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折翡一步步走到今日,从漓山到千雍城,从千雍城到帝都宫阙,经年辗转最后回到鹿水,能为洱翡药宗做的她都做了,负过很多人也杀过很多人。有些人她还记得,有些人却连名字都不知道。
回顾已经走完的大半生,第一个负的是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孟池奕,第一个逼死的是她义结金兰的好姐妹姬无诉樰。诉樰自杀的消息传到她耳中时,她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只知道曾经那些属于妫海燕岚的东西倏然间全都没了。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妫海燕岚开始变成另一个人。
诉樰死的那一日,她看着自己那双染着蔻丹的手在黑暗里独自枯坐了一夜。手指上的蔻丹年年都要染一遍,年年都比上一年红。
等后来到了明远,一切都依照她设计的那样,东君楚珩在漓山天霜台前将自己的小师叔一剑穿心,而曾经烈酒都不敢让幼弟喝一口的妫海燕岚,就站在百米之外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却连手都不会抖一下了。
燕折翡一直都明白没人逼她为洱翡药宗报仇,也没人逼她走上这条路,一切都是她自己选的。漓山上一代掌门叶云岐安排的很好,所有在那场屠杀中幸存下来的药宗弟子都被抹去了过往,有了新的身份和名字,妫海燕岚和妫海明远也是。
但偏偏,她除了新身份与新名字外,还有那只镯子。
这条路漫长又孤独,她走得很难很累,而现在终于要走到终点了——
她确实活不长了。
燕折翡对自己的结局了然于心,她并不觉得难过或畏惧,心底反而生出一点说不清也道不明的轻松,仿佛死亡并不是她生命的终点,倒像是宿命的解脱。
谁也不是一开始就会杀人的,从妫海燕岚活成燕折翡,人生虽然都是自己选的,但这辈子真的很难。
厅内一时间静寂无声,燕折翡自顾自地喝完手里捧着的热茶,脸色微微好了些许,她放下茶杯,看向旁边一直未曾言语的凌启,平淡问道:“你应该是帝都来的吧,我见过天子影卫,你和他们给我的感觉很像,是凌烨派你来的吧。和叶见微一起到颖海,那你也是找我的了?”
她话音刚落,凌启还未出声回答,叶星珲和苏朗恰好在此时走了进来。
叶见微抬了一下眼帘,看见并肩而行密不可分的两人,轻轻碰了碰手中的青花瓷杯盖。
星珲一眼瞅见他,直觉自己父亲情绪似乎不是很妙,又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的苏朗,暗中咬了一下牙,还是没和苏朗分开,硬着头皮拉他上前见礼。
叶见微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眼观鼻鼻观心的两个人,眉头一挑,目光最终慢悠悠地落到星珲身上。这小子从小到大,除了心虚或者有求于自己,礼数就没周全过。现下因着苏朗,倒在这儿像模像样的“乖”上了。
星珲只感觉他爹一直盯着他看,脊背慢慢窜上一股凉意的时候,才听到他爹缓缓说了句:“行了,坐,站着干什么?”
星珲松了口气,拉着苏朗在一旁坐下。
凌启放下手中茶盏,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的信封递给燕折翡,平声道:“陛下说,贵妃入宫十三载,当年做过什么您自己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有些人有些事就像境主的姓名与身份一样,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最初的时候了。历史不能再被彻底改变,后人能做的不过是修补,于人于事都是如此。”
凌启停顿了一下,直视燕折翡的眼睛,意味深长道:“但在颖海城瘟疫这件事上,是洱翡药宗帮了朝廷的忙。所以境主觉得呢?”
