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恶虎哪里听得见他说话,只是道:“小桥儿死了……”
纪忠棠叹了口气,心想保长与夫人情深,夫人死了,他一时间恐难接受,只得先把他带回保甲府再作打算。
可他再次把张恶虎背起来,没走出几步,张恶虎又一口血喷出,把他半边肩膀都染红了,嘴角还不住淌血,纪忠棠大惊,慌忙放下,让他缓口气。
张恶虎仍旧迷糊道:“小桥儿死了……”
纪忠棠去水井处提一桶水,就往他头顶倒。
张恶虎全身一凉,这才清醒过来,想到孟翠桥死了,心如刀绞,伏地痛哭。
纪忠棠劝道:“保长,夫人去了,你要保重身子,她心中必定是要你好好活着。”
张恶虎想到自己适才再三呼唤,小桥儿始终不肯将火把交给他,必是爱惜自己之故。他原是刚毅果决的汉子,方才大哭一场,胸中沉闷稍减轻些,叹了口气,强忍悲痛,抓起温、燕两个哭得一塌糊涂的小鬼,与纪忠棠一道前往保甲府。
可来到保甲府时,见整座办公宅院,连同周围房屋也已成为废墟,巨蛟去县衙之前,想必已在此折腾过了,四人没奈何,只得回张府再说。
东林坊与保甲府相隔七、八条街,四人一路走去再没见有房屋倒塌,看来巨蛟未曾在此闹腾。
纪忠棠道:“保甲府塌了,阿戊他们可能也去保长府上。”
话刚说完,忽见街角跑出一人,看到他们,满面堆欢地迎上来道:“保长,你可回来了。”此人是保丁阿丙。
纪忠棠道:“你怎么在这儿?”
阿丙道:“夫人早时吩咐,让我们兄弟几个在周围瞧瞧,看有没有县民落下,若有的,就带去避难。”
张恶虎听他提及孟翠桥,心中又是一阵剧痛,几欲再流泪。
纪忠棠道:“你见到阿戊他们吗?”
阿丙道:“见到的,阿戊、阿辛说保甲府被蛟龙毁了,一大群人受伤了没地方去,只好先来保长家休息。”又问:“你们不是和阿戊他们一起吗,怎地这么迟才回来?”
纪忠棠叹了口气道:“我们遇上了意外……”
阿丙道:“遇上甚意外?”可他接下来说的话,却让张恶虎大吃一惊,他道:“保长,夫人已回来了,正找你呢。”
四人同时大惊,张恶虎更是惊得跳起来,抓住他衣襟大声喝道:“你说什么?”
阿丙见保长青筋暴凸,不知他为何发怒,颤声道:“夫人……在找你……”
纪忠棠、温玉福、燕天然齐道:“你说的夫人,是孟桥妆么?”
阿丙道:“是……是的……”心下大奇:“保长还有另一位夫人么?”
张恶虎口焦舌燥,心脏砰砰直跳,拔腿便往家中冲去。
赵厚、戊庚辛壬癸、捕快、壮士等一众人受了伤,均箕踞在张府大堂内、走廊边、石阶前,相互包扎伤口,见到张恶虎进来,都站起相迎。
张恶虎没功夫理他们,径直冲进正堂,只看得见一人,那人就坐在东首第二张太师椅上,看他进来,欢喜地站起身,笑道:“你回来了。”不是孟翠桥是谁。
这句话钻进张恶虎耳里,宛如天籁,他两眼生花,扑上去把人抢过来紧紧抱在怀里,方才误以为他死去,此刻得见,泪水立时倾泻而下。
孟翠桥奇道:“你怎么了?”又见他脸上有血迹,焦急道:“你受伤了?”
