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方季声音紧绷,蹙着眉。
王益文嘴角动了动,喉头艰难地吞咽了几下,一九赶紧拿起水壶,扭开,递到他的唇边。
王益文伸出干枯的双手,喝了几口水。良久,唇角竟洋溢一丝丝笑意,他伸出一只手,向方季勾了勾,就像小时候哄他那般温和可亲。
方季一晃神,随即走到他跟前蹲下,头挨着他的膝盖。
王益文一只手按在他的头顶,自顾自地说了一句:“我最爱的弟弟,你要好好的啊……”言罢,一阵凶猛无比地咳嗽,咳的整个人脸色都变成了暗灰色:“为兄有……话要……要对你讲!”
话音刚落,喉咙里涌起了一股咸腥味,一口暗红色的鲜血喷出,悉数吐在了方季的胸前!
“大哥!”方季仅仅抱住他的肩,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他,让他少受点罪。一旁的方来掏出帕子,给两位少爷擦着血迹,方季甩了甩手,哑声道:“你们都出去……”
众人有些愕然,带着无比的担忧和沉重,都挪到了洞口,背转着身。
王益文艰难地喘了喘气,片刻,缓了缓,气息还是不稳,轻声道:“为……兄悔不当初……啊!”
声音飘渺,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大哥,你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方季抚了抚王益文的后背,他虽有些疑惑,但此时,他更加心焦的是他的身体。
“你还记得你十一岁那年吗……”王益文闭上双眼,睫毛剧烈颤动,“那次回西北,为兄这辈子都忘不了……”
方季脑海里飘出一段回忆。
那年夏,王益文还是个翩翩公子,待人谦逊和善,相貌也是无可挑剔。
因明王常年征战,王益文在方家待的日子比在任何地方都多。在大家眼里,明王与方家便是亲如一家。
那时候王益文早已弱冠,因着明王无暇顾及,便也一直未娶亲。方家的大门槛都让媒婆踩塌了!
不知是王益文眼光太高,还是确实是缘分未到,提亲的人众多,硬是一个未看上。
久而久之,说亲的人越来越少,兴许是被拒绝的多了,便无趣了罢,大家渐渐地淡了兴致。
直至冬季,西北陷入了巨大的困境,每年冬天都是西北大军最艰难的时刻,湖人善于雪地里作战,他们身形灵活,又不惧寒。
相比之下,西北军明显劣势。他们装备陈旧,乃至身上棉服都是劣质货,他们惧寒。每每到冬季便只能休整。
湖人瞅准机会便突袭!
这一年,西北大军遭遇了百年难遇的暴风雪。而一穷二白的大昭国军费年年递减,不仅如此,还一拖再拖!
明王在绝望之际,一个从天而降的喜讯便找了上来!
北边第一商业巨贾赖相和登门求见。
具体他们协商了什么没人知道,只是明王匆匆招了王益文回西北,几乎是火急火燎的!猎鹰铺天盖地地涌到方家,不由分说架着人便跑。甚至来不及细细道别!
回忆到此处戛然而止。
方季回了回神,一双漆黑的眸子定定地望着王益文,那本该意气风发的公子哥儿,现在却已是风烛残年般的模样,他神色凝重地问道:“大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你都不与我道别,便匆匆离去?”
王益文垂下双眸,盯着方季那沾满鲜血的衣襟,或许是过分刺眼,他愣了好一会,直到被方季又唤了几声,他才被唤回神识。
这个在最美好的年纪,却遭遇了最痛苦最绝望的事情,他湿了眼眶,淡淡道:“为兄恐时日不长了,有些事便都告知你吧。”
王益文挣扎着坐直了身体,方季搀着他的手臂,让他依在自己身上。
“那年,我被架着回西北,无意间看见父亲写给猎鹰的密信,内容便是将我接回西北与那商贾之女结为连理,那赖家之女身患怪病多年,年纪三十有余!如此女子,我岂能娶!”
王益文说到此处,一张暗灰色的脸登时扭曲,眼角细纹更深了。
为何义父要如此糟践自己的儿子!方季心里也是愤恨不已!
难怪后来二世子娶了那赖氏之女,原来如此!二世子成天不着家,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或许也因为此事?
“大哥,义父为何不向我们方家要银子,往年都是我母亲打点的。”
“你祖父刚离世不到一个月,方家当时困难重重,方氏族人欺你母亲是个女人,便起了内乱,方家自顾不暇。”
“那便真是巧了!”方季隐约觉得,这仿佛又是一个阴谋。或许是想多了罢。
“可恨那朝廷,年年拖欠军费,父亲即便是愤怒,也无可奈何,难不成要造反吗!这大昭国从初建开始就一直穷!一直穷!接下前朝那个一穷二白的烂摊子!白花花的银子都入了湖人之手!议和议和,赔钱赔钱!”