星珲侧眸看向燕折翡。
燕折翡沉默了须臾,接过凌启递过来的那封信,叹了口气,道:“我明白,我欠过他们俩一个人情。”
她指了指星珲和苏朗,朝凌启继续道:“会还到底的。不过还是请你帮我谢过凌烨,他倒是清楚我最想要什么。当年他还是太子的时候我就知道,他能坐好那个位置,能比他父皇好,敬王这些人不过都只是他彻底坐稳这帝位的垫脚石罢了,所以我才会选择借他的手。”
凌启像是没听到最后一句话似的,神色如常道:“定康周氏、苍梧方氏、砚溪钟氏谋逆不臣,其心可诛,陛下自然会处置。”
燕折翡点点头,抚摸着那信笺上的火漆封缄,又道:“过段时日,有册书我会送到清和那儿,便由她转交给陛下吧。”
凌启淡笑:“境主随意。清和长公主是陛下亲妹,境主不必忧心,当日陛下既然肯将长公主从宛州潋滟城接回来,以后那就不会再让她第二次陷入往日的境地。但有件事您比我更清楚,长公主的生母惠元皇贵妃燕氏已经薨逝了。”
燕折翡捏着信笺的手下意识地一紧,别过脸去涩声道:“当然,她母妃姓燕,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清和也明白的。”
凌启颔首。
燕折翡缓缓站起身,脸色透着一层苍白,孟池奕眉宇间的焦急与担忧丝毫不加掩饰,忙走过来扶了她一把。
燕折翡摇摇头,只握住他的手腕,又朝星珲道:“你说的对,这也许就是洱翡药宗的机会吧,是能得到的仅有的正名。”
星珲正要出声,叶见微却忽然站起身,他疾步走到燕折翡身旁,淡淡道:“我有话要和你讲,跟我来一下。”
燕折翡并不意外,转身独自跟上。
他们走到院外凉亭僻静处,叶见微负手而立,目光在燕折翡身上淡淡扫了一圈,沉声道:“你不能再轻易动武了。”
“我知道。”燕折翡轻笑一声:“但动不动也说不准。”
叶见微皱了皱眉,却没再继续说什么。
溯洄带给燕折翡的创伤不仅是身体,炼骨停止以后,她每一次动武都是在透支自己的生命,时到今日,若继续这般肆意妄为下去,她随时会死。
她是大乘境,在场的人除了东都境主叶见微,没人看得出她内力的异样。
凉亭下是一汪清泉活水,不合时宜的一阵夏风忽而吹过,风吹叶摇,岸边垂柳上那些或枯黄或青绿的树叶,在风中打着旋儿落了一池,就仿佛陆续凋零的故人。
叶见微看着飘在池中的落叶,低声叹了口气,他转过身来伸手两指翻飞在燕折翡肩上点了几下,几道大乘真气流转进燕折翡的体内,她脸上微微恢复了一点血色。
但也只是杯水车薪。
叶见微摇摇头,叹息一声,转身从凉亭内走了出去。
燕折翡在亭子里独自站了一会儿,孟池奕沉着脸迈步走了过来。
燕折翡笑:“你别不高兴,这一天不过是早晚罢了。”
孟池奕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眼眶泛红凝视着凉亭下的湖面。
燕折翡默了默,敛去笑意问他:“叶见微去南山找我师兄,你是在南山碰巧遇到他了?突然和他一起来找我是什么事?”
“从南山回来的时候遇到了,便同行顺道叙叙旧”,孟池奕点了点头,皱眉道:“明昱没抓着,那小子跑得倒是快,我到南山的时候已经寻不着了。帝都以刺杀公主的罪名对他发了通缉令,我猜他应该是去了敬王那儿。”
燕折翡并不在意:“没抓着就算了,反正时到今日,我人都在颖海城了,也不担心他会和敬王说什么了。他拿清和算计我,那日在南山我一怒之下故意告诉过他妫海明远是死在我手里的,他现在大抵一心想给明远报仇,不想让我好过,但如今这盘棋我都下完了,他再怎么恨也阻止不了什么的。”
孟池奕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看着燕折翡苍白的面色,眉间的担忧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
叶见微回到正厅内略坐了一会儿,和星珲苏朗一道用过早饭,便竟要动身离开颖海城。
星珲听完一惊,差点以为是他和苏朗又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把他爹气到直接要走,急忙拽住叶见微的袖子,瞄了同样紧张兮兮的苏朗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道:“阿爹,你才刚来没一个时辰呢,这就要走?”
叶见微看了星珲一眼,目光转而落到苏朗身上,慢悠悠地道:“能不走么?以防万一,我得去帮你大师兄一把。”
星珲更纳闷了:“我大师兄?他要你帮什么?”
“是啊,你大师兄。”叶见微依旧看着苏朗,微微笑了一下,却也没再说什么,转身便走了,离府的时候还叫上了天子影卫首领凌启。
只留下星珲和苏朗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互相对视了一眼。
***
孟池奕陪燕折翡一同回到她暂住的院落内,刚踏进门,就看到了坐在树下桌案旁等他们的忘归大师。
忘归正在翻看燕折翡写好的洱翡药典,见到他们过来,放下书抬起头道:“这就是你要送给清和长公主那册书?”