纪忠棠、温玉福、燕天然也走了进来,见到他还活着,无不欢喜,纪忠棠更笑道:“夫人,保长以为你被蛟龙害了。”
当时孟翠桥引巨蛟往长街,眼见跑得够远了,就钻入较小的岔道,巨蛟身躯庞大,虽能把房屋撞塌,但被房屋阻一阻,速度也比在空旷处稍慢些许。
孟翠桥见火把的火势变小了,生怕熄灭,又脱下身上衣衫点燃,一并抛向空中。
巨蛟喜火光,看到燃烧的东西,自然不再理会旁人,张嘴去咬火把。
孟翠桥趁机想往旁边溜走,岂料巨蛟吞了火,突然狂性大发,张牙舞爪欢腾得直跳,把地上踏出一个大坑,孟翠桥离得太近,但见前方道路瞬间龟裂,地面无数大石块翘将起来,他纵身跃过一石块,巨蛟这时一脚踏下,正踩在石块之上。
孟翠桥刚跃过尚未跑远,石块复被蛟龙踩下,正压在他身上,想那巨蛟身躯如此庞大,其重量不可估计,这一脚踩在石头上,生生把压下面的孟翠桥压得剧痛难忍,失声叫唤。
恰巧那时张恶虎赶到,听闻他惨叫声,又见到他的藕衫在巨蛟嘴里,这才误会他被巨蛟吃掉,伤心欲绝。
孟翠桥道:“蛟龙离开后,我仍被压在石块下动弹不得,好在阿丁来了,把我救出来。”
张恶虎喜道:“这回可得多谢他了!”望着孟翠桥,眼中充满爱怜,也不顾众目睽睽,就去吻他嘴唇。
孟翠桥已知他为自己肝肠寸断,又是欣喜又是疼惜,搂住他脖子温柔相就。
他们旁若无人地亲吻,倒把周遭一干人看得不好意思,纷纷退出堂外,掩上大门。
二人吻了良久,方才分开,孟翠桥看着他,爱怜地用衣袖轻轻擦去他脸上、唇角血迹。
张恶虎误以为孟翠桥死了,一下子伤心到了极点,现下失而复得,又一下子欢喜到极点,大悲大喜之际,有些眩晕,好似做梦般不真实,生怕梦醒他就不见了,紧紧抱着他不敢放开。
孟翠桥给他抱得有些痛,忍不住低呼一声。
张恶虎惊道:“你……你怎地了……”
孟翠桥道:“没什么,只是刚才被石块压到,擦伤些许。”
张恶虎大为关切,忙去脱他身上披着的黑色衣衫,见是贴身穿着,里头便是赤|裸的白皙肌肤,上面有不少擦伤破损的伤口,张恶虎心疼不已,恨不得代他受伤才好。
孟翠桥微笑道:“都是皮外伤,不碍事,涂点药,过几日就好了。”
张恶虎柔声道:“我给你涂。”取出芙蓉露凝膏,小心翼翼给他涂抹,怜惜道:“你身娇肉贵,多半没受过什么伤,被大石块压到,必定痛极了……”
孟翠桥笑道:“怎么没受伤,我腿上的伤你忘了么?还有,我小时特贪玩,还闯夜禁,被巡夜的捉住,挨过板子。”
张恶虎笑道:“你竟这样大胆?”擦到他腰间时,忽见左腰眼一片白玉般的肌肤上,有两道浅浅的旧疤痕,形状参差不齐,仔细瞧,却是两排小小的牙印。
这牙印不是张恶虎咬的,他立时想起孟翠桥对他坦白过以前的风流韵事,暗忖必是哪个妓|女在他身上留下的,顿时涌起一股酸溜溜的醋味,顺手就把他腰带扯下,一只香囊从腰带中滑落,囊中花瓣散满一地。
孟翠桥大吃一惊,慌忙扑去拾捡。
张恶虎笑道:“小小香囊,又不是甚宝贝,何必如此着急。”却见散落的花瓣中夹有一张小小的长形纸条,捡起一看,上面写有两句诗:“花想月儿月随花,咫尺相遇共天涯。”诗句从未听过,纸条倒颇眼熟。
孟翠桥见他捡了纸条,慌得夺过,脸蛋瞬间通红一片。
张恶虎又想了一会儿,才记起道:“那是不是红娘子庙的签文?”
孟翠桥红着脸,半晌方点点头。
张恶虎笑道:“你几时又去求签了?”
孟翠桥犹豫道:“咱们在红娘子庙第一次见面……那时我求的……”
张恶虎道:“咦,我记得你那次求的好像是什么三世芙蓉,什么风雨人烟的……”随即醒悟道:“啊,原来你那时是骗我的。”
孟翠桥歉然道:“对不住啦。”
张恶虎早给他骗惯了,也不如何在意,问道:“这两句诗是甚意思?”
孟翠桥想了想,把签文塞到他手上道:“你自己瞧。”
张恶虎肚里没几两墨水,如此一目了然的打油诗硬是半日没看懂,待要问孟翠桥,却见他一张脸蛋直红到脖子,简直像煮熟的螃蟹壳,还道他生病了,忙拉过来摸额头道:“怎么脸红成这样?”
孟翠桥道:“我没生病……”轻轻道:“这两句诗说:花儿想着月儿,月儿追随着花儿,他们相距便在咫尺之间,只要见面了,从此便可永不分离了。”
张恶虎摸不着头脑道:“月儿在天上,花儿在地上,它们怎会只相距咫尺,还遇上了?”
