驽震动,显然这次来势更加凶狠。
晓川头也不回,绕过一片房屋落到低处,我就听见头顶上喀的一响,一只被主人装饰在屋檐的石鸟被射断了翅膀。
落下的石头正好砸在我背上,痛得我忍不住叫了一声。
我一边暗骂那凶徒可恶,一边庆幸躲过一劫。可我这侥幸劲儿还没过去呢,又一支暗箭飞了过来。
这时,晓川正好落在一户人家的屋檐处,听到风声,晓川毫不犹豫地往下跳。岂料,这一次箭并没有径直的射向我们,而是射穿了这户人家屋顶的瓦砾,从另一边刺了出来。
对,正是晓川落下的方位!我就听见脑袋后面一声劲响,几乎同时,晓川扭过身来,硬是用身体替我挡了那一箭!
箭插入他的左肩,一瞬间,那男人失了稳力,从半空中直接摔了下去,而我,始终被他护在身后,直到落在地面。
我知道,凶徒马上就会赶到,若不离开,就是等死!
也真该我走运,我就看见落下的地方不远处开了一道门,瞧模样,好像是座破败的土地庙。
于是,我拉着晓川就朝那地方跑,完全忘了脚上的伤痛。
我们刚进庙里,那凶徒也跟着来了!
晓川将我往里一推,拔下肩上的箭在门后躲着,只见黑影子先是谨慎的抬起□□描了描里边儿,因为庙里黑古隆咚的,我想他也不敢冒然前进。
就在他犹豫的当儿,晓川突然将门猛的向外一推,正好拍在那黑影脸上。黑影叫唤了一声,就想发箭。晓川一跃而上,一手抓住那□□,一手将手中的箭猛地朝下一刺!糟糕的是,当晓川一气呵成所有的行动,还是没能阻止那黑影放箭。
因为受到晓川的突袭,黑影子的这次发箭完全出自本能,根本没有目标。可就是这么巧,那箭不偏不倚正好射中土地公的泥塑。那会儿我正靠在泥塑下边儿,就听见头顶上一记闷响,一个黑漆漆的大家伙从上面直直的落了下来。
咚!大家伙在泥地上砸出一个大坑,正好在我两腿之间。
我冷汗一下就冒出来了,娘的,再差一点丝一毫,老子的命根子都废了!
“说,你受何人指使?”
我听见晓川厉声审问黑影子。原来适才那一击,晓川刺中了黑影子的要害,此时,对方的性命全在他手上了。
可黑影子一句话也不说,我壮着胆子走近,终于看清了他的样子,竟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少年。
晓川见他不开口,压着他将箭又深入了一分,少年吃痛,面容扭曲着,仍是不求饶。
我与晓川对视一眼,一时也想不出逼供的法子。这时,那少年突然露出一个十分诡异的笑容,只见他嘴角一动,一股黑血从口边流了出来。
晓川急忙摁住那少年颈脉,可惜还是晚了一步,那少年抽搐了几下,便死了。
“死士。”晓川看着那尸体喃喃道。
“能猜到是何人吗?”我急道。
晓川沉吟片刻,摆一摆头。
我失望地叹了口气,看到那男人左肩处的外衣呈现一种更深的色泽,是被血浸透了吧。
我曾经受过刀伤,知道这创口若不及时止血敷药,极有可能化浓溃烂,甚至引发炎症危及性命。
于是我命令他,必须立刻马上随我去找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