燕折翡坐下来抚摸书上的“洱翡”两个字,眉眼间除了怀念之色,似乎还有两分隐隐的释然与解脱,她颔首道:“是,由她呈给凌烨放入石渠阁会好一些,就能算是她的功德了。”
忘归闻言点点头。
燕折翡又翻了两眼,便将书册合上推到忘归手边,笑道:“师兄帮我看看可有错漏,等清和下一次去宜安寺上香的时候,你帮我交给她吧。”
“不自己交给她吗?”忘归问。
“不了。”燕折翡摇摇头:“她母妃只能是惠元皇贵妃,贵妃既然已经故去了,她就不宜再和我有过多的牵扯,这对我对她都好。”
忘归沉默了半晌,忽而道:“那时候在南山佛寺,我以为是最后一次见你了。”
燕折翡笑,她目光落到书卷扉页上“洱翡药典”四个字上,“我也没有想过会有今天。”
院外有颖国公府的侍从拿好了燕折翡昨日指名要的药材,燕折翡看了一眼在门外等待的苏彰,站起身朝忘归道:“去颖北看看吧。”
季夏日的太阳有些刺眼,阳光穿过树隙撒下满满的光芒与碎影,将石桌上的那册书卷照映得熠熠生辉。
过去不能改变,尽管深埋在血泪与枯骨中的宗门于故人的记忆里一直深刻鲜活,却也始终不会再有第二次出现在这世间的可能。
但幸存下来的人们以另一种方式让洱翡重现,终会成为大胤历史长河中一抹独特的星光。
作者有话说:
燕折翡的盒饭提上日程,下一位的盒饭在本章也已经热上了。发盒饭好快乐哈哈哈,拿大碗装!
第106章 交战
在苏朗的授意下,颖海城内的动向很快就不加阻拦地,被颖北流民里混进来的钉子传入了百里外的东海水军左师大营。
先前颖国公府请了位神医一事还只是让姜镝对瘟疫能解的消息将信将疑,依旧沉得住气按兵不动。但只过了不到两日,变故又生——东都境主叶见微突然带着一行人来到了颖海城。
拥有两位大乘境的漓山到底有多大的能耐,谁也说不准。况且东都境主来的时候是一行数人,一个时辰后离城时却只有两骑,不用想都知道叶见微此行定是专程来给颖海送帮手的。在这个接骨眼上,东都境主送帮手的意图除了颖北瘟疫,不做他想。
这下姜镝终于坐不住了。
颖海城底蕴深厚,易守难攻,他一开始就没打算强打,前些日的交锋不过是疲兵之策罢了。
颖北瘟疫泛滥,颖国公府束手无策,瘟疫失控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非常之时,颖海就算底蕴再深厚,也和姜镝消耗不起。姜镝原本只需要等一个瘟疫在城内彻底爆发的时机,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攻下这座城池。
但是现如今变故已生,不能再等下去了。
姜镝握拳恨恨地砸在身前案几上,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军帐内的一众副将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一排。半晌才听到姜镝在上首沉声命令:“取舆图来。”
“取舆图来。”苏朗抬头吩咐道。
营帐内阳光大亮,颖海城防舆图很快被展开在长案上,谢嶙和几位军中将领正围在一起推演沙盘。
今日上午斥候传来消息,东海水军左师全军戒严,蠢蠢欲动。谢嶙立时警觉起来,意识到是苏朗刻意命人放出去的消息起到了作用,姜镝恐怕是坐不住了。
“机会只有一次,姜镝他不敢赌。”苏朗眼神幽深,眼底带着淡淡的笑意,语调平缓道:“他知道颖北的瘟疫去得没那么快,现在打还有机会。若再过段时日,等瘟疫真的消了,内忧一除,再想拿下颖海城可就是难上加难了。说起来,还真得感谢流民里混进来的钉子,没他们,还真不好让姜镝那么快就确信城内的动向。”
谢嶙点点头,朗声道:“这还真是,姜镝这厮一向谨慎又狡猾,小心思一筐一筐的,打仗又不敢真刀实枪,就会使些阴损手段。”
谢嶙和苏朗前后来到颖海,颖海城的这场瘟疫,帝都的太医都换了好几波,愣是没治出个所以然来,最后竟还是千雍境主燕折翡和东都境主叶见微过来解的围。
明明是病疫,太医却束手无策,反倒是武道宗门有法子,谢嶙旁观了数日,对这场蹊跷的瘟疫大致有了计较,心里愈发痛恨姜镝这拿百姓的命当计策使的手段,早就想和他打一场了。
谢嶙这厢正在心里痛骂姜镝和敬王,又听苏朗浅笑道:“谢将军先不急着跟他硬打,现在还不是拿下姜镝的时候。只一个姜镝并不是我们的目的,他背后的那几个上了敬王贼船的世家老狐狸也一样紧要。”
谢嶙想起苏朗前日和他在国公府内说的话,忙不迭地点了点头,一旁的副将不知其中缘由,疑惑低声问了句。