孟翠桥嗔道:“你不懂便去问白公子。”拧过头不去看他。
张恶虎与他相处日久,素知他虽作女装,却是个爽快之人,一向不拘小节,连旧情史也全不介意说出口,脸皮之厚简直登峰造极!但若一涉及与自己的情爱,陡然就变得如同小女儿般腼腆。此刻见他又扭扭捏捏起来,说不定是与自己有关的东西,想:“诗人古怪得很,喜欢拿些花花草草来做比方,好比那闭雁羞花,沉鱼落月,与女子相貌何干,偏生拿来作比喻,嗯,花想月儿月随花,花儿和月儿一定也是指人,红娘子庙求到的签,必是指情人。”他还是把“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说错了,当下更不言语,苦苦思索两句诗的奥秘。
孟翠桥见他认真思索,心中轻轻道:“傻老虎,花儿是我,月儿是你,那日我在红娘子庙求签,偏生碰到了你,可不是咫尺相遇么。”
第57章 倾心
孟翠桥在赋音楼阁,因容色无匹,文采风流,成为“天下第一花魁”美名扬!不少外地客人慕名而至,一掷千金,只为一睹佳人风采!客人多了,赚到的钱就多,短短数年间,他悄悄积攒下不少财富,待及弱冠,逐渐萌生退意。
但一来,“孟桥妆”是赋音楼阁的摇钱树;二来,燕天然对孟翠桥爱恋已久,艳上妆也希望孟翠桥能嫁给儿子,作她的媳妇,母子两都不愿放他走。
孟翠桥使尽各种手段,想方设法脱离赋音楼阁。
燕天然颇精明,硬是没中计,他甚至想:“桥妆已非二八少女,我只要不放她走,随着年岁增长,她想嫁人了,说不定就回心转意,答允跟我一起。”
可孟翠桥是男子,虽扮作女子,却并未有与男子断袖分桃之意,况且他看待燕天然,如同看待亲弟弟般,怎能嫁给他?为此常十分苦恼,又不想一直在赋音楼阁里耗着,再过几年老了,凭谁都能看出他是男子,岂不糟糕!
这日,他百无聊赖地在街上乱走,人群中隐约听见一人道:“不如咱们去红娘子庙拜拜,求她显灵,保佑你……”他未及细想,晃晃悠悠,无意间竟真的来到枫叶林的红娘子庙。
孟翠桥心道:“既然来了,不如便进去拜一拜吧。”却没曾想,在红娘子庙邂逅了张恶虎。
初见张恶虎时,孟翠桥真是吓了好大一跳,他居住梅龙县,自然也听过恶虎保长凶残成性、茹毛饮血的恶鬼形象,心中当然对其存有惧意,此刻见到,其相貌竟比外间听说的还要恐怖十倍!亏得他修养好,没露出怯意,只盼赶紧求完签,早早离去为妙。
怎料张恶虎的签子却飞到了他裙边,还跑过来问他要。
孟翠桥强自镇定,微笑着把签子交还给他道:“你拿好了。”转身匆匆去解签台处。
张恶虎见他模样好看,跟着过来,要他帮忙解签。
孟翠桥听过恶虎保长年近三十娶不到夫人,十分苦恼,微觉同情,看他的签文写的是“三月阳春随逝水,桃花饮舞过江楼。”暗叹他此生是姻缘无望了,又想:“签子未必准,若照直解给他听,他多半要伤心。”便笑道:“旧春桃花方落尽,盛夏芙蓉出水来。‘芙蓉’指女子。恭喜保长,贺喜保长,签文上说你姻缘将至。”
张恶虎大喜若狂,连连向他致谢。
孟翠桥与他交谈几句,发觉他虽然粗鲁,倒不似传说中那么残暴,当下不再害怕,自在解签台上照着手中签子,拿对应的签文来看。
但见签文上写的是“花想月儿月随花,咫尺相遇共天涯。”他微微一怔,一扭头就看到张恶虎站在身边,一张脸傻呼呼地直笑,心中骇然道:“怎会是个男的?”
回到赋音楼阁,他仍在为此事忧虑,想了半日自我宽慰道:“红娘子的签文多半不准,否则天底下的人都去拜红娘子,个个都姻缘美满了,是了,定是不准的……”倒了杯茶要喝,一瞥眼见孟莲蓬躺在罗汉椅上看书,皱眉道:“莲儿,躺着看书坏眼睛,快坐起来。”
孟莲蓬“嗯、嗯”两下,却不动弹,不一会“格”一声笑出来,脸上表情古灵精怪。
孟翠桥把他拉起来道:“你看甚看得这样高兴?”见他手中拿的是一本《战国策》。
孟莲蓬笑道:“魏策曰:魏王与龙阳君同舟而钓,龙阳君钓得十余条鱼,却哭泣垂泪。
“魏王见了曰:‘汝何不安,若有,何不相告?’
“龙阳君曰:‘臣无敢不安。’
“魏王曰:‘既无,汝何哭泣?’
“龙阳君曰:‘臣是大王所得之鱼尔。’
“魏王曰:‘何意?’
“龙阳君曰:‘臣始得鱼,甚喜,后得更大,即弃前所得鱼。今臣有幸与大王共枕同寝,得龙阳之封,人皆羡之妒之,然四海之内美人多矣,知臣得大王宠幸之缘,必趋之若鹜。臣不及他们貌美,自亦如前之小鱼遭弃之,如何不悲?’
“魏王曰:‘唉,汝有此忧,何不相告也?’因下令全国境内曰:‘如有敢向寡人进纳美人者,诛族!’”说罢,掩书笑道:“姑娘,我从前只道断袖分桃之癖好是现时雅好,原来古已有之,连当了大王的人也是如此,今日始知‘龙阳’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