“咳咳咳……”又一阵排山倒海的咳嗽,咳的撕心裂肺,山洞门口的众人一个个都揪着心,垂着头。
“大哥,你没事吧……”方季拿起水壶,凑到他唇边。
王益文轻珉了一口水,续道:“为兄自然是不从的!快到京城之时,我便托店家弄了些迷药……”说到这里,王益文似笑非笑的脸上露出了异样的光彩:“我逃了,在逃跑的过程中遇到了霓笙。她善良,美丽,多才多艺……”
“可是大哥,她不是青楼女子吗。你如何去了青楼?”方季一脸疑虑,在他的印象里,王益文绝不可能去那种污秽之地。
“她并非青楼女子!至少在我眼里不是!她是被迫在青楼卖艺。”王益文深深叹了一口气。
“也许是缘分,我从不去青楼,但那日猎鹰追了过来,我无奈才躲进去,料想他们也不会找到青楼里去,后来我才知道,她不仅只是卖艺那么简单,她是被镇南王送到青楼来的,我本想替她赎身,奈何老鸨子死活不敢应承。”
王益文似乎十分难受,右手紧紧抓住领口,许久才继续说道:“之后我便日日去那青楼,身上很快便捉襟见肘。那老鸨子自然是翻脸不认人,将我打了出去!我只能蹲门口不远处盯着,也许是诚心打动了她,一日,她便邀我去了厢房,与我把酒言欢,还介绍了一男子与我相熟。”
“一男子?大哥可还认得?”方季一惊,目光落在王益文脸上久久未动。
“自然是记得的。后来霓笙突然不见了,谁也不告诉我,她去了哪里,是他带我去见了她!她竟然被接到镇南王之子的秘密宅院,关了起来!”
少顷,续道:“我进不得去,心急如焚,日日忧思成疾,他便给与我五石散,我起初并不知这是个什么,只觉得吸食之后能忘却痛苦和忧伤。”王益文苦笑了一下,便停了下来,没有继续往下说。
“大哥,大哥!你还没告诉我,他到底是谁?”方季有些愤恨,他很想知道那个罪魁祸首到底是谁!
“他……其实我也不知他是否对我使用了真实身份,我琢磨了很久,他留下的名字——”王益文想了想,道:“他跟我说,他叫吴仁国。”
“这名字应当是假的罢!”方季摇了摇头,心道,我大哥果然是为情所困了,连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都不曾发觉。
“为兄是知道的,但为时已晚。我一日不食那五石散,我便生不如死!渐渐地我变失了心智,忘了霓笙,其实一开始我是知道此物损人身体,吸食多了伤人性命。可如果能忘却痛苦,我便也认了!”
“大哥,你这是何苦!只是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何不告诉我?那日你到了望县也不知会我一声!”方季似有丝丝责备之意。
“哦?弟弟不知为兄已到了望县?可我已将我在望县的消息通知了你,你还差人告知我,说马上过来接我。”王益文一脸惊愕,显然是发生了什么!
“怎么会?我并不知这一切!”方季大惊失色,便脱口而出:“难不成是个圈套?!”
王益文倒吸了一口凉气,脸色由悲转成了怒,继而又化为了悲:“我明白了,有人想让我死,还死的轰轰烈烈,不光不彩。不过也好,终究是要解脱的……”
“大哥,别这么说,你且告诉我,那人长相,只要找到此人替你作证,你便可以恢复清白之身了!”
“那又如何,能换回霓笙的命吗?”王益文毫无生气的脸上又增添了颓败的气息,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
“大哥,你清醒一下吧,那女子并非爱你!她爱你何至于要害你!”方季伸出手紧紧抓住王益文的手臂,沉沉道:“她不配大哥的深情!醒醒吧!”
“她定然是有苦衷的,我信她。即便她想要害我,我也心甘情愿。”王益文笑笑道,“走吧,莫再为我耽搁了你的大事。”言罢,紧闭双眼,便不再言语。
沉默,还是沉默,煎熬着,又悲又痛,又凄凉。连空气都变得那么压抑。
方季见王益文铁了心不再多说,便站起了身,朝着洞口的方向,哑声到:“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心情起起落落。
人生浮浮沉沉。
第24章 失踪之谜
山中夜景是安静的,天空中一颗星星也没有。有的只是几个人匆匆行走的脚步声。
脚下是潮湿的土地,远处是灰蒙蒙的一片。
“少爷,我们好像迷路了!”一九焦虑地朝远处看了又看。
大约是天色太暗,又或许是心太急,他们在群山之中迷失了方向。夜半寒冷的不像样,个个都失去了判断的能力。
“一九,你不是说只需要一个时辰便可以到达了吗!我还以为你熟的狠呢!”二一瞥了一九一眼,不知是急的,还是冻的,不停跺着脚。
“天太暗,我也迷了方向……”
山路漫漫,又漆黑一片,路途虽不远,但夜幕下这幽幽寒意倒真是让人毛骨悚然。
一九走在最前边带路,手中的火把灭了又灭,冷冷的寒风丝毫不留情面。
“只要走出这个山,不管通向哪里都行!大哥身体扛不住!”方季眉心染上一丝丝愁容,心里很不是滋味,大约是自己乱了阵脚,才会慌不择路。
一九闻言,心里稍稍松了松,沉吟片刻,大致有了方向,带着大家往左走去。
若是天上有颗北斗星,他原本就可以大步流星地在前边带路,而现在,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便是那没头的苍蝇,东碰西撞。
有时候你费劲心思想寻得某物,翻天覆地都未必能找得着,可是当你无心寻找之时,它冷不丁地就出现了!
比如……
方季总觉得背后有丝丝凉风掠过,不仅仅是他感觉,其他猎鹰也有所察觉。莫非在这荒山野岭还有刺客?
众人顿时警觉起来,所有猎鹰皆握紧剑柄,等待时机。
突然,二一眸中有什么闪了一闪,长剑出鞘,一尖锐的哀嚎响起:“各位大侠饶命!”
一九举着火把照了一照,寒风肆掠,似刀子般抽着人的脸颊。
只见一衣衫褴褛的中年人,瘦高个儿,未束发,狼狈不堪。
即便如此,二一的剑尖依旧抵着他的喉咙,吓得这个中年人缩成一团,一双无神的眸子瑟瑟地盯着那把寒剑。
方季突然心中一恸,他脑海里浮现出那天夜里,那个人,也跟眼前之人如此狼狈。那张脸在温暖的记忆里逐渐褪去……
“把剑收起来!”方季厉声道。
“少爷,可别被他骗了,万一他是个刺客!”二一心有不甘心,或许是职业习惯,看什么都像是刺客。
方季当然也有自己的思量,不仅仅只是此人的遭遇让他觉得可怜。他捞起那个中年人的手腕,翻开查了一遍,顿时心中有数。伸手提过二一的剑,扔地上。
二一大惊,慌忙拾起剑。一脸错愕。
“他是大夫。”方季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怔。
“你一个大夫,跑这荒山野岭里……”不等二一说完,一个声音生生打断了他。
“大夫,你救救我大哥。”方季声音里带着生涩。
一猎鹰将王益文背了过来,众人围成一个圈。
那中年人一直没再开口回话。
二一狠狠瞪了他一眼!顿时就思路清明了起来。
中年人蜷缩的身子慢慢舒展开来,他摸到王益文的脉搏,又撩开他的眼皮,瞧了半晌,“公子,不是我说,这人已是日薄西山,各位还是尽人事听天命吧。”
说完又用恐惧的眼神看了一眼凶神恶煞的二一,身子不由自主又缩了回去。
方季解开披风的搭扣,盖在中年人瘦弱的身躯上。
中年人感激地看了方季一眼,又道:“这位公子是否吸食了五石散?倘若如此,怕是救他的人只有那毒医门……”
“你是说,毒医门的人有办法救他?”方季显然是知道的,但此时他依旧想确认。
“不过也没有绝对的把握,毕竟这位公子的身体早就损了根基,如今看来,怕是时日不多了。”中年人突然凑到方季的耳旁,二一大喝一声,一脚将他踹倒。
“哎哟,这位大爷,我不过是有句话不知该……”中年人痛苦地揉了揉自己的肩胛骨,看样子伤的不轻。
方季双眸一冷,倪了二一一眼,二一心虚地退后几步,心道,我这也是关心则乱,谁知道他是不是坏人……
方季俯身弯腰扶起了中年人,拉开他单薄的衣袖,密密麻麻的伤痕在火光的照射下一片猩红!
“这是什么?”方季抬眼看了看中年人。
中年人双眸躲闪,一脸惊恐,似乎不愿意提及。他轻轻收回手臂,拢了拢袖子,随即补回之前那句被打断的话,“那位公子,恐怕就这两日